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5年第1期 | 阿來:黃河源傳(節選)
導讀
《黃河源傳》是著名作家阿來的全新長篇非虛構力作,以地理地質層面有國家重大考察的科學資料作參考,而人文方面的民族互動、文化演進更是重點書寫內容,展現人與大地相互依存、彼此映照的關系,是一部自然與人文輝映的黃河源的呈現。
《黃河源傳》中,阿來在線性時間中試圖勾勒出這片土地曾經建立過的歷史,但線性時間并不是唯一丈量這片沃土的標尺。在阿來建立的這個精妙繁復的空間之上,一個個“宮殿”似的歷史結構被高高地筑起。歷史風云變幻,隨之而來的文明和人類的遷徙,帶來了新的東西,新的土壤,我們目睹一些故事的棱柱被替換,一些故事的棱柱被保留。然后在這片沉默的土地上,舊的文明混合著新的文明開始發生幽微的變化,世代相傳,周而復始。在宏觀的大背景下,我們也不過是這個歷史切片組成的微小分子。然而,即便這樣,阿來依然用一種冷峻且溫情的表述證明著我們這個時代,我們的生存,我們存在于這一世的尊嚴。
第一回 黃河源上瑪多
1. 措日尕則山
風雨大作。
面前一面石碑,用阿拉伯數字標出山頂的海拔:4610。
距峰頂還有二三十米,邁開步子準備攀爬,強勁的風就橫吹過來。缺氧的人想張嘴大口呼吸,不太缺氧的人也張開嘴,想在這天低地闊處喊一嗓子,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風給噎住了。
風從天上撕扯下來那么多云霧,一下就把山頭和一行人包裹起來。
一分鐘前,天空還在聚集陰云,那個隆起的山頭后面,還現出一片藍天。身后的鄂陵湖上也是藍天。現在,強勁的風驟然而至,風聲中,云霧翻騰,伸手可觸的那面石碑一下子變得模糊而遙遠。緊接著,雨也來了。雨水不是從上往下,而是隨強風一道橫掃過來,冰涼,強暴,抽打在臉上。趕緊用沖鋒衣的帽子罩住腦袋,把背朝向風,稍作遮擋。雨聲,風聲,還夾雜著雷鳴與閃電。閃電過后,空氣中有火藥燃燒的味道。低頭,看見腳邊青草間蹦跳著顆顆雪霰。
十幾分鐘前,從湖邊沿著盤山公路上山,頭頂還是晴空一片。山頂背后,藍空里,還停著一片有某種形狀,卻說不上來像個什么的耀眼云團。
轉眼間,就身處在風暴中間,濃霧翻卷,雨水像鞭子。好在,它自己迅速變成了沒那么兇橫的雪霰。凍結的霧氣不再那么洶涌地翻卷。
不確定該往哪個方向走。也邁不開步子。只好站在原地不動。借那面石碑的遮擋,減緩一點風雨的沖擊。直到腳下雪霰四處迸濺。又不到十分鐘,風小了,或者說,風暴裹挾著霧氣往東去了。
風暴掠過,風暴遠去。
東邊,山勢急速降低,一下就降到了湖邊。離開了這座山頭,懸空的風暴失去了威力,只是攜帶著大團翻滾的云霧,上方烏黑的深處,電閃雷鳴,下方雨腳明亮,橫過草原,橫過湖岸。
陽光重新降臨大地,青草間的雪霰開始融化,幾只云雀出現,站在頂破草皮的裸巖上,張嘴鳴叫,大地重新發出了聲音。
我們向山頭攀爬。
面前出現一座人工建筑。
巖石基座上,兩根白色石柱。柱頂上的龍首,嘴永遠張著,剛才那場猛烈的風雨是它們喚來的嗎?兩根石柱也是門,后面,幾級臺階。拾級而上。臺階上方,漢白玉欄桿圈出一個平臺。紫紅色花崗巖基座上,沉重的黑色銅雕,兩角豎立的一尊牛首,在具象與抽象之間。據說象征或標志的是黃河之源。基座上碑銘寫得清楚:黃河源頭。胡耀邦與十世班禪的手書,一個用漢文,一個用藏文。題字時間是1984年。
此碑的建立,我當時以為也在這一年。后來查閱縣志,才知道牛頭碑園的建成時間是1988年,全稱是“華夏之魂河源牛頭碑”。碑有力量,讓人肅立。我把沖鋒衣的帽子脫下,肅立,凝視,默想。時間是2022年6月的一個上午。黃河之源,中華母親河之源,一個中國人,此時此地,此情此景,心里不會不喚起莊重情感。
與此同時,心中還響著一個聲音:這就是黃河源頭嗎?
這一兩天,在瑪多縣,不斷聽人說牛頭碑,牛頭碑,以前也看到過一張黃河發源處的照片,一汪泉水前,放置著一個牛頭,準確說,一具牛頭骨。旁邊豎一塊木牌,上書“黃河源頭”幾個大字。我一直以為他們說的就是這個地方,其實不是。那個地方還在更遠處,在幾百公里外的西面。
山頭上沒有水,巖石間有薄土,本來可以被風吹走,被雨水帶走。但因為根須縱橫的青草,把這些土抓住,編織出一片片草甸,覆蓋了大部分裸露的巖石。
圍繞著牛頭碑的漢白玉欄桿外,少不了成陣的經幡。大風遠去了,但小風的尾巴還留在這里盤旋,卻掀不動雨水打濕的經幡。
太陽出來了,一切都在閃閃發光。
一條曲折的流水在青碧的草原上蜿蜒曲折,亮光閃閃。那是黃河,蜿蜒流淌在瑪多縣城以西以北的荒原之上。早上,我們就是從瑪多縣城出發,西行約一百公里,來到了此山。
也是剛剛才知道,此山叫作措日尕則山。那面碑上寫著的4610,正是它的標高。
山下,南邊,一面大湖,鄂陵湖,波光耀眼。
黃河源頭地區,天遠地闊,理論上知道身處某地,某一座山上,某一條水旁,卻因為地理面積過于廣大,總對自己是不是身處在那個坐標點上感到茫然。
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度上,大地向任何一個方向隨意鋪展,低陷處,谷地寬闊。聳起的丘崗也不算高峻,我們置身的這個山頂,方圓幾百幾千里范圍內的最高處,也只比最低處的湖面高出三四百米。丘崗的頂部,也因為數十數百萬年來風雨冰雪的剝蝕變得平坦渾圓。
所以,不能確信自己身在何處的茫然之感如影隨形。
為克服這種迷茫,隨時打開手機地圖已經是一種強迫癥了。還好,山上就有移動公司基站,我在手機上打開地圖。圖上,鄂陵湖的藍色比眼前要深,那是一汪純正的藍。而我眼前,湖水藍中帶灰,這是映照出的天空還未完全轉晴的色彩。稀薄云霧的色彩。湖的形狀像一只葫蘆,底部朝南。隔著浩渺煙波,隱約可見南邊一抹黛青色的山脈蜿蜒,那就是著名的巴顏喀拉山脈。眼前山下,水波拍岸處,是葫蘆的頂端,湖的北岸。黃河水正在從不遠處湖口溢出,一路接納高寒草甸上,沼澤中漫流而出的眾多有名無名的溪流,蜿蜒曲折,流向東南。
鄂陵湖是一個大湖。南北長約32.3公里,東西寬約31.6公里,湖面面積610平方公里。平均水深17.6米,湖心偏北處最深達30.7米,蓄水量107億立方米。湖面海拔4272米。我站在4610米的高度上向下俯瞰,從北向南,水天相接。地圖上,湖的北端僅有一厘米不到兩厘米寬度。但在我眼前,卻是蜿蜒好幾公里的曲折湖岸。
黃河源碑在這里,但這兒并不是真正的黃河源頭。
黃河遠在白云間,黃河遠上白云邊。
瑪多縣名,在藏語里,就是黃河源頭之意。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中國建政后,過去若干部落的游牧之地,才有了縣鄉村三級的行政建置。藏語里,瑪多是指包括真正黃河發源地在內的整個地區,但行政區劃,卻把黃河發源處劃在另一州另一縣。瑪多,河源之名,就不是那么確切了。如果不拘泥于最上游那一段從無到有的水流,黃河上游河水的輳集與壯大卻是在該縣境內。
瑪多一縣的面積兩萬五千多平方公里,卻只有一萬五千左右人口——不同資料,不同時期人口統計數并不確切一致,但大致都在這個數量上下波動。全縣轄兩鎮兩鄉,沿省會西寧至玉樹州的高速公路,盡北邊是花石峽鎮。往南,黃河岸邊是縣城瑪查理鎮。西部廣闊地域,是黃河鄉和扎陵湖鄉。目前,我們就在扎陵湖鄉的地界。
舉目四顧,依然是浩渺湖面,依然是高原面上起伏不大的綠色草甸和云彩稀薄的長天。習慣了各種人工建筑作為地標的我,依然有點不辨東西南北。
要離開牛頭碑園了。心里有些不舍,再繞行一圈。先到碑園正面。
經當地朋友指點,才有那個發現。在碑園前一塊向著湖面的巖石的光滑表面上。
那是史前人類留下的石刻。用石頭敲擊石頭形成的線條,勾勒出了動物的形象。之前,我注意過那塊光滑的巖石,卻沒有看見上面刻畫的形象。現在,經人指點,我看見了。一共有三頭動物。最上方的那一頭,長尾高翹,嘴筒粗壯,應是一種肉食動物,狼,或者是猛犬,難以判斷。下方,是兩頭牛,雙角昂起,短尾下卷。是野生的?還是已被馴養?同樣難以判斷。此前,見過些同類石刻,考古學家大致定位于3000年上下的時間段。
看此圖,除空間的寬廣,又感到時間深遠。刻下這些形象的人群是誰?從血緣上講,不敢肯定他們是不是我們的直系祖先。但從認識自然與利用自然的經驗積累上講,他們是我們的共同祖先。
無論如何,不論這些動物刻畫于什么年代,是萬年前,還是幾千年前。那都是一種蒙昧中的覺醒,都是從野蠻走向文明。這不僅意味著人開始最初的審美表達,更重要的是,他們把其他動物——捕獵的,豢養的,作為對象刻畫出來的時候,就已經通神了,就高踞在了生物鏈頂端,坐在比造物之神稍低一點的地方。頭顱、雙手、長臂,和整個身軀都被太陽與月亮所輝耀。眼睛,匯聚浩瀚天宇中所有星辰的光芒。當一個人站在幾千年前的這個山頭,用石頭敲擊石頭,手下線條延展,然后某種動物的形象出現,那時,他幽暗的智識便開始透進光亮,那些圍觀的族人,身心里一直處于沉睡狀態的情感就被喚醒了。那時,寬闊的風吹過湖水,波光起伏蕩漾。
陽光落在身上,風還在吹。大地微微暖氣吹。我感到輕薄,卻又非常確切的溫暖。在這樣的高度上不停運動,呼吸免不了有些急促,我用相機對準這些圖像不斷摁下快門,屏息間,仿佛看見一雙比我的雙手更粗壯有力的雙手,在用一塊堅硬鋒利的石頭輕輕敲擊這塊大石頭,不止一雙眼睛在看著這雙不停起落的手,看細密的圓點連接成線,勾勒出他們熟悉的動物形象。
我仿佛看到那個手握石器的人,他站在山頂,毛發飄拂,黝黑的面孔浮現出神秘的笑容,被啟悟時心醉神迷的笑容。
我在渾圓的山頭上坐下來,視線從虛空轉向地面。
看見一株正在開花的草本植物。就六七厘米高,但在那些貼地糾纏的薄草地上卻相當引人注目。它蓮座狀叢生的基生葉是鳥羽的形狀,比周圍所有的草葉都顯得青翠可喜。直挺的花莖飽滿多汁,很是一枝獨秀的樣子。當然是一枝獨秀,因為這挺立的花葶,從中部開始,直到頂端,在大約三四米的莖上一共開出了七朵花。我數過了,確實是一共七朵。環繞著花莖,大致都面朝著東南方向。花形也很奇特,下方像某種動物下唇,裂為了三瓣,花瓣淺黃色。如果用這草原上的物產作比,那是一罐牛奶面上凝結的酥油顏色。花朵們似乎在用這種潤澤的色彩悄聲細語。更奇妙的是,這種花的上半部,本來該是上唇形狀,卻變異成了盔狀,那是為了護住嬌嫩的花蕊,抵御嚴寒。因為嚴寒,那承擔了護衛職責的盔狀部份,都呈現出被凍傷的紫黑色。盔狀的前端向前探出,成為鳥喙的形狀。七朵花,每一朵花都像一只頭頂紫黑的小鳥,下唇金黃,試圖歌唱,或正在歌唱。只是,我不能聽懂它的語言。不知這種語言,此時所說,是一種外化的情感,還是某種內在的觀念。
這種奇異植物名叫歐氏馬先蒿。
在青藏高原上,更多分布于海拔三千多米的地方。
同行的人看著我,那是催促起身上路的目光。黃河上游,地理廣闊,每一天的路都很漫長。
起身,下山。
此時,裹挾著雨與雪的風暴已經遠去。霧氣升高,變成潔白的云朵,停在藍天下面。湖水因此從灰白變得一片蔚藍。
2. 鄂陵湖畔
彎曲的湖岸,平坦的草灘,幾百頂帳篷,幾百匹馬,幾百輛摩托,還有許多皮卡和轎車,形成了一個熱鬧的集鎮。
此一行正是6月中旬,地廣人稀的草原上,星散的人們聚集起來,用帳篷搭建起一個臨時的集鎮。在這里進行貿易,歌舞,飲酒,比試各家各戶新釀的酸奶,男人們賽馬,女人們展示祖傳的珠寶和新裁制的華麗衣衫。
進入這個只在草原上短暫出現幾天的帳篷集鎮。
一家帳篷超市,少年人在消費薯片,男人們在暢飲啤酒。他們身后的馬匹裝飾著漂亮的鞍韉。帳篷里的裁縫鋪,女人們挑選錦緞,試穿各種新出的式樣。帳篷集鎮的中央,圍出一塊空地,有人在搭建舞臺,測試音響。女鄉長告訴我,下午,各村的老百姓會展示各自的歌舞。一個黑臉白須的老人盤腿端坐,表情肅然。我知道,下午演出前,他要登臺,吟誦古老的禱頌之辭,對旁邊的湖,對周遭的草原。我彎腰向他致意,他也抬起氈帽,回我以微笑。
我們進了鄉政府的帳篷。
鄉政府在幾十公里外。今天,這座帳篷就是鄉政府的所在。今天,全扎陵湖鄉都集中到這里來了。扎陵湖鄉政府,也搬到了鄂陵湖畔。
扎陵湖鄉面積很大,包括鄂陵湖在內,一共6100多平方公里,但人煙稀疏。下轄7個村:尕澤、多涌、擦澤、卓讓、勒那阿涌和河源新村。857戶2410人。6個村放牧的草場面積3720平方公里。存欄各類牲畜數為12萬多頭只匹。牛為頭,羊為只,馬為匹。牧民人均收入4680.37元。
這種清晰的統計數據,反映出的現代社會治理,在這片土地上出現很晚。
瑪多建縣的時間是1957年。在此前,漫長的歷史中,在這廣闊地域中,來來去去的,只是一些游牧部落。水草豐美時,適合生存,他們出現。自然條件惡化時,他們離開。看過一份瑪多建縣前,1956年,對當時部落狀況的社會調查報告。當時游牧于今天瑪多縣境,黃河源頭地區的一共有三個部落。分別叫作查科、和科、垮科。和科部落最大,有850戶人。其次是垮科部落,200戶。查科部落最小,130戶。按戶均5或6口人計,總人口在六七千上下。現在,全縣人口一萬四千多,建政后幾十年間,人口翻了一番。
其實,我忘了那個干練的女干部職務是書記還是鄉長。她說,他們一家是父親一輩從西寧附近的湟源縣遷移過來的。她是第二代河源人。而現在,為了減輕河源地區的生態壓力,這里的部分人群又由政府組織向外遷移了。她在手機上打開瑪多縣政府網站,上面有這樣一段文字:
21世紀初,隨著國家三江源生態戰略的實施,585戶2334名河源兒女積極響應國家“保護生態、減人減畜、退牧還草”的號召,主動遷出世代繁衍生息的家園,維護了母親河源頭的生態平衡,為黃河中下游乃至全國的生態文明建設作出了巨大犧牲。
我們坐在帳篷門口草地上交談時,帳篷里,燃氣灶呼呼吐火,年輕的鄉干部迅速弄出飯菜。煮牛肉,燒牛肉,炒牛肉。也有蔬菜:白菜和芹菜,還有番茄。白菜和番茄在湯里,芹菜在炒牛肉里。幾個牧民表情拘謹,坐在我的對面,勸說幾回才肯動面前的飯菜。他們是來自各村的牧民。現在都有了一個新身份——生態管護員。
女鄉長介紹說,扎陵湖全鄉共從牧民中聘請了生態管護員749名。他們是其中三位。
三個人開口說話,互相補充。
我大致弄清楚了他們的職責。巡護觀察各自責任區域的生態情況。包括冰雪消融,濕地與溪流水量變化,野生動物活動遷移,草原植被消長。更要制止任何有損生態的行為,主要是盜獵盜捕野生動物和濫采濫挖野生植物。
此問彼答,他們的情緒漸漸都松弛了。
他們拿出手機,展示生態管護員的微信群。群主是縣政協一個干部,過去當過鎮長,是我此行瑪多的向導。管護員們適時把巡護時所見的事情發在群里。我拿過一只手機翻看,有文字信息,藏文漢文都有,但以現場拍攝的照片居多。
一只母熊,帶著一只剛出生不久的小熊在溪邊飲水。
一只普氏原羚正在生產。小羊的半個身子還卡在母親身體里面。
一只羊被狼襲擊了,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
一只體形雄壯的野牦牛,正在靠近一群家牦牛。管護員笑了,露出鑲嵌的金牙,說,野公牛看上我們家的母牛了。我問,野牦牛是不是受到歡迎。他說受歡迎啊,野牦牛和母牛交配的野血牦牛,身體強壯,產奶產肉都多。遠源雜交,還可以防止品種退化。另一管護員笑著說,但家養的公牦牛不高興。但它們不高興也沒有辦法,因為打不過野牦牛。
生態管護員制度的設立,還是國家一項惠民政策。管護員主要是從建檔立卡的貧困戶中選拔,每月有一千多塊錢的勞務報酬。說到脫貧攻堅,我記起以前讀過一篇資料,說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這個瑪多縣,是全國最富裕的,人均收入兩萬多元。原因很簡單,地域廣闊,人口數量少,而牲畜數量眾多。但現在情況卻有些不一樣了。氣候變遷,草原退化,承載不了那么多的牲畜,一些人由富轉貧,變成了生態難民。手里一份最新的扎陵湖鄉介紹材料,說本鄉總人口為2066人。比另一份材料少了344人。鄉上干部說,一份舊材料,一份新材料,數字都是對的。那三百多人,為了保護和恢復黃河上游生態,把一個村整體生態移民了,搬遷到幾百公里外的移民新村去了。
交談完畢,他們繼續吃飯。
我有些微高原反應,不頭痛,也沒有呼吸不暢,就是胃口不開。便溜出帳篷,一個人去湖邊觀望。
湖岸曲折,湖水一波波從南往北涌,漫上沙岸,推動砂粒,發出細密聲響。我沿著湖岸一路走去。轉過一個湖灣,身后的帳篷集鎮就不見了。
只有湖,只有湖邊稍稍隆起的丘崗,上面青草連天。
我走到了一座小山下面。湖岸陡起,變成了一堵十來米高的斷崖。湖水拍擊巖石,變得洶涌些了。巖石層層累積,顯示出更久遠的時間的紋理。那是比所有動植物生命都更漫長久遠的時間。我拿起一塊巖石,輕輕用力,它就在我手上破碎了,留在我指尖上的,是有些粗糲的砂。
這是沉積巖。過去,曾在水下。遠古大洋,那個消失了的叫特提斯海的水下。現在卻高聳成岸。風來化解,雨來剝蝕,高岸崩解,湖水撲濺上來,輕搓慢揉,將其分解為鐵灰色的砂。
世界開始時就是這樣。
滄海桑田,世界重新開始時也是這樣。
(未完,全文見《十月》2025年第1期)
【作者簡介:阿來是中國當代著名作家,1959年出生于四川省阿壩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主要作品有詩集《梭磨河》,中短篇小說集《舊年的血跡》《月光下的銀匠》,長篇小說《塵埃落定》《空山》,散文集《就這樣日益豐盈》,紀實文學《瞻對》等。曾獲茅盾文學獎、魯迅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五個一工程”獎等。作品被譯為英、法、德、日、意、西、俄等二十余種語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