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須插滿頭歸
春雨暈染開片片新綠、東風(fēng)飛灑起陣陣香雪。鮮花嬌柔,似乎佩戴在女性頭上才是順理成章的事。如今,古裝劇中有男性簪花的畫面,網(wǎng)絡(luò)平臺有貨郎簪花叫賣的短視頻,人們都以為是藝術(shù)的虛構(gòu)。七尺男兒,也會佩戴嬌艷的鮮花作為頭飾嗎?
其實,男子簪花在唐宋時期稀松平常。唐人重陽登高,折一枝山茱萸插在頭上;宋代文豪蘇軾去寺廟游玩,頭上簪著碩大的牡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yīng)羞上老人頭”;稍晚的陸游則在頭上簪滿細(xì)碎的梅花,在晴朗的春日漫步鄉(xiāng)村,“歸見諸公問老子,為言滿帽插梅花”。可見,人無論男女都戴花披紅。
那么,古代男人為什么普遍簪花,此項習(xí)俗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變遷?
簪花迎春成風(fēng)尚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人們崇尚自然,采擇花枝簪在發(fā)髻、帽檐是最樸素的情感表達(dá)。兩漢就有采花插于發(fā)鬢的習(xí)俗,魏晉南北朝逐漸流行。入唐后,簪花普及開來,上自皇室貴胄下至升斗小民,幾乎人人都在頭上簪花。鮮花易逝,頭飾常新,“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所簪花朵以茱萸、石榴、薔薇、牡丹、芍藥、芙蓉、菊花、茉莉、梅花、棠梨、杏花等鮮花為主。
唐朝是重陽節(jié)定型成熟時期,人們認(rèn)為茱萸可以辟邪、菊花可以延壽,因此假此二物消重陽之厄。茱萸氣味馥郁濃烈,插在頭上可以祛病驅(qū)邪,不過重陽節(jié)時早就過了茱萸的花期,人們簪插的其實是星星點點的黃色茱萸果,因此嚴(yán)格而言,遍插茱萸,并不能算簪花。同時,唐人也在重陽節(jié)簪菊花。杜牧“塵世難逢開口笑,菊花須插滿頭歸”,司空圖“登高可羨少年場,白菊東邊鬢似霜”,鄭谷“強插黃花三兩枝,還圖一醉浸愁眉”等詩句都表明唐代男子喜歡簪黃白色的菊花。
大唐皇帝常在宴飲、雅集、朝會等場合向大臣賜花,臣下引以為榮。如唐中宗在立春時賜近臣戴彩花,眾人之中,武平一所作應(yīng)制詩最佳。唐中宗認(rèn)為武平一雖年少,但“文甚警新,悅紅蕊之先開,訝黃鶯之未囀,循環(huán)吟咀,賞嘆兼懷”,于是加賜彩花一枝,以彰其美。武平一便在幞頭上左右各戴一枝嘉卉。崔日用心生嫉妒,乘著醉意,竟然來奪武平一的賜花。唐中宗看到,問武平一:“日用何為奪卿花?”武平一答:“讀書萬卷,從日用滿口虛張;賜花一枝,學(xué)平一終身不獲。”唐中宗哈哈大笑,向武平一賜酒一杯,傳為一時美談。
轉(zhuǎn)眼到了宋代,簪花風(fēng)俗大盛。每年春花綻放,大地變得絢麗多彩,宋人將自己裝扮得俊俏靚麗,在頭飾中插入五顏六色的花朵。簪花儼然成了迎春的儀式。宋代還將簪花定為王朝禮制,人們簪什么花、簪幾朵花、誰先簪誰后簪,都有明確的規(guī)定。伴隨著君臣簪花儀式,春天也在汴梁的朝廷登堂入室。楊萬里有詩云:“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lǐng)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具體禮儀可參照《宋史·禮志》記載的朝堂上巳、重陽賜宴儀:“酒五行,預(yù)宴官并興就次,賜花有差。少頃戴花畢,與宴官詣望闕位立,謝花再拜訖,復(fù)升就坐。”除了重大日子,尋常朝會時百官也會簪花覲見,皇帝自己同樣簪花。君臣頭頂一片片鮮花,仿佛將花海搬上了朝堂,可在令人迷離沉醉的春日芳香中,商議的卻是錢谷、殺伐的軍國大事,實在有點違和。
上行下效,地方府州縣也在立春這一天舉辦迎春儀和鞭春儀,官員們都盛裝簪花出席,行禮如儀。《邵氏見聞錄》記載了北宋的春天男女貧賤皆簪花的盛況:
歲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雜花盛開,三月牡丹開。于花盛處作園圃,四方伎藝舉集,都人仕女載酒爭出,擇園亭勝地,上下池臺間引滿歌呼,不復(fù)問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籠賣花,雖貧者亦戴花飲酒相樂。
《賞心樂事》載“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曾鞏詩“花開日日插花歸,酒盞歌喉處處隨”,寫的也是宋人春日簪花的情形。人們所簪花朵比唐代品種更加豐富,首選菊花、薺花、牡丹、芍藥、薔薇、梅花、紫薇等時令鮮花。《夢粱錄》記載“賣花者以馬頭竹籃盛之,歌叫于市,買者紛然”。這些賣花人辛勞奔波,保障鮮花四季不斷,“四時有撲帶朵花,亦有賣成窠時花、插瓶把花、柏桂、羅漢葉。春撲帶朵桃花、四香、瑞香、木香等花。夏撲金燈花、茉莉、葵花、榴花、梔子花。秋則撲茉莉、蘭花、木樨、秋茶花。冬則撲木春花、梅花、瑞香、蘭花、水仙花、臘梅花。”
宋人簪花最流行的品種,一個是洛陽牡丹,另一個就是揚州芍藥。洛陽牡丹從大唐一直盛行到北宋,歐陽修《洛陽牡丹記》說:“洛陽之俗,大抵好花。春時城中無貴賤皆插花,雖負(fù)擔(dān)者亦然。”芍藥則后來居上,“維揚(揚州)芍藥甲天下”。當(dāng)時,揚州太守官署后園中有一株芍藥花,紅色花瓣上有著一圈金色的蕊,因此得名“金腰帶”。曾在揚州任職的韓琦、王珪、王安石、呂公著(一說陳升之)四人在頭簪“金腰帶”所開的四朵芍藥花后,先后官至宰輔高位。“四相簪花”便成了中國簪花史上的著名典故,對宋代以降的士人有莫大的感召力,是文人書畫創(chuàng)作的常見題材。
這股天下“無人不簪花”的風(fēng)潮,進入元代以后驟然降溫。男性退出了簪花者行列,開始刻意與艷麗的鮮花保持距離。簪花習(xí)俗只保留在一定的社會階層和特定節(jié)慶期間,比如《北京歲華記》記明代北京人元旦簪花:“小兒女剪烏金紙作蝴蝶戴之,名曰鬧嚷嚷。節(jié)日間、新婚時,婦女簪花,有絨花、珠花、絹花種種,簪于纂上、鬢角上,偶爾亦有滿頭簪花的。少女則于端午節(jié)時簪艾、簪石榴花。”同時代的《余氏辨林》也說:“今京師凡孟春之月,兒女多剪彩為花,或草蟲之類插首,曰‘鬧嚷嚷’。”宋代那種全民簪花的盛況一去不復(fù)返了。
男子簪花有興衰
鮮花或許是上天賜予人類取之不竭的裝飾。花草象征美好,凝結(jié)著日月的精華、沾染著泥土的芳香的同時,也帶來了春天的氣息。一年之計在于春,春風(fēng)里洋溢著希望、傳遞著奮進的氣息,當(dāng)把春天戴在頭上的時候,人們也把美好與希望強化在了心底,情不自禁地籌劃起生計、學(xué)業(yè)和家事。古人把春花簪到頭上,希望美好的生活、錦繡的前程能同樣降臨自身。
簪花習(xí)俗之所以在宋代勃興,是時代精神和社會風(fēng)貌的折射。唐宋之際是中古社會的重要轉(zhuǎn)折點,寒門庶族崛起,世俗的審美取代了貴族式的審美,在唐代迅速發(fā)展,于宋代成為主流。宋人信奉“萬物皆有可觀,非必怪奇?zhèn)愓咭病薄R换ㄒ徊荩伎梢约脑⑺季w、表達(dá)情感。而中國人在之前幾千年與草木相處中所積淀的文化內(nèi)涵,為簪花習(xí)俗的盛行提供了深度支撐。屈原愛蘭,陶淵明采菊東籬下,白居易自稱“紫薇郎”,周敦頤歌頌蓮花的“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先人們賦予各種花卉豐富的人文含義,將許多花草人格化,灌注特定的品德、情操,形成了中國式的浪漫花語。
人世間民俗的蓬勃發(fā)展,尤其是男子簪花的普遍化,更是在北宋社會寬松、包容的土壤中實現(xiàn)的。男子簪花既是個性的張揚,又符合社會整體氛圍,在宋代司空見慣。黃庭堅《題刀鑷民傳后》記載陳留市有刀鑷工,“無室家,惟一女七歲。日以刀鑷所得錢與女醉飽,醉則簪花、吹長笛,肩女而歸”,活得無憂無慮;陸游《贈道流》記錄了會稽街市上的一個賣藥道人,“醉帽簪花舞,漁舟聽雨眠”,日子逍遙快活;張耒《明道雜志》則記錄了陳州一名叫做王江的道士,“嗜酒佯狂,形短而肥,丫髻簪花,語言不常,有中理處”。宋朝化身一個真正的“花花世界”,花團錦簇,草木多姿,人人戴花、招搖過市。《西湖老人繁盛錄》記載:
每年孟冬,駕出三日,燒香太一殿,謝禮華,賜花,自執(zhí)政以下,依官品賜花。幕士、行門、快行,花最細(xì)且盛。禁衛(wèi)直至搠巷,官兵都帶花,比之尋常觀瞻,幕次倍增。乾天門道中,直南一望,便是鋪錦乾坤。吳山坊口,北望全如花世界。
恐怕沒有哪個時代能像宋朝愛好簪花到如此登峰造極的地步。
簪花既是個人選擇的結(jié)果,有人喜歡簪花,自然有人抗拒簪花。北宋名臣司馬光就不喜歡簪花,他在《訓(xùn)儉示康》中寫道:“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及至新科及第,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也,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宋代思想觀念的另一條主線是理學(xué)的崛起,中國人的思想開始內(nèi)向,講求“存天理滅人欲”,導(dǎo)致社會觀念趨向保守。南宋以后,個性張揚日益受到摒棄,借簪花寄情言志、張揚個性的男子迅速減少,男子簪花最終退出了歷史的舞臺。事實上,明清時就連婦女也少有戴花的了。
外露高調(diào)的簪花行為少了,中國人對鮮花的喜愛、對美好與希望的堅持卻沒有消減,而是消融在其他習(xí)俗中。唐宋簪花盛行之際,新的行當(dāng)——花農(nóng)出現(xiàn)了。當(dāng)時洛陽種牡丹、揚州種芍藥、成都種海棠……直至今日,鮮花還是上述城市的閃亮名片。
有種花的花農(nóng),自然有賣花的花市。南宋《輿地紀(jì)勝》記載揚州“開明橋之間,春月有花市焉”,居民圍著賣花擔(dān),買得一枝春欲放。傳為北宋蘇漢臣所繪的《貨郎圖》顯示,賣花男子幞頭側(cè)就簪著一枝花。離揚州不遠(yuǎn)的杭州,同樣盛產(chǎn)牡丹,吉祥寺牡丹馳名天下。蘇軾任職杭州期間,曾在吉祥寺綻放的牡丹叢中舉辦雅集。出席的53人都頭戴牡丹花,“自輿臺皂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shù)萬人”。
愛花之人,也有屬于自己的節(jié)日。浪漫的“花朝節(jié)”便是在上述風(fēng)俗中脫穎而出的節(jié)日,誕生于唐宋、流行到民國初年。人們設(shè)計了十二月花神,并在二月中旬百花生日這一天祭祀花神、賞紅簪花、游春撲蝶、挑菜種花、曬福游園等,盛況空前。
宋代以降,簪花風(fēng)氣淡去,花朝節(jié)則發(fā)展壯大,成為與中秋節(jié)并肩的兩大節(jié)日,合稱“花朝月夕”。中國人在這一天依然簪花,照樣無拘無束,堅守向善和追求美好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