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最近上映的電影《詭才之道》現身說法——做鬼比做人還累，做鬼也有KPI。

作為一部反類型鬼片，《詭才之道》不僅融合了驚悚和喜劇元素，還將現實世界的社會議題融入其中，成為影片的主題內核與深層觀照。

有什么比恐怖片還讓人不寒而栗？

大衛·伊格曼在《生命的清單》里寫道：“人的一生，要死去三次……第三次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把你忘記，于是，你就真正地死去。”《詭才之道》故事的開始便與“第三次死亡”有關。一旦生前珍重的物品被遺棄，鬼就會在30天后魂飛魄散。想要避免消失，就必須取得工作證，從活人看不見的孤魂野鬼變為能嚇人的厲鬼，并不斷為鬼委會創造價值。

做人“卷不停”，做鬼也休想“躺平”。《詭才之道》將人世間的職場壓力、全世界存在的“內卷”文化、生存困境嫁接到冥界里，建構出一個折射當下生活的荒誕又熟悉的異度空間。都市傳說中可怕的厲鬼，都變成被“嚇人KPI”捆綁的“社畜”，完不成鬼委會的業績，就會成為“冗鬼”灰飛煙滅。面對靠爆款短片走流量路線的年輕偶像潔西卡，老牌“鬼后”凱薩琳為了保住地位仍要日復一日拉筋、下腰、匍匐前進，苦練基本功。因高強度工作而麻木的男房客對房間里的種種“靈異現象”渾然不覺，最后被凱薩琳嚇暈躺上擔架，念念不忘的仍是老板的“奪命來電”……從人間“牛馬”到鬼界“社畜”，種種既好笑又心酸的橋段解構了影片的恐怖敘事，奇詭世界仿佛近在身邊，滿眼似曾相識的場景讓打工人狠狠共情。驚悚畫面也變得沒那么恐怖，做鬼都要沖業績，才真是細思恐極。

可怕的不僅是鬼界同樣“班味”濃重，還有陰間與陽間竟共享同一套被優績主義綁架的評價體系。中元節派對上，凱薩琳對主角“同學”感慨：他們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就是為了讓自己被看見，“當你被看見了，就會覺得你有才華”。而到底怎樣才算被看見？答案與人間常見路徑別無二致——上新聞、成網紅、有流量、拿獎杯。而所有這些，“同學”偏偏都不擅長。從小到大，她看起來始終一事無成，唯一的獎狀還是爸爸偷偷做來哄她的。為了成為“特別的孩子”，實現父親對她出人頭地的期許，終其一生，“同學”都在尋找證明自己價值的方法。然而她屢戰屢敗，從拉小提琴到大學畢業，本子上的目標劃去了一個又一個，只剩最后一項“做個好女兒”。但這個愿望還沒實現，她便意外被擺滿家里人榮譽證書和獎杯的柜子砸死，不夠優秀、“不被看見”的心結，就這樣跟著她從人世來到鬼界。

汲汲追求的成功成了奪去生命的利劍已然足夠諷刺，更可悲的是，陰間的卷生卷死，為的不再是出人頭地，而是避免消失。嚇出名堂才能“陰魂不散”，嚇不到人則會魂飛魄散。當“卷”成了“保命”的唯一方式，選擇的權利便淪為空談，“躺平”的可能性不復存在，等待著“同學”和眾鬼魂的只有一種生活——永無止境地在轉輪上奔跑。于是，即便活著時能“主動退賽”，死了卻不得不努力拼搏，“同學”就這樣被迫走上了她的網紅訓練之路。

有趣的是，片中的情境被設置在鬼界演藝圈，媒介成為“被看見”的直接表達和重要載體。綜藝節目、視頻網站、詛咒影片、網絡新聞、網紅主播……在這場爭取“被看見”的戰爭里，媒介不可或缺。從凱薩琳到潔西卡再到“同學”，訪談節目始終是備受重視的秀場；凱薩琳走紅離不開嚇人影片的廣泛傳播，潔西卡能把凱薩琳擠下神壇，靠的則是利用網絡視頻積累人氣；“同學”聲名鵲起，源于登上熱搜全網報道；潔西卡和“同學”聯手嚇人活動險些失敗，都因人類主播的攝影機意外被毀，沒能留下任何影像。有鏡頭就有關注，被聚焦就有流量，但與此同時也不要忘記：媒介同樣快速迭代，流量總是流動不居。人們的視線總會被更為光怪陸離的事物吸引，沒有誰能永占榜首，流量變“留量”殊為不易，網紅到長紅難度極高。“小透明”可能一夜間逆襲成名，比如“同學”因為偶然嚇人成功迅速炙手可熱；老牌明星也可能轉瞬成為過眼云煙，比如凱薩琳昔日的嚇人視頻已經多年無人問津。

正因如此，“有流量”等于“被看見”的設定，或許隱含著一種反問：倘若“被看見”的不確定性如此之高，那么它是否值得全力追求？是否能成為評價人生的標準？即便短暫取得所謂成功又能如何？影片結尾，認為嚇人策劃已然失敗的“同學”與凱薩琳等一眾鬼魂放開手腳，在雨夜的公路上追著三名博主縱情奔跑。三人坐上汽車飛馳而去，停下來的“同學”抱著凱薩琳埋頭痛哭。“我還是不知道怎樣才是被看見，但那一刻，我覺得我活著。”借“同學”之口道出的感慨，也是創作者給出的答案，鮮活的人生不能用虛無縹緲的“被看見”來定義，就如那句堅定溫柔的撫慰：“我們終其一生，就是要擺脫他人的期待，找到真正的自己。”

做人時“不被看見”，成為本無法被人看到的鬼之后卻要力爭“被看見”。影片建立起一組組對照關系，在虛實交錯的“看見”間完成人間與鬼界的互文，以鬼喻人，觀眾也在角色和故事里看見了自己與身邊人。

無論涉及鬼魂還是亡靈，許多“鬼故事”講的還是人間事。《尋夢環游記》圍繞“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的設定探討

夢想與親情；《關于我和鬼變成家人的那件事》關注人與人之間的理解，給人以溫暖和力量；《看不見的朋友》讓人在笑淚交織中重拾勇氣、收獲快樂，學會好好生活；《故宅老友記》在一群鬼魂與一對夫婦的互動中，營造出不是家人勝似家人的溫情；《破·地獄》用“超度先人，更超度活人”的生死議題觸摸情感羈絆……

在“做個淡人”逐漸成為Z世代生活選擇的當下，“舒緩劑”往往比“強心針”更能精準擊中年輕人的心。《詭才之道》無疑是前者。它像一雙溫柔的手撫開緊皺的眉頭，輕聲告訴我們，“鬼才努力被看到”，而世間的你我并不需要成為一個特別的人，沒關系的。

（作者系媒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