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魯平:棲居在扎根的大地上
【欄目語】
2024年,《作家通訊》全新改版,推出新欄目“扎根筆記”,邀請在基層一線工作、駐點、深入生活的作家、文學工作者分享他們對于廣袤大地和人民生活的觀察與體悟,展現新時代作家和文學工作者“向人民學習”的精神風貌。
棲居在扎根的大地上
■夏魯平
一
我8歲那年,有一天,家門口開來兩輛大解放汽車。陌生的司機跳出駕駛室,繞過車頭,把我抱進高高的副駕駛座位,告訴我不許動,更不能碰任何東西。關上車門,司機就開始跟一群人往車上搬東西。我老老實實看著駕駛室里恐怖的機械,真就一動不動。過了好長時間,我家所有東西搬進了車廂,連破爛也裝上了,那陌生司機才打開駕駛室的門,上車,刺喇喇發動引擎,將車開走了。我坐在他身旁,還是一動不動。大解放汽車一路搖搖擺擺顛簸了三四個小時,來到一個村莊。等我要下車時,身子卻僵住了,最后是父親從駕駛室里把我抱出來的。從那天開始,我家便落戶在這個鄉村里,這也許算是我的第一次“扎根”。這段生活,為我后來的創作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文學想象。
在鄉村的日子里,我跟村里的小伙伴們整天拿著筐簍下河撈魚、抓蛤蟆,登梯子爬墻掏麻雀窩,還上山尋找藏匿在草叢里的野雞蛋,鉆高粱地采摘吃得滿嘴黢黑的烏米。小伙伴們知道我家是從城里下放來的,對我非常友好,他們教我如何制作鐵夾子,如何將夾子埋進柴草垛旁的雪地里,開始一場又一場驚心動魄的捕捉麻雀活動。
生產小隊里有位獵戶,每年大雪封山時,那獵人手拎一桿土槍,頭戴狗皮帽子,身穿羊皮襖,褲子纏著綁腿,腳穿一雙寬大的靰鞡。靰鞡是一種由無拼接牛皮制成,里面塞滿靰鞡草的鞋。穿這種鞋,先得用一塊棉布將腳裹住,左三層右三層,裹好后,再把腳蹬入鞋中。鞋面扎有牛皮繩,系緊后,鞋與綁腿連為一體,踩多深的雪,跑多遠的路,腳都不會凍傷。獵人每次從野外回來,腰上的麻繩總會別有一只野兔或一只野雞,那個樣子,在少年們的眼中無疑是凱旋的英雄。后來,我根據那時的所見所聞,創作出一系列小說,收錄在小說集《參園》里。
二
2019年,我的選題有幸入選“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借助這個契機,我重返了那個鄉村——當年的九臺縣波泥河子公社王家瓦房大隊北溝小隊。畢竟50多年過去了,鄉村的樣貌與從前大不相同。我小時候經常看到的一群社員手拿鋤頭邊鏟地邊說笑的打鬧場景不見了,從山上流淌下來的清水形成的小河以及河床兩邊茂密的柳條溝不見了,獵戶沒有了,傷害鳥類的事更是絕跡……放眼眺望,滿山是郁郁蔥蔥的樹木。鄉村變化最大的當屬房屋。我記憶中的房屋皆是土坯房,房頂苫有谷草,室內為木頭框架,棚頂、墻體糊著報紙和宣傳畫;現在則一律變成了水泥磚房,房蓋鑲嵌彩鋼板,一家比一家闊綽。新的見識,新的視野,讓我重新思考鄉村,思考人與自然的關系。
有一次,我抄近路趕往那個給我留下深刻記憶的村莊。當車駛入一處已經空落的村子時,直覺告訴我,眼前狹窄的水泥路可能就是我要行駛的唯一通道。透過頭頂低垂的柳樹梢和樹梢間飛舞的蝴蝶、馬蜂,我看見綠色的田野、大片的稻田和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是那樣遼闊而壯美。車順著水泥路向前行駛,路面坑坑洼洼,有幾處積滿了從地下冒出的清水,前行的道路變得異常艱難。這時要想將車折返已不可能,況且路兩旁的防護林把本來不寬的水泥路擠兌得更加狹窄,頭頂的樹冠不知什么時候已在天空中密集地合攏,遮天蔽日,我的視線限定在幾米以內。這顯然是不經常被人走的路。正當我的車緩慢行駛之時,前方突然出現了一輛帶篷的三輪車。
我們彼此都無法通過。一個與我年齡相仿的農民停下三輪車,目測道路的寬度,說:“這路我天天走,還頭一次遇到這事,咱們墊一下路面吧。”他沒有因為一個陌生人的貿然闖入而說三道四,反而轉身鉆進路下面的樹叢,彎腰弓背搬來兩塊石頭,擺放在路邊,接著又去尋找更多的石頭。見此情景,我也趕忙下車從另一側的樹叢中搬運石頭,與他先前搬來的石頭擺放在一起。
我知道,這是與他攀談的最好時機。于是,我這邊張口說話,他那邊跟著回答,長一句短一句的,我們雖然看不見彼此掩埋在樹叢中的身影,但響亮的話語在田野中一聲聲回響。他說:“再往前行駛五里路,是兩個村莊。這兩個村子早就被規劃了,每家農戶得了拆遷費幾百萬,拿了錢的農戶很多都搬走了,沒剩幾家。”我問:“那些農戶搬到哪兒去了?”他說:“哪兒都有,凡是正經過日子的人家都到鎮上或城里買了房子;也有人拿到錢,用來吃喝、賭博,結果全敗壞光了!”我問:“你的錢保住了吧?”他嘿嘿一笑說:“我老婆管得嚴,錢下來,她摟在懷里就不撒手……我們是二婚,她前老頭死了,帶著一個閨女嫁過來那年,我40歲。以前,我一直是光棍,村子里的人都嫌我窮,沒人肯跟我。現在我有了錢,有了工作,到公路上搞清掃,一個月能開兩千多,啥事不愁。”
路邊的石頭已將路面墊出一尺多寬,三輪車碾壓著石頭小心翼翼地行駛過去后,他停下來,從車窗里露出笑臉,與我打招呼,說再見。以前我在公路上時常看到清掃工,但從沒像這次一樣,能有與他們近距離長時間交談的機會。看得出,他平時很少與人說話,一旦得到機會,恨不得把一肚子的事全倒出來。我常想,他們是很平凡的人,他們身上的許多事,也許常被人忽略,而這正是一個寫作者需要打撈的東西。
到達我小時候居住過的村莊后,我決定找一間空房屋住下來,走進這個村莊,走進他們當中。那段日子,我每天吃著菜園里的小蔥、小白菜、茄子和黃瓜,清晨聽著雞叫和鳥鳴從睡夢中醒來,晚上聽著蛙鳴、忍受著防不勝防的蚊蟲叮咬入眠,可鄉村的空氣總是使我耳聰目明。我白天寫作,傍晚找我少年時在一起打鬧過的伙伴,聽他們講村里的奇聞異事,聽他們放聲大笑。那一刻,我感覺我對生活過的鄉村早已陌生了,我必須盡快熟悉,在連接起我少年記憶的同時,真正了解現在的生活。
在鄉村扎根的日子里,我學會了用農村土辦法做大醬的全部流程,學會了如何用原始的工藝捆扎掃帚。當我坐在電腦旁寫作的時候,那些沉淀下來的記憶,那些不經意忘掉的生活細節,竟然生動地浮現出來,活躍在眼前。
三
扎根下來,與當地人打交道,喝當地的水,吃當地的食物,呼吸當地的空氣,每天都會有新的感受。
為了修改剛剛完成的一部長篇小說,我來到河北某縣某處住下來,決意好好觀察這里的生活。每天看著路兩旁種植的芝麻和小麥,感覺耳目一新。過去我常聽說,“芝麻開花節節高”,卻不知怎樣的“節節高”。這回,我從剛冒出頭的芝麻秧開始,一直看到它們如何長高長大、開花結果。長長莖稈上的果實不斷攀升,摘下一粒,剝開,里面擠滿了排列整齊的稚嫩芝麻粒。三四個月過去了,芝麻莖稈長得接近一人高,還在開花結果,沒完沒了。
當大地草木茂盛、綠油油的時候,我看見地里的小麥竟然黃了、成熟了。采擷一株麥穗,想起白居易《觀刈麥》中的“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隴黃”。看著眼前一片從未見過的麥田,我心中也不免詩意盎然起來。
居住在陌生的地方,我會有意識地去與陌生人打交道,與他們交朋友。這些人當中,有當地農民,有從外地過來的生意人,有專門投靠兒女、照顧孫輩的退休人員。每天吃過晚飯,我來到住處設有健身器材的場地,在兩三個人中,聽他們講自己的苦與樂、煩惱與糾結,從黃昏一直聽到深夜。這些人湊到一起,有時也說說笑笑,打哈哈湊趣兒。
記得頭幾年,有兩個自帶幽默細胞的東北人在這里相遇,一個人一邊撓著腋窩一邊發牢騷說:“我這兩天打牌手真臭,一連輸了好幾百。”另一個人接話說:“你什么時候再打牌,叫我一聲,我也想贏倆錢兒。”我在旁邊聽著,忍不住想笑,后來便把這兩個人的對話寫進小說《霧嵐的聲音》里。
2024年夏天,我有意多參加一些讀書活動。在一次讀書會上,我遇見了有著同樣讀書愛好的一位朋友,他是北京市通州區非物質文化遺產“瓤豆腐”傳承人孫振洪先生。他在他所創辦的鑫農禾生態農場搞了個讀書會,不管耕作多忙,每周末都要組織人員學習國學,弘揚并踐行傳統的耕讀文化。
說起“瓤豆腐”,據說這有名的北京通州小吃已有600多年歷史。它始于安徽古城鳳陽,當年朱元璋在行軍打仗時,發明了這種將肉和豆腐包裹在一起,放入油鍋煎炸,便于行軍儲存攜帶的食品。洪武十三年(1380年),瓤豆腐隨朱棣沿大運河北上就藩北平時傳入古城通州,后來進入尋常百姓人家。孫振洪繼承祖輩傳下來的瓤豆腐制作工藝,從黃豆浸泡、磨漿、熬漿開始,制作成鹵水豆腐,再將鹵水豆腐控干水分,包入不同樣式的肉餡,做成了適合現代人品嘗的瓤豆腐。在交談中,我還了解到現在的農村土地承包政策、土地開發中的房屋拆遷的最新信息、通州區的建設規劃以及未來的發展前景——這些皆為我的創作提供了難得的素材,也為我正在修改的長篇小說打開新思路。
扎根下來,熟悉陌生的環境;深入生活,觸摸時代細微的神經末梢——我才感覺到我的寫作能夠真正進入生命體驗當中。
四
除了“扎根”項目等契機,每年冬天,我也會在海南住兩三個月,心中帶著寫作者的使命感,主動深入當地生活,觀察不同的風土人情、人文景觀。
寫作之余,我徜徉在綠樹環繞的甬道間,拿出手機,打開百度攝像鏡頭,對著陌生的樹木進行拍照、搜索。旅人蕉、扇葉葵、火焰樹、紫荊花、三角梅、木槿、棕櫚樹、檳榔樹、橡膠樹,很多樹木的名字瞬間便出來了,我默默記下來,打量著它們。那一刻,我感覺被我打量的樹木,仿佛有了感應,頻頻向我頷首,與我的情感深度交融在一起。有時候,我會捏起一片三角梅花瓣,對它的形狀、對上面的紋理仔細端詳。我的好奇,往往會引起從我身旁走過去的陌生人的好奇。
長久的居住,讓我有機會看到一些植物在下雨刮風時的神態,在日光朗照下的模樣。它們悄無聲息地走進我心里,默默地駐扎下來,說不上什么時候便會出現在我的文字里。
我喜歡去當地的菜市場,喧鬧、熱烈,是觀察生活的絕佳窗口。以前我從不知道地瓜秧還能食用,且油滑細膩,口感頗佳。賣魚者在賣著馬鮫魚、黃花魚和一些叫不出名字的小海魚,賣魚者全為當地口音,想打聽魚的名字,無論對方說多少遍,我都聽不懂。買一只椰子,賣家按要求把選好的椰子放上砧板,哐哐揮刀削皮,露出里面圓圓的硬殼,不多時,喝椰子水的小孔出現了,插上吸管,椰子水清涼可口。最初,我覺得椰子水不是我的理想飲品,可經過幾次品嘗,不僅慢慢適應了那種味道,還喝上了癮,覺得那是人間最美味的飲料。經驗告訴我,喝完椰子水,要找賣家砍開硬殼,摳出里面的椰肉。椰肉白而純凈,或薄或厚,薄的顫巍巍,如人工制作的果凍;厚的濃香,放在嘴里咀嚼回味無窮,拿回家燉雞肉更是一道佳肴。
喝過椰子水,便去尋小吃。在人流的喧囂中,在美味的引誘中,穿過熱氣騰騰、煙火氣十足的食品街,尋找到儋州米爛門面,擇一桌椅坐下,買一碗這著名的小吃。米爛是由米磨成粉做成的米條,賣主早已將其一團團備好,客人來了,拿起一團放入熱水鍋中,攪拌撈出,盛在碗里,配上炒熟的花生仁、海米、腌制酸菜、小米辣、蔥花、焯熟的青菜、牛肉,七八種小菜皆可隨意取舍,澆上湯,端到桌上。隨米爛端上來的,還有一碗海鮮湯,湯中有一兩塊小蛤蜊,表層漂浮著綠色的香蔥花,看著平平無奇,可喝著鮮美可口。
吃飽喝足,再閑庭信步來到熱氣升騰的大鐵鍋攤位,買兩個大粽子拎回家。粽子天天都有,餡大肉多,也是當地的一道美食。我還吃過有特色的小吃——雞屎藤面,乍一聽,心里多少有些排斥,走進店門,方知雞屎藤是一種植物。此面呈綠色,菜豐肉多,味美實惠,食量少的人,一碗根本吃不完,那味道又時時誘惑著人放不下筷子,等一碗面見底,感覺早已吃撐著了。
沉浸在這樣的日常生活中,我的“扎根”得到了拓展。新的生活,為我打開一個新的窗口,迎面吹來新鮮的風,吹動我長久的思緒。當我把這種感受寫成一篇《你好,陌生人》發表在《光明日報》時,有位朋友在我的微信上留言:“你沒白去海南,那種體驗很是徹骨。”還有一位朋友私下對我說:“你走到哪兒,把心留在哪兒了。”是的,我的“扎根”就是讓心在當地扎下根。
我終于又回到了東北長春。三段陌生之地的扎根,讓我與從小居住的城市隔離得太久,一切似乎又變得陌生。也許正因為這種隔離與陌生,從前許多事物忽然明晰起來,時常觸發我的創作靈感。說不上哪天,我還會走出去,選擇在什么陌生的地方扎下根來——“深扎”永不止步。
現在,我要沉下心來,用我的收獲與思考,進行一場秘而不宣的寫作,把大腦中發酵太久的人和事寫出來。我按捺不住地坐在電腦前,敲響了鍵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