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崇正《歸潮》:史今“遇合”,存在之思
《歸潮》以碧河鎮陳、林兩個家族4代人的命運變遷,勾勒出潮州人百年的奮斗歷史,展現了潮州的地方文化和精神傳統。關于《歸潮》的寫作,陳崇正在《必有人重寫潮汕》中說,“《歸潮》是來自故鄉的重托”“潮汕人的家國情懷值得反復書寫”。
閱讀《歸潮》,會發現香爐的失而復得貫穿全文,既構成小說的敘事動力,也象征了潮汕文化精神在當下的復歸。對照葛亮《燕食記》中的飲食書寫,《歸潮》是以宗祠來表現傳統文化和民族精神的又一面向,而香爐正是宗祠文化的代表。香爐是碧河鎮梅花村陳氏祠堂的“鎮祠之寶”“宗族氣脈”。小說以倒敘手法將香爐的去處懸念化的同時,也達到貫通歷史和當下的敘事意圖。
香爐的第一次亮相是通過當代年輕人李啟銘和陳喬鋒的敘述展開:“傳說中的那個香爐還是沒有找到”“總有一日,香爐會自己回來的”。與當下的現實相比,香爐連接的是未解的歷史。其后,通過對歷史事件的抽絲剝繭,有關香爐攜帶的家族記憶、民族歷史一一浮出水面。最后,香爐由陳錦桐從泰國帶回潮州,完成了歷史的回歸、傳統的回歸及民族精神的回歸。當下—歷史—當下,香爐在時間流轉中的位置變遷不只映射了有關家國歷史的宏大命題,另向內探索了時代境遇下人的存在可能。
以當代人的困惑展開對香爐蹤跡的追溯,以當代人的尋根完成對香爐的探尋,敘事鏈條在構成具體的故事外,也內蘊了當下社會鮮明的精神征候。在相關的創作談中,陳崇正總結:“從半步村到美人城,我左手科幻,右手現實,努力書寫南方蓬勃的寓言。”在陳崇正筆下,文學地標的營造、敘述方式的多樣都指向繁盛的“南方寓言”。此寓言絕非虛無縹緲的文學想象,而是“投射了深切的當代焦慮,獲得立體的精神景深”。《歸潮》將想象性的故鄉實在化,把現實的困境具象化,讓精神的空間縱深化,予存在的形態多樣化,不僅延展了之前創作的格局和思想,也表現了作者書寫中國式當代小說的能動性探索。
技藝傳承,未得其里;陰陽分離,群體失落,這是小說對現實問題和生命存在的峻切思考。碧河鎮梅花村中,陳氏大房守宗祠,敬祖先敬過往;二房守書樓,求功名求未來。人傳承文化,文化也影響和塑造人。其結果是,兩房子孫分別固守了守正和創新的精神傳統。但當固守發展成固執后,不可避免地會構成對總體性的偏離。個體被放逐、總體性普遍缺失是當代社會的一大特征,固執的青年在碎片化的當下生存狀態幾何?陳喬鋒在廣州工作幾年后毅然回潮州繼承木雕事業,在精細的工藝勞作中活得與世無爭也止步不前。他認為身為大房的自我“只能是這個世界的陰面,是殘陽”,二房陳得海這類人“才是這個世界的陽面”“能夠闖出一番大事業”。陳喬鋒將目光鎖定在文化宿命論上是人物的局限,也是小說對碧河鎮“求神”精神的個性化勾勒,但作品對人物精神困境的描寫更具時代性。陳得海在村里開了一家魚生店,因其刀法精湛受到電視臺的專訪;錄像時,他臨時加了“刀法好又不賺錢”的臺詞,這一玩笑式的抱怨正體現了消費主義時代下大眾的普遍訴求。陳喬鋒沒有意識到的是,文化精神具有時代性,他羨慕的創新者在時代面前會有嚴重的金錢危機感。同樣,陳喬鋒的孤獨也不是對文化基因中孤獨因素的全部承襲,而更多是包含了時代精神的孤獨感。《歸潮》中,個體困頓,目光求史,不僅關乎文化精神的溯訪,更關乎當代人生存困境的可能性探索。在陳崇正之前的科幻小說中,科技并沒有作為時代的佐證物而存在,科技就是時代本身且對人類精神世界具有建構作用。而發展到《歸潮》,陳崇正將這一療愈功能創造性的賦予在歷史與當下的“遇合”中。
所謂“遇合”,是歷史和當下關于文化精神的“遇合”。陳錦桐總結潮州的文化精神是求險、求實和求神。求神是指敬重祖宗和神明,這是具有家國情懷的潮州人共同的文化信仰,也由此形成了“歷盡千劫,只為歸潮”的精神傳統。如果說求神是所有人物共通的“文化基因”,那么求實和求險則猶如陰陽兩面分別集聚在人物身上。陽面是求險,是反叛和創新;陰面是求實,是持守和謹慎。只有陰面和陽面的“遇合”才能建構完整的文化精神,無法融匯的陰陽兩面注定會產生偏頗的文化心性。歷史上的第一代潮人在合作中促成了陰陽精神的化合,陳洪禮、林漢先親密無間、分工明確,在心懷家國的民族大義中英勇抗戰,合力推動了革命事業的穩步向前。與之相較,當代人缺乏求實和求險精神的“遇合”,如分別因襲到求實和求險精神的陳喬鋒和陳得海。但當香爐回歸、關于先人事跡的“歸潮”展覽圓滿結束后,當代人在傳統文化精神的熏陶下既成功建立了血脈的關聯,也推動了傳統文化的當代傳播。與歷史聯系緊密的當代人,在文化的“遇合”中也完成了自我的新生。而史與今的“遇合”并不是單向度的關系,承載精神氣韻的歷史文化亦吸納了當代的精神活力。陳錦桐、李啟銘、黃博琳、陳喬峰等人通過重修祠堂、改造書樓、活化民宿等為潮汕文化注入時代精神,同時將潮汕木雕、刺繡、功夫茶、美食、英歌舞、戲曲等推廣至世界,讓潮汕文化向內扎根、向外發展,在守正中創新,在創新中擴散。
以歷史和當下的“遇合”為開端,陳崇正進一步思考了生命存在的可能性,即主體間的“相遇”命題。這種“相遇”是生命的“相遇”,是每一個“我”與“你”的“相遇”。“你”可能是歷史中的先人,也可能是當下的同時代人,總之是與“我”建立關系的每一個人。近代史上,海內外潮人團結一心、眾志成城,合力推動了歷史車輪的滾滾向前。1922年潮州的“八二風災”中,林漢先用相機拍攝的風災畫面遠播泰國,促成泰國華僑和當地慈善機構共同賑災;抗日戰爭中,見證了羽先生、英順伯、林漢先、陳洪禮在泰國的英勇行動,林阿娥、林漢孝、林漢厚回國后賡續此紅色精神。在當下社會,陳錦桐通過閱讀日記了解到阿公陳洪禮和林家的糾葛和心愿后,毅然決定回潮州組織“歸潮”展覽,使當代的海內外潮人重新建立了文化精神上的“遇合”。宗族認同、民族認同和對中華文化的認同在“我”與“你”的聯系中迸發出巨大能量,為建立完整的世界和命運共同體發揮作用。小說以群像的方式展現每個個體的“相遇”,并借林雨果的口說“僅僅是連接,這個世界的許多事物都是這樣,連接起來就好了”。連接后的世界是一個總體性的世界,也是一個無限的關系世界,更是一個充滿愛的世界。
需注意的是,陳崇正并未隱藏總體性世界中的矛盾和沖突,他將主體間的“相遇”表現為一個開放的多樣性選擇。在描寫“家”“國”精神時,既有林氏父子浴血奮戰的“先忠后孝”,也有林漢蓮對親情的渴望和懷想,激情與柔情交匯,共同譜寫民族抗戰史的民間風貌。在信義選擇中,陳洪禮一生都未將林漢先的絕筆信公之于眾,違背了道義上的“信”;但他此舉是為了讓自己背罵名而成全朋友的名聲,這種隱忍與犧牲下的“義”令人動容。因此,個體在總體性世界中的選擇因時而殊、因事而異,也正是這種自由的選擇帶來了總體性世界的無限可能性。在不確定的世界中探索可能性,生命的可能性,連接歷史的可能性,關注當下的可能性,通向未來的可能性,這是《歸潮》隱藏在宏大敘事下勘探的存在命題,也是作品給我們帶來的重要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