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邯鄲是個有故事的城市。”這是我的中學語文老師張志省在課堂上常說的一句話。接下來，他會以一則成語故事作為這堂課的引子，吸引我們的注意力。他講得繪聲繪色，我們聽得津津有味。令我們稱奇的是，他每堂課所講的成語故事，都與邯鄲——我們生活的這座城市有關。這大大激發了我們的求知欲，想要更加深入地了解這座城市。

1982年的初夏，我已經擁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永久牌舊自行車。放了學，我騎上它，準備去看看與這些故事有關的遺跡。從十二中西門出來，沿土產街向北行約200米，左側是市體育場。圓形的體育館北門口，時常聚集著一些象棋愛好者，象棋大師李來群就成長于此。有關他車輪大戰各路高手，殺得他們片甲不留的傳說在坊間流傳甚久。過了體育場、工人文化宮，便是邯鄲東西向的一條主干道陵園路，路北和路南坐落著莊嚴肅穆的晉冀魯豫烈士陵園，這是新中國第一座大型烈士陵園。從小學到高中，每年我都會去很多次，里面安葬著左權、張兆豐、范筑先等烈士，他們的事跡感染著我，并經常出現在我的作文里，陪伴著我慢慢長大，成了我內心不可磨滅的記憶。30多年之后，記憶經過時間的沉淀，給了我文學創作的靈感，我以邯鄲解放為背景，創作了一部短篇小說。

從陵西大街向北行約1000米后，來到南門里，進入狹窄曲折的串城街，走上20米便能看到一條東西向的小巷子，長度70多米，寬度只有2.3米。巷子被兩側的房子擠得逼仄委屈。據說這就是當年趙國上卿藺相如回車避讓大將廉頗的地方。其實，真正的回車巷早就深埋在地下了。巷口有一碑亭，上方是一塊石質橫額，鑲嵌在灰磚墻中，顯得有些局促，刻著“藺相如回車巷”六個大字。原碑刻為明萬歷年間邯鄲知縣蕭察所書，如今的碑文乃今人所寫。下方豎一石碑，石碑上刻有回車巷碑記，詳敘將相和故事及立碑之事。過往的行人匆匆忙忙，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很少有人駐足停留。夕陽西斜，石碑和石刻都掩映在暗處，我的耳邊，還回響著張老師講述“負荊請罪”成語故事時抑揚頓挫的語調。向北張望，串城街細長而蜿蜒，路兩旁是高低錯落的民房，破舊而凌亂，連投在上面的夕照都顯得懶散，漫不經心。

從回車巷出來，繼續沿陵西大街北行，過人民路，便看到一條橫貫東西的河流，以前叫牛首河，如今的名字是沁河。它穿城而過，在城東與邯鄲的母親河滏陽河匯合。河道中的水不多，不過是一條可憐的細流。大多數的時間，河床是干涸的，被淤泥與雜亂的水草占據著，顯得那么寂寥。向東20米，河上橫一七孔石拱橋，因著名的典故“邯鄲學步”而取名“學步橋”，是明萬歷四十五年由原來的木橋改建而成。站在橋上，我想起張老師的話，他鼓勵我們，應該到學步橋來親自感受一下，在學習時，不要邯鄲學步，要找到適合自己的學習方法。

繼續東行至中華大街，沿著路兩旁蔥郁而整齊的法國梧桐樹，來到叢臺公園。趙武靈王檢閱軍隊及觀賞歌舞的叢臺，就在公園的中心，被一灣綠水環繞。叢臺始建于趙武靈王時期，如今看到的叢臺是清同治年間重修的，但仍保留著原有的模樣。唐學者顏師古在《漢書注》中說，因樓臺眾多，而連聚非一，故名叢臺。1982年，站在叢臺最高處向四周俯視，邯鄲城盡收眼底。那時，叢臺仍是邯鄲的制高點。對于所有邯鄲人來說，叢臺是一塊活化石，是一扇向歷史敞開的大門，它通向3000年前這座城市的輝煌與榮耀，也通向邯鄲人自信、驕傲的內心世界。

我騎著自行車，像是尋寶一樣，在城里尋找著成語故事發生的故地，自豪感油然而生。在中國浩瀚的歷史中，我們腳下的這座城市，留下了寶貴的文化財富。然而，更多的成語故事發生地，都只是存于張老師口若懸河的講述中，存于文字中。即使是依稀健在的回車巷與學步橋，也不過是后人穿鑿附會的紀念和緬懷，原址都已經隨歷史，湮沒在時間的塵埃之中，湮沒在地下。但這已經足夠，畢竟，這些故事經風雨，歷日月，并沒有隨之流逝，而是始終閃爍著耀眼的光芒。

時光如白駒過隙。上大學后我就離開了邯鄲，偶爾回去一趟，也是行色匆匆，似乎忘記了欣賞街邊的風景。2024年冬天回邯鄲看望父母，突然發現，父母小區所在的光明大街上豎起了一塊塊路燈廊架，上書成語，據說有108個，按照成語形成的時間依次排列，打造成了成語一條街，“奉公守法”“毛遂自薦”“破釜沉舟”……不僅如此，沿街的一些景觀都增加了濃濃的成語元素，甚至連腳下的井蓋上，也刻著成語故事。每到夜晚，廊架上的一條條成語，如一顆顆明亮的星，劃亮了夜空，引得人們不自覺地駐足抬頭仰望，看看那條成語自己是不是熟知，是不是了解。這再次勾起了我的回憶，想起40多年前，在城里尋找成語故事的情景。于是，我再次騎上自行車，重走少年路。

光明大街和中華大街上的法國梧桐樹，自成風景。40多年過去了，當年正值青年的梧桐樹，如今也步入了老年，樹干上遍布著歲月的痕跡，但更加蒼勁，也更有味道了，那是時間的味道，是浸潤著邯鄲這座古城的歷史的味道、文化的味道。回車巷所在的那條街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站在當年的串城街街口，我有些猶豫，有些躑躅，這是我曾經熟悉的回車巷嗎？如今，串城街已經改為古時的名字“邯鄲道”，街道拓寬了，街兩旁高低不平的破敗的建筑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各具特色的仿古建筑，河北銀行舊址、李景濂故居、邯山書院、邯鄲行宮等歷史建筑舊貌換新顏。回車巷碑亭，也裝飾一新。我想起第一次尋訪回車巷時的情景，仿佛就在昨日。學步橋如今的景象同樣令我驚訝。橋下是清澈的河水，河面寬闊，泛著層層漣漪。因為有了水的滋養，有了水的烘托，兩側石柱上的神獸，顯得格外神氣。站在叢臺最高處，向四處張望，發現叢臺變矮了，四周全是高樓大廈。不，不是叢臺變矮了，而是城市在蒸蒸日上，向著無限的空間拔節生長。

過往即歷史，如今的邯鄲在不斷地變化，也創造著歷史。張老師的那句話猶在耳邊：“邯鄲是個有故事的城市。”邯鄲的故事仍在繼續，講故事的既是充滿智慧的古人，也是當下生活在這里的勤勞的人們。

（作者：劉建東，系河北省作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