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辟馮至研究的新境界 ——評王邵軍《生命的思與詩——馮至的人生與創作》
王邵軍的《生命的思與詩——馮至的人生與創作》是一部馮至先生的評傳。馮至先生是具有國際影響的文學家,一位中國現代文學史繞不開的杰出詩人、學者、翻譯家。這部著作以思的深度、史的廣度、世的寬度、文的精度,對馮至先生的生命與創作進行整體性研究,是一部馮至先生的人生成長史、精神發展史、文學創作史,構建了馮至人生與文學創作研究的新體系,填補了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對馮至研究的諸多空白,為馮至研究開辟了新境界,達到了新高度。馮至先生1905年出生于河北涿州,1993年在北京逝世。在八十九年的人生歷程中,留給詩人最強烈的回憶之地是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30年代前半期德國的海德貝格和40年代前半期的昆明,他把這三個城市稱為自己的“年華磨滅地”,認為它們豐富自己的知識,啟發個人的情思,是他鄉無法比擬的。本書作者認為,主人公一生最銘心的回憶、最有價值的思考、最重要的作品,與這三個時空坐標息息相關。它們是馮先生心靈的故鄉,在那里,他感受、體驗,克服、隱忍,走出了一個有彈性的人生,實現了生命、思想、詩歌的多重耦合,完成了一個現代知識者獨特的心靈探尋和蛻變。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從文化地理學和心理分析學視角,在傳主標舉的三個時空之外,增補了他生命和詩學中的第四個重要時空,即童年和故鄉,深入挖掘了地理和家族因素對于馮至性格、思想和創作的影響,將之命名為主人公追尋生命意義的零公里處,這超越了馮至先生對自身生命歷程的認知,顯示出評者既能入乎其內、又能出乎其外的評論眼光,具有獨到深刻之處。關于故鄉、北京、海德貝格和昆明對于主人公生命創造的價值,作者抽絲剝繭,尋幽探微,深入探究孤單童年之于傳主的情緒基因、五四運動之于青年馮至的覺悟、遠泊德國的留學生涯之于詩人的神會旁通、寄身昆明沉潛讀書之于作家的影響,并深刻剖析杜甫、歌德、里爾克以及郭沫若、田漢、宗白華、梁遇春、楊晦,荷爾德林、海涅等詩人之于馮至的心靈映照和審美浸潤的意義。從孤寂的童年、浪漫的青年、憂郁的中年到熱誠的老年,作者以詩性的語言、清晰的邏輯、繁復的材料復原的場景,生動繪寫了主人公置身時代和世界的生命圖景,闡釋了詩人創作的審美心理與審美范式,顯示出評者知人論世、品文論人的方法論和時間上沿波討源、空間上找尋關系的評論視野。
在這部評傳中,作者對馮至先生的精神軌跡進行了全面系統的繪制,提出了鮮明而深刻的觀點。他認為,馮至先生精神的獨特性,在于其自我克服與不斷否定。考其人生歷程,少年的馮至在6年內先后失去生母與繼母,生命的無常、命運的叵測,使得他孤獨的精神之舟擱淺在漠漠如沙的世界。自1921年16歲跨入北京大學求學始,馮至的生命就與大學和研究機構結緣,除了兩度短期在哈爾濱第一中學和北京孔德學校任教,北京大學、海德堡大學、柏林大學、同濟大學、西南聯大,人民文學出版社、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留下他生命的一串深深的足印,浸淫于古今中外浩如煙海的知識海洋,“思與詩”成為他生命的底色。大學幾年的青蔥歲月里,唐詩宋詞的古風,德國浪漫主義的細雨,淺草社哪怕在沙漠和荒土中也要培植文藝淺草的追求,沉鐘詩人即便死去在水下也要“將沉入湖底的鐘敲響”的決絕,喚醒他開始新的精神抉擇,浪漫纖細的心靈呼喚大的宇宙。大學畢業,他“北游”哈爾濱,步入中國的“荒原”,這位被魯迅稱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的詩人,精神在現實的磨礪中發生新變,在庸俗的喧囂中拒絕隨波逐流,在艱澀、苦悶、隱忍、堅守中,嘗試對于孤獨的克服。1930年,他漂洋過海,抵達德國深造,學文學、研哲學、修藝術,愛情的甜蜜、視野的開闊、閱讀的深廣,形塑著這位素來靜默沉思的中年詩人,他在觀察和體驗中向內心挺進,在宇宙大化的哲學思考中否定自我、超越自身。五年后,他回到風雨飄搖的故國,由北京而上海,由上海而昆明,生活的艱辛、丑惡的刺激,使他在生命放逐的歲月里,于個體陷入無助與孤絕的時代實現斷念與蛻變,在微小的事物上,他發現莊嚴;在平凡的日子里,他思考博大;從所崇敬的人那里獲得人性的尊嚴,從繁雜的矛盾中找到“決斷”的方法論,從而堅實執著于存在,默然承擔起外在賦予的一切,體認真正的生之意義。伴隨跨入新中國新天地,馮至的精神探索也進入新階段,他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這樣深切的責任感”,聽到“一個從來沒有這樣響亮的呼喚:‘人民的需要’”,他把自己當作一片木屑投入火中、極小的一滴水投入水中,最后在“人民性”中獲得精神的安放。作者梳理分析馮至先生的一生,認為他從不間斷思考,他的生活即思想,他思想中閃現的沉潛、堅忍、斷念、舍離、決斷、不斷地自我否定、天地境界、人民性的精神之光,時常照到自己的內心,照亮前行之路。他對時代既介入又超越的思考,對宇宙、自然充滿神性的感悟,對人的存在的本質探詢,代表了我國現代知識分子個體意識的萌生、發展及其與社會現實的碰撞與融匯。特別令人信服的是作者不避諱傳主精神成長存在的空間,以辯證理性的思考指出先生精神探索的不足和缺憾,克服了當前某些傳記創作中一味搊抬、刻意回避問題的弊端,值得倡揚。
不僅如此,讓人欣喜的是,這部評傳緊緊將時代背景與詩人的產生結合起來、將傳主人生與文學創作統合起來、將作品賞析與精神挖掘整合起來、將客觀敘述與主觀分析融合起來,體現了從時與人、史與論、精神與審美等多重維度展開研究的理論品質。這部傳記也是一部傳主的文論、詩論,作者從解析先生的處女作《歸鄉》,到鑒賞其第一部詩集《昨日之歌》;從考究詩人超越同代同類詩作的《北游》,到闡發其贏得“最好的詩人”稱號的《十四行集》;從辨析先生書寫靈魂里的山川的散文集《山水》,到推舉其被毛澤東稱贊“為人民做了一件好事”的傳記力作《杜甫傳》,作者兼顧語境、內容、文字對讀者的代入,以同振共鳴的親和力,在幫助讀者更好品味馮至先生作品的同時,領略先生在“否定里生活”的生命故事和由“個我”走向“大我”的心路歷程,旨在引領讀者參與建構中華民族崇高的集體人格。
總之,《生命的思與詩——馮至的人生與創作》以其深刻的思辨力、獨立的判斷力、精到的創造力,為人們重新發現和闡釋馮至先生的人生與創作以新的可能,也為新時代傳記文學創作提供了深刻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