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衡世敏：2003年生，四川成都人。現(xiàn)就讀于四川大學(xué)。曾在《安徽文學(xué)》《飛天》《青年作家》《詩刊》《四川文學(xué)》《廈門文學(xué)》等發(fā)表作品。

想到返鄉(xiāng)，她似乎便聞到了大巴車啟動之前的尾氣和車廂里散不開的土煙味。哪有什么歇?dú)獾牡胤剑盟芰洗ü上乱环牛_階處坐了一排人，像是電線上的麻雀。一天發(fā)車兩趟，早七晚五，都是飯點(diǎn)，口袋里揣著熱乎的雞蛋和玉米。她念書的時候，爸覺得吃雞蛋讓人聰明，特意托在村里的親戚捎來土雞蛋，雷打不動每日煮兩顆，都騰給她吃。第一次吃時她被蛋黃噎住，爸喂水，輕拍她的后背，她又被嗆住。爸說，笨，吃個蛋都整成這樣，果然該補(bǔ)一補(bǔ)。后來見著其他形態(tài)的雞蛋，她也覺得氣管猛然被堵住了。畢業(yè)之后工作，媽每回到成都瞧她時，也總會帶一整口袋雞蛋和排骨，將她做擺設(shè)的冰箱塞得滿當(dāng)。合租的室友埋怨，都串味了。她覺得害臊，叫媽下次別帶了。媽反倒怪起她不好好吃飯，一天到晚就吃那菜葉子，下巴都尖了。“營養(yǎng)的，”她解釋道，“故意這么吃的。”

媽大抵還能懂一些，她自個兒也憂心身上堆起來的肉，但面對一盤綠油油的菜，仍免不了露出擔(dān)憂的眼神；爸比媽更會用智能機(jī)，平日里短視頻刷了不少，卻覺得上面的內(nèi)容都是作秀。他將視頻轉(zhuǎn)發(fā)到家庭群里，附帶上自己的見解。對于減肥，爸直說她是在糟蹋自己的身體，瞎跟風(fēng)。網(wǎng)絡(luò)上的聲音，她開一個免打擾便聽不見了；回家則逃不掉嘮叨，逢年過節(jié)定是要胖幾斤的，他們?nèi)轮煤媒o她補(bǔ)一下身體。媽讓肉鋪老板割油水最足的那塊肉，先熬出豬油，再將小肉塊煸成油渣，好好一碗冬瓜湯上面也定要飄著油珠子。燉得酥爛的大肘子，切丁鮮肥的東坡肉，大碗裝的梅菜扣肉，還有那魚火鍋，嘴巴一吸溜，三角峰便只剩下魚骨架子。吃幾口膩了，還有一大鍋粉子醪糟湯候著，熱騰騰地下肚，盡是米酒的清香。她心里覺得抵觸，但吃膩了天天拼好飯的嘴卻不拒絕碗里堆起的食物。只有在身體吃不消的時候，她才覺得家鄉(xiāng)是多么親切。

爸總叫她，有空就回家來看看。和媽單獨(dú)通電話的時候，媽卻讓她沒事別回來。她也不想回去。可爸偏偏在這個工作的節(jié)骨眼上病了，說是在干活時傷著了腰，在家里躺著。她問媽：“情況嚴(yán)重嗎，要不要轉(zhuǎn)到市里來看病？”媽沒吭聲，也不說是什么情況。最后是爸一把奪過了手機(jī)：“小問題，躺幾天就好了，你周末回來看看。”她心里著急，第一回請了兩天年假，顧不上經(jīng)理甩臉色，買了最近一班回去的大巴。

出城的時候正是下班高峰期。車屁股后亮起的紅燈像是無數(shù)雙充血的眼睛，在黑夜里兀地亮起來。明明下午才喝了一杯咖啡，睡意卻源源不斷地涌過來，將她淹沒。她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后徹底阻隔了她和這個世界。她夢到剛升上縣高中那會兒，家里買了一輛電瓶車。每天早晨她都坐在后面，媽擋住了大部分風(fēng)寒，但她的臉仍被吹得刺痛。李響騎得飛快，自行車超過她們時，總會撥一下鈴鐺。越發(fā)嘈雜的聲音。一個剎車，她的腦袋撞上玻璃窗，疼痛將她從睡夢中拽了起來。媽的臉正在窗外閃爍，到站了。

“不是叫你別來嗎？”她將行李箱拿下來，媽搶著要拿，被她用一只手擋住了。“擔(dān)心你不安全，”媽笑著，兩手空空的模樣有幾分局促，“吃飯沒？”她笑了，媽總是拿她當(dāng)個孩子：“我都是奔三的人了，哪會不安全。這不趕著回來嗎？還沒吃，回家下碗面。”她挽著媽的胳膊向車站外走去。

以前的縣城黑得早，不光是天，也是家家戶戶的燈。只有少許的鋪面還開著，不過也是雜貨鋪或者冷鍋串串。展開的小木桌，燈泡用一根線吊起，淌下的辣子泛著綺羅的光澤。如今文林大街上滿是亮起的商鋪，在這一條不足九百米的正街上，車道兩旁盡是出來過夜生活的人。年輕人手里捧著一杯奶茶，再拿幾根炸串。上了年紀(jì)的牽著自家小孫子，瞥一眼門口的立牌，像是教育孩子，又生怕旁邊的人聽不見自己說話一樣，嗓子眼里安了個喇叭：“喝這死貴的玩意干啥？都是香精，哪有什么奶、什么茶！”街中央新開了一家美甲店，頭周促銷九塊九。即使是身材發(fā)胖的中年婦女，也三三兩兩去湊熱鬧，在店門口舉著手拍照，再發(fā)到朋友圈。但第一周過了，恢復(fù)正價，怕是只有兜里有幾個的小年輕會來了。她看著街上涌動的人群，竟覺得幾分恍惚，仿佛一瞬間又回到了城里。每隔大半年回來，她總是覺得頭暈?zāi)垦＃呀?jīng)全然認(rèn)不出家鄉(xiāng)原本的模樣了。

“爸怎么樣了？”她問起家里的情況，不免有些擔(dān)心。爸本就一身老病，縣醫(yī)院許多藥沒有辦法報醫(yī)保，他肯定舍不得拿藥，多半自個兒貼張膏藥就完事。他連車票錢都想省，總是叫媽一個人進(jìn)城看她。從這里到成都，一趟車票四十塊錢，來回便是八十，對于媽和爸來講，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剛來成都那兩年，家里還可以補(bǔ)貼一些，后來她工作的地方搬到了天府三街，中午一頓盒飯便要二十五，媽要賣十幾斤厚皮菜才能賺著，也就幫不上忙了。幸好還有天天拼好飯，可能不干凈，但一定便宜。晚飯不吃，一天十來塊便能搞定。偶爾他們在電話里問起她的情況，支支吾吾半天，末了也不過是讓她吃好一點(diǎn)。她不知道該怎么向自己五十多的爸媽開口，自己在成都過得很拮據(jù)，也不愿意讓老兩口操心，總是草草說幾句便掛了電話。但是，見客戶的時候，衣服的吊牌沒有剪，用別針藏在里面，不時刺著后頸，只眼巴巴盼著晚上將裙子退回去。請同事吃飯的時候，老早之前便開始囤券，一張小小的二維碼，代表著一桌的菜品。她突然意識到，一張紅票子也開始變得不值錢了。小時候跟著媽賣東西，幫著套口袋和找零錢，一張青蛙皮都覺得是好大的數(shù)目，如今不過是聯(lián)絡(luò)感情時的一場電影，連爆米花都不能買。朋友的男友帶著她一起炒股，沒賺不說，本錢也倒貼進(jìn)去，最后兩人鬧掰了，她和朋友也沒了往來。路過公交車站臺前的廣告牌時，她總是忍不住唾一口那些明星。有一張老天爺賞飯吃的臉，光坐著都掙錢。睡眼惺忪地站在蒸籠般的車廂里，她想著自己忙上忙下一整日，不過是兩張紅票子，還是考勤全滿的情況下。她忍不住落淚，落著落著就化為了嘆氣，后來氣也吐不出來了，玻璃窗上倒映出自己麻木的臉。

她責(zé)備自己，對家里的關(guān)切少了，連和爸媽的交流都變得生疏。媽佝著背，搪塞道：“不嚴(yán)重，躺幾天就好了。”她不明白這有什么不能明說的，聲氣也高了起來：“媽，你們瞞著我干啥，有病就治，爸也上年紀(jì)了。”媽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被旁邊的問話打斷了：“陸敏，你回來了？”她立刻認(rèn)出了他，臉在燒烤店的煙氣下熏得通紅，忙往前走了幾步。媽先接話：“李響，剛下班？”李響說阿姨好，又將頭轉(zhuǎn)向她：“果然沒認(rèn)錯，一看這背影就知道是你。好久沒見了。”她張了張嘴，腦海里幻想過的重逢變得支離破碎，下意識地瞧向了媽。媽推了推她的胳膊：“李響呀，你的高中同學(xué)，不記得了？”她尷尬地笑了一下：“你變化可真大，都認(rèn)不出來了。”李響不好意思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考公上岸了，形象上得管理管理，還行吧？你倒是跟以前一樣。”

跟以前一樣？她更加懊惱了。雖然走得急，剛剛又在大巴上瞇了一覺，看起來或許有些凌亂，但總不至于像個邋遢的高中生。她摸著頭發(fā)，心煩意亂地想著昨晚應(yīng)該洗一洗：“考公上岸了呀，恭喜你。”李響親切地責(zé)備她：“之前在老家都沒碰面，也沒你聯(lián)系方式，過年時同學(xué)聚會你也不來，大家都不知道你過得咋樣——你當(dāng)時為什么刪我QQ？”她心里更加不自在了：“可能沒有改備注，不小心誤刪了吧。”他們站在街頭，相互加了微信。他看上去沉穩(wěn)了一些，穿著襯衣和針織毛衣，和她一樣，都是深藍(lán)色的。她不喜歡藍(lán)色，每一個晴天都是光線的酷刑，二十五層的寫字間即使拉上窗簾，也被對面玻璃折射的陽光塞得滿當(dāng)。但是經(jīng)理很喜歡這個顏色，辦公室里的同事不約而同地?fù)Q上了同色系的衣服，她不能不合群。

媽輕輕拿過了她的行李箱，讓他們聊，自己順道去買些鹵菜，這次她沒有拒絕。“前段時間我媽和你爸在新建的廣場上碰著了……聽你爸說，你現(xiàn)在還在成都工作？”他主動問起她的情況。她心里怪爸多嘴，怎么隨便就和別人談起她的情況，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倒是來了興趣，問她是私企還是國企，是什么崗位。她怎么不知道他對她竟有探究的沖動，上學(xué)時每一次見面他都是匆匆的，似乎埋在了隨身攜帶的記事本上。

“還行。”她最后說，“我得回去了，爸身子骨不好，要回去看看。”他似乎被她的回答弄糊涂了，盯著她，過了半晌才露出理解的笑，又問她要待幾天。“三天，我只請了明天的假，周一又要回去上班了。”燒烤的油煙味更重了，肥碩的生蠔閃著白光，叫她胃里直犯惡心。“那要不要一起看個電影？”他邀請道，上前半步。她觸電似的退回，猶豫著，但是目光和他對視時，嘴里的話便轉(zhuǎn)了一個彎：“什么時候？”他看上去也松了一口氣，似乎這件事情演排了許久，就等著她臨門一腳答應(yīng)了：“明天下午四點(diǎn)。”四點(diǎn)，她心里一動，看完之后剛好是飯點(diǎn)。她琢磨著他的神色，但在黑夜里怎么都瞧不真切，頭頂?shù)陌谉霟糁幻銖?qiáng)讓人腳下的影子清晰了一些。“那就這個時候吧，”她感覺煙味已經(jīng)鉆入了胃里，隨著每一次開口向上涌，嗆得人說不出話來，“我得回去了。”

他們客氣地在街頭告別，誰都沒有回頭多看一眼。

路邊的桂花終于開了。今年天氣格外炎熱，本在夏末的花期直到九月才展露些許。陣陣涼風(fēng)襲來，沁人心脾。她頭一回覺得自己大學(xué)里學(xué)的東西是有用的，古人的話，放在當(dāng)下也不為過。字字不提香味，卻又將花香送來了。她走近了，那桂花香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傻孩子，站遠(yuǎn)些。你站那么近，聞不到。”媽站在單元樓下，聲控?zé)袅疗穑瑢⒛且蝗φ樟粒约簠s不進(jìn)去，而是將行李箱從左手換到右邊，踟躕著：“敏兒，你也別怨你爸，只不過是想見見你，覺得你一個在成都待著不安逸。”“什么怨不怨的。”她糊涂了。

媽似乎還想說些什么，卻被爸的吆喝聲打斷了。爸的腦袋探出了窗外，中氣十足：“你們倆在下面干站著干啥，趕緊上來。”剛剛被悸動掩過去的疑惑頓時串了起來，她瞪了媽一眼，心里充滿了被背叛的憤怒，搶過行李箱便往樓上走。媽跟在她身后，到三樓轉(zhuǎn)角處時停下來歇?dú)猓娝餐Ｏ聛恚]了揮手讓她先上去。“你的腿怎么了？”她忍不住問道，同時答案也自動跳進(jìn)了她的腦海，針扎一般。“上年紀(jì)了，”媽臉上還是那溫和的笑，“膝蓋就壞了，沒什么大問題。”“吃點(diǎn)鈣片。”她本想關(guān)切幾句，話說出口卻像門診醫(yī)生開的流水處方。看著媽矮小的身子，像一顆曬干的苦杏，她滿肚的怨憤又咽了回去。

爸已經(jīng)在玄關(guān)處等著了。上次過年回來時，他似乎還沒有那么矮。背高高拱起，像是一個簸箕，將衣服都撐得變形。“吃飯了嗎？”“沒。”“你這孩子，坐車前也不知道吃個東西墊肚子。”“這不是聽說你傷了腰著急，直接回來了嗎？”“就是閃了一下，又不是什么大問題。”“爸，你這是在糊弄誰？”她看著爸好端端地站在眼前就來氣。一想到周一回去經(jīng)理不高興，自己可能被穿小鞋，她便忍不住嘆氣，怎么就攤上這樣一個家。“我專門請了假回家，就是擔(dān)心你老人家傷了身體，結(jié)果你什么事都沒有，那叫我回來干什么？”“回家需要什么理由，”爸也嚷嚷起來，“難道等我快要病死在床上了，你才肯回來一趟？叫你周末回來，哪知道你沉不住氣，這就跑回來了。”白天經(jīng)理的黑臉像一個遲來的巴掌，扇得臉生疼。她的眼眶里盈滿了淚水，燙得眼皮子來回抽動。一眨，眼淚便全部落了下來。

“先把東西放下。”媽按住了她的手，“我去給你下一碗面，吃點(diǎn)熱乎的。”爸被她氣得背過身子，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過了一會，又磨蹭著遞來兩張紙巾，“沒長醒，多大個人了。”她抽泣著將皮鞋脫了下來，早上趕地鐵走得匆忙，后腳跟的創(chuàng)可貼粘錯了位置，后跟磨得皮都刮下一層。“到底有啥事情？”爸的聲音聽起來像患了一場重感冒：“李響，你那個高中同學(xué)，還記得吧？”“我剛剛還碰見他了。”爸的肩膀頓時展開了：“緣分啊，他和你說什么了？”“他約我明天去看電影。”她幾乎猜出了接下來的話。“那正好，”爸將身子轉(zhuǎn)過來，“李響今年考上公務(wù)員了，他跟你說了吧？”“說了。”“他目前還沒對象，這個也說了吧？”她沉默了。“人家媽想著你們是同學(xué)，知根知底，還特意來問你的情況。我們就想著，你們見見面，發(fā)展一下，畢竟也到年齡了。公務(wù)員多好的工作呀。”“我得上班。”“辭了吧，沒盼頭。”“你說沒盼頭就沒盼頭？”“那你說說有什么盼頭！”她語塞了。她不知道工作有什么盼頭，不就是糊弄一口飯吃，大家都這樣。爸媽想讓她回來發(fā)展，她在縣城里肯定能過得更好。不用交房租，每天回到家媽便會準(zhǔn)備好可口的飯菜，不用在狹逼的出租屋里過著破破爛爛的生活。但是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抵觸著這一切——至少此刻，她是想要出去的。

“那我的工作怎么辦？”她環(huán)顧著熟悉又陌生的家，這么多年過去了，家里仍一點(diǎn)變化都沒有，墻壁上殘余著她小時候的涂鴉，空空的魚缸里還有她從河邊撿回來的心形石頭。爸見她似乎有往下聊的趨勢，心情大好：“縣高中缺崗位，你的二姑還在學(xué)校里做主任，通融一下，很容易進(jìn)去的。你看看，在成都這么多年也沒有做出名堂，也到三十的坎了。比你年輕的、有能力的一抓一大把，還不如回來。”

“沒名堂？”她看著眼前這個衰老的男人，他因?yàn)槎d頂，額前已經(jīng)成了M形，在燈光的照射下，像是路旁隨處可見的快餐店燈牌，“你就是這樣看我的？”“先吃飯。”媽端著一碗熱騰騰的面條走了過來，上面漂著紅油辣子和蔥花，還鋪著一床流心的煎蛋和幾片剛買的鹵肉。爸不服氣地小聲嘟囔著：“我哪一句話不是真話嘛？”

她感覺辣椒油竄入了鼻腔里，嗆得她劇烈咳嗽起來，剛吸進(jìn)去的面條也噴到了地上。媽連忙幫她順氣。在媽有節(jié)奏的拍打里，她恍惚間回到了嬰幼兒時期。爸總是驕傲地說，她命賤，生產(chǎn)時臍帶纏了脖子，竟然還留著一口氣。產(chǎn)婆一拍，便哇哇地哭起來。八個月大時便斷奶了，可以吃米糊糊，好生養(yǎng)。在辣痛之中，她意識到爸說的都是實(shí)話。

“慢點(diǎn)吃。”爸說，“又沒有人和你搶。”她嗆得眼淚鼻涕流了一把，吸溜面條時嗓子眼里還有糊住的辣意。“還有一個雞蛋，別忘吃了。”爸囑咐道。她的氣終于順了，面條也見底了。“明天約的是什么時候？”爸問道。她沒有吭聲。“去見見吧。”媽也在幫腔。媽知道她從前喜歡過李響，她和媽以前總有很多話要說。

“下午四點(diǎn)。”她放下碗，進(jìn)了房間。爸媽見她松了口，也沒有再說什么，只叫她好生休息。休息，她感覺這個詞也變得陌生起來。每日八點(diǎn)過到家，往床上一躺，便開始漫無目的地上滑、下滑。她不知道自己看了些什么，但遲遲不愿意閉眼。第二日醒來時，手機(jī)還躺在另一半張臉上。屏幕亮了起來，李響給她發(fā)來了定位和電影介紹的鏈接。愛情片。她遲疑了一會，猶豫要不要道一聲晚安，最后只發(fā)了一個表情過去。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夢里光影重疊，教學(xué)樓的鐵欄桿在陽光下烤得發(fā)燙，陰影打在走廊上，她的思緒和蟬聲一樣聒噪。媽進(jìn)來了一次，問她想不想起來吃早點(diǎn)，爸特意去買了鍋盔和豆?jié){，還多加了一籠她愛吃的牛肉。她半夢半醒，思緒又被拽到了公司樓下的流動小販，他們推著一輛小車，賣鮮炸的油條油餅，也賣預(yù)制包子。見她沒有應(yīng)腔，媽也沒有再催促，只說一會起來后加熱吃。門掩上了，她又沉入了蒼白的睡夢里。

許久沒有見到的同桌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媽了。上次聽到她的消息，還是過年時發(fā)結(jié)婚請柬。女人的肚皮高高頂起，一只手扶著腰，另一只手牽著穿花裙子的女兒。她完全沒有辦法將眼前這個被吹鼓的人和偷偷躲在衛(wèi)生間補(bǔ)口紅的同桌聯(lián)系在一起。女人熱情地問起她的情況，她含糊了幾句，又說自己還有約，得趕緊走。“是和李響吧。”女人露出了然的笑。在這個巴掌大的縣城，沒有隔夜的消息，尤其沾點(diǎn)情的，人都還沒有見著，話就傳開了。任何一件出格的小事都可以成為親戚朋友口中經(jīng)久流傳的八卦。她看著女人的笑臉，不知怎的竟感到毛骨悚然。“我當(dāng)時就覺得，”女人黑乎乎的睫毛撲閃著，眼里又冒出了光，“你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終會在一起的。”

聽起來多么像是命運(yùn)，但她卻覺得這話拽著，喘不過氣來。她幾乎是落荒而逃地和女人告別，看著對方扶著大肚子，消失在了街角。她向前跑，一刻不停地向前跑，身體卻越來越沉重。她向玻璃窗看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牽著女兒，笑著和另一個人攀談。

再次醒來時，已經(jīng)是下午了。她隨意吃了兩口，又穿上了那雙打腳的皮鞋。媽遞來了一小塊膏藥：“家里沒有創(chuàng)可貼，先將就一下。”她涂了口紅，又覺得顏色太艷了，和身上這條米色的連衣裙不搭，便抹去了。快出門的時候，頭發(fā)絲卻變得不聽話起來，耳朵前遮擋臉型的那兩縷頭發(fā)怎么擺都不對勁。媽安慰她，已經(jīng)很漂亮了。她有些惆悵地看著鏡子里彌漫的皺紋。昨天見李響的時候，他還是那么年輕，一張臉俏生生的，真俊。是不是他們天生就更抗老？買了無數(shù)的精華，和黃金一樣的價格，抹上臉，自己卻還是變成了黃臉婆。長期晚睡后的眼袋，久坐而堆積在腰間的贅肉，還有下垂的皮膚，似乎往那里一站，人們就可以聞到她身上三十歲的味道，貧窮、不再年輕和一事無成。

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可是這世上又有什么應(yīng)該？她在娘胎里便輸了。她花了十八年才去到的大城市，是許多孩子一開始的起點(diǎn)。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怨，媽的白發(fā)，爸渾身的病，但心里總是飄過這樣的想法：要是一開始我不是我，就好了。

李響發(fā)來消息，說已經(jīng)拿了票，在門口等她。她趕忙出了門。這原來是一家足浴樓，據(jù)說是縣城里富商外娶的前妻開的。剛開那會兒，縣里涌入了許多年輕的姑娘，頭發(fā)染成了金黃色，說話的腔調(diào)都和這里不一樣。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心癢癢，常見著一大群小伙子推攘著，紅著臉進(jìn)去，習(xí)以為常地出來。老人說：“毒瘤，要壞事。”沒過多久，富商便破產(chǎn)了，前妻也跑了，這樓便荒廢下來。兩年前又有一個老板看中了這里，開發(fā)成了縣里第一家電影院。這對于小地方的人來說，很新奇。過年時，人們拖家?guī)Э诙家獊砜矗埠桶謰屢黄饋砹恕２恢趺吹模@縣里的電影票竟然要比外面的貴上一些，三個人足足花了快兩百。想著爸媽是頭一回進(jìn)電影院，她又忍痛買了可樂和爆米花。爸一聽到價格就開始咂舌，看電影時也不安分地動來動去，最后竟然頭一歪睡了過去。散場時，爸大聲埋怨，現(xiàn)在的電影是越來越不行了，不知道在笑啥名堂，花了那么多錢，還睡得落枕了，不如在家里看。但在家里，爸連電影頻道是幾臺都不知道，手機(jī)里總傳來斗地主丟牌的聲響。媽輕輕地拍著她的手背，告訴她，自己看得很開心。但是她心知肚明，媽的腦袋也是耷拉著，偶爾驚醒后裝作感興趣地往前坐一坐，但沒一會兒又睡過去了。

縣里的大部分人都和爸媽一樣，對現(xiàn)在剛上映的片子不感興趣，也嫌貴，趕時髦看過一回后，便不肯再來了，只零零散散有年輕人光顧，或者帶孩子來看幾回。如今，大廳只有一個工作人員，既賣東西又檢票，但他大部分時間都在無所事事地刷著屏幕。

電影院里沒有開空調(diào)，走在厚地毯上，幾乎沒有一絲聲響。廳里只坐了幾個人，她和李響的位置在正中間。兩人坐下來后，似乎融在了空白的空氣里，她鬼使神差地提起了昨晚夢見的那位老同學(xué)：“她現(xiàn)在怕是有孩子了吧？”“大的已經(jīng)念小學(xué)了，小的才三歲。我媽前不久碰著，聽說又懷上了。”“小學(xué)？”“她一畢業(yè)就辦了酒席，隔年就生了頭胎，到法定年齡才去扯了證，”李響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意味深長，“你又不是不知道，這里早婚才是傳統(tǒng)。像我們倆這樣的，恐怕才是別人眼里的不正常。”她當(dāng)然知道小地方只要出了學(xué)校就要被家里催著結(jié)婚，每次通電話的時候，爸總旁敲側(cè)擊她的情況，或者故意說哪個熟人又抱了孫子。她不由地苦笑：“她那么愛漂亮的一個人，現(xiàn)在怕是全變樣了。”

“我記得她還是你的高中同桌。”李響將爆米花桶放在了她的懷里，米花碰撞著，發(fā)出窸窣的聲響。她驚訝他還記著：“但后來也沒聯(lián)系了。”“上學(xué)那會你們就不太熟。你總是一個人，中午的時候只有你留在教室里背單詞。”她不知道說什么話來應(yīng)承這些懷舊，她已經(jīng)快記不清十多年前的事了：“你記性真好，我都忘了。”“貴人多忘事，”李響似乎在開玩笑，但語氣里卻藏著刺，將她扎得啞口無言，“怪不得昨天都認(rèn)不出我了。”

她想說，和他相關(guān)的，自己都記得。當(dāng)年，他們是那一屆的最高分，理科和文科。縣高中門口拉起了紅色橫幅，他們的名字緊挨在一起，在陽光下閃著亮，像鍍了一層金。他們對彼此都很熟悉。周一的晨會上，他們曾無數(shù)次并肩站在運(yùn)動場前宣誓。當(dāng)蓬勃的聲音飛出學(xué)校時，她總是用余光瞥向右邊。他鼻梁上的眼鏡，因?yàn)榘疽苟俺龅亩唬谒壑卸际悄敲吹目蓯邸Ｋ浪诳此仓浪雷约旱男邼撬麄兊慕涣鲀H限于考完英語之后的對答案。高考完后的謝師宴上，她聽見他說之后要留在北京闖蕩，她那顆皺巴的心擰了又?jǐn)Q，最后在周圍人的道喜中展開了。

李響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她幾乎被燙得跳起來。但轉(zhuǎn)過頭直視時，又發(fā)現(xiàn)他的神色在昏暗的燈光下看不真切，衣服還是昨天那身，她不喜歡的藍(lán)色。她將頭轉(zhuǎn)向了電影屏幕，干看著沒有變化的黑色，似乎將周圍也拉得更沉悶了些。她能聽見自己兩排牙齒來回摩擦，吞咽爆米花時耳鼓膜的聲響，還有冰塊在可樂里的碰撞。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把玩可樂杯，冰塊正在融化，小水珠順著杯壁流下，將她的手心打濕。“這部電影是講什么的？”她搜腸刮肚找了一個話題。“愛情片。”李響說，將身子完全陷入了皮椅中，“大概就是相識相愛的過程吧。你也知道，就那么幾個套路。”

她不知道說些什么來接上。屏幕還是黑的，顯然這家電影院還不夠成熟，甚至連播放前的其他電影預(yù)告和廣告都沒有，像是只在墻壁上掛了一塊幕布，放上了幾排按摩椅，便開張了。縣城里的人投訴了，也沒用，只有這么一家，大家便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過下去了。好不容易電影開始了，卻發(fā)現(xiàn)是之前和同事看過的一部。她對這個題材本來就不感興趣，不過是同事在辦公室喊著，她不好意思推托，便跟去了。看完也便沒了印象，所以昨晚李響發(fā)電影介紹鏈接時，她都沒有發(fā)現(xiàn)之前居然看過。她瞪著眼睛，看著屏幕上的男女羞澀的臉，還有桌間傳遞的字條。女主角總是在接水的時候偷偷瞥向心儀的人，一張紅撲撲的臉無須多言便是最好的臺詞。自己當(dāng)時也是這么明顯嗎？她不禁失笑。

黑暗里，李響的指尖碰到了她的手背，遲疑了一下，又慢慢地搭了上去，包裹住她整個蜷曲的手掌。她哆嗦了一下，猶豫著想要把手抽出來，但是看著眼前男女互訴衷腸，還有出門時爸媽期望的神色，她又慢慢地松了力，任由他牽著。

畢業(yè)之后，她也談過幾段戀愛，但每一次都是草草結(jié)束，似乎一旦邁過了三個月，雞毛蒜皮的事情便會占據(jù)愛情。分手時總是免不了爭吵，但也是萬分疲倦的，還沒有吵上幾句她便偃旗息鼓，捂著耳朵不耐煩地說：“夠了，你只知道指責(zé)我。”男友摔門而出，她一個人待在出租房面對滿地的狼藉。她總會想，要是當(dāng)初勇敢一些說出心思會怎樣？或許她的初戀不再遺憾，也可能是同樣的結(jié)局。李響在北京過得還好嗎，有完成他在每一次帶領(lǐng)宣誓時大聲喊出的理想嗎？可是現(xiàn)在，他們都回來了。李響就坐在她的身邊，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冰，她的掌心很熱。

橘黃色的燈光下，兩人圍坐在飯桌旁，窗外是淅瀝的小雨。屏幕再次恢復(fù)了黑暗，四周的頂燈亮起。李響沒有放開她的手，仍緊緊地握著，溫聲問她，周圍有一家很好吃的家常菜飯店，想不想繼續(xù)聊幾句。這是她昨晚便料到，也是爸媽希望看到的。吃飯的時候，她坐在正桌前，媽坐在側(cè)邊剝青豆，說晚上如果回來吃飯就整個豆兒燒茄子下飯。爸的頭總算從報紙里抬了起來：“要是他約你吃晚飯，就去；要是沒有，就算了。我們家也不是硬要攀這門親。”“那你還火急火燎裝病讓我回來？”她咬了一口鍋盔，腌蘿卜絲的清甜和牛肉的辣味融在一起，脆生生的咸香。“啥子叫裝病？”爸吹胡子瞪眼，“你沒看到我腰這兒真的不舒服嗎？今早給你買這玩意，排隊(duì)排得我腰疼。”她本想嗆回去，但是見爸的手時不時挪到腰間揉著，又將不客氣的話和沾著辣椒面的香菜一同吞了下去。

或許爸是對的，她也到年紀(jì)了。回來是順理成章的事，大環(huán)境不好，掙不到錢，家里爸媽也都老了。她沒有拒絕，李響牽著她朝外面走去，兩個人都如釋重負(fù)。出了電影院，眼前便亮了起來。不再是走廊昏暗的燈光，或是大廳里慘白的白熾燈。剛看完電影的年輕人走出來，埋怨著音響不好，聲音一大就糊，還不如在家里看痛快，白花了幾十塊錢。或許下一次回來，這家電影院便會像先前那般，再次被轉(zhuǎn)手、粉刷，變成另一個名字。

“這電影挺感人的，”李響說，“讓我想起我們讀書那會了。那時候可真是天真，壓根兒不知道后面會發(fā)生什么。”她有些意外：“我倒不這么覺得。女主人公不應(yīng)該回來，她的事業(yè)明明剛有了起色。”“回來也挺好，地方雖然小但是熟悉，沒有什么風(fēng)險。你想，她在大城市里每晚回來只有空落落的出租屋，回來之后卻有家人和可口的飯菜。”她看著李響的側(cè)臉，他刮了胡子，也理了頭發(fā)，臉上的青春痘消失了，還穿著筆挺的襯衣，看上去真和高中時不像一個人了：“所以為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值得嗎？”她沒有說，那一桌可口的飯菜也是女主人公的母親做的。在電影的結(jié)尾，從廚房端菜出來的也是系著圍裙的女主。

李響沒有接話，只是將菜單遞過來，又問起她之后的打算：“聽你父母的意思，之后是打算回來發(fā)展了嗎？”“還沒有想好。”她心煩意亂，還在糾結(jié)剛剛對于電影的討論，隨意勾了兩道菜，便遞給了服務(wù)員。“我沒有想到你會回來。”她試圖笑得客氣、輕松一些，但是仍然沒有辦法阻止自己的心臟一點(diǎn)點(diǎn)沉入胃里。李響很平靜地說：“也到年齡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干巴巴地附和：“確實(shí)，都快要三十歲了。”

關(guān)于年齡的話題讓兩個人都沉默了一瞬。她試圖從他的臉上發(fā)現(xiàn)更多曾經(jīng)的痕跡，但是只看到了眼角旁的細(xì)紋。原來他和自己一樣，也不再年輕了。

“考公也是好出路。”她道喜，卻不免有些悵惘，“鐵飯碗，以后就吃國家飯了。”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說自己發(fā)現(xiàn)北京行情不好，本來想考成都的公務(wù)員，但是人太多了，連考兩年都失敗了，第三年選了縣里，終于上岸了。他沒有戴眼鏡，或許是忘帶了，也可能是戴了隱形眼鏡。當(dāng)她直端端望向他的眼底時，她仍覺得不自在。服務(wù)員上菜的時候，他終于停止了講述自己考公的經(jīng)歷，語氣里帶著神氣：“雖然工資不高，比你的要少，但是勝在穩(wěn)定和福利好。長遠(yuǎn)地看，是比在大公司里打工要好的。”

眼前這個夸耀的男人真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嗎？她記得高中的時候他特別喜歡在筆記本的邊緣畫上翅膀。在一次對答案時，她鼓足勇氣問他喜歡畫畫嗎？李響的眼睛在鏡片之后看不真切，聲音卻那么誠懇：“我想要飛起來。”知道他要去北京的時候，她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但是現(xiàn)在，坐在她面前的，只是一個快要三十歲的男人罷了。

李響給她夾了一塊魚肉，像所有見面的老同學(xué)一般回憶起從前：“還記得高一時，學(xué)校組織我們國慶節(jié)放假前看壩壩電影。分年級看，但好多人賴在操場上不走，偷摸在隊(duì)伍后面看了一天。大家都想往前坐，最后全亂套了，李老頭怎么喊都控制不住場面，就連加做卷子也行不通。當(dāng)時你們班的座位就在旁邊，那是我們倆第一次看電影。沒有想到再次一起，是這么多年后了。我們現(xiàn)在就和當(dāng)時一樣坐在一起，這也算是一種緣分了。”

她沒有順著話頭說下去，而是問：“你為什么想要和我見面呢？”李響?yīng)q豫了一下：“我媽和你爸在廣場上碰到了。”“你之前說過了。”“他們覺得我們很合適，畢竟是知根知底的老同學(xué)。”“這關(guān)他們什么事？”“畢竟是兩個家庭的事情。我們也確實(shí)很合適。”

她看著他，搖了搖頭，抹去了記憶里所有關(guān)于他的想象。這張臉如此陌生，不再是自己青春時最亮眼的那一抹色彩了。李響還在滔滔不絕地說些什么，似乎覺得這一場見面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她終于醒悟，自己念念不忘的李響，其實(shí)只是一個理想的影子。

她叫來了服務(wù)員，起身結(jié)賬。在他錯愕而羞憤的目光里，她感到真正的如釋重負(fù)：“當(dāng)時，我沒有坐在你身邊。我在教室里，忙著做布置的試卷，這樣國慶節(jié)我就有更多的時間復(fù)習(xí)了。所以，我也不想為了那一口以后可能完全不會存在的可口飯菜而放棄這一切。”

后腳跟不再疼痛，她飛快地奔回了家。叫賣豆腐腦的小販開始賣第二鍋，搭著老面饅頭的三輪車定時出現(xiàn)在街頭。媽買了一塊老豆腐，熟稔地和小販聊著近況。自她初中開始，家里便一直在這個婦女手中買。見她回來，媽并不驚詫，只是問她電影好不好看，又問今晚要吃些什么。“你才說過要吃青豆燒茄子，來一鍋豆腐燒湯，再炒一個回鍋肉就好了。”她接過媽剛買的豆腐。“明天想吃什么？”“媽，你看著做吧，”她輕輕掃去媽花白頭發(fā)上掉落的桂花，“我后天下午就回去了，但是以后周末會經(jīng)常回來的。”

媽笑了，她也笑了，像是落了滿地的桂花。單元樓下的桂花樹，像是掛滿了一簇簇的陽光碎，隨風(fēng)閃動，傳來陣陣的飄香。她感覺自己將要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