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進化論與時代的“物種起源”——東來《涉過歧流》讀記
“無數(shù)螞蟻沿著一條細細的白線向上攀緣,如果不前進就會被踩下去,跌入水漩,被急流沖走。”這一場景反復出現(xiàn)于作家東來的長篇新作《涉過歧流》(刊于《當代》2025年第1期)中。由一到多、秩序謹嚴的螞蟻社會,常被文學家與思想家闡釋為人類社會的微縮模型與文化隱喻。小說同樣調(diào)用了螞蟻的文化隱喻,螞蟻即如你我一般的社會“分母”,努力在加速前進的時代里爭取向上機會。由此就完全可以理解小說為何通篇采用第一人稱敘述視角“我”。這個沒有名字的“我”,在而立之年追憶“向上攀緣”的人生歷程,以此代表著無數(shù)個“我”的共同命運。
從2009年前后誕生的“蟻族”一詞,到2020年以來被廣泛討論的“小鎮(zhèn)做題家”,來來去去的命名概括,都試圖指向這樣一群年輕人:他們出身貧寒,但在文化啟蒙與遠方想象的召喚下,心智早已漲破自身的“出廠配置”,不得不在有限條件下奮力內(nèi)卷,毫無余裕地自我壓榨,力求“逆天改命”,重獲新生。不得不承認,我在閱讀《涉過歧流》時,也不斷聯(lián)想起自己的過往遭遇。相信如我般的讀者不在少數(shù),如東來在創(chuàng)作談《腹地來的人》中所寫:“這個故事跨度是一個年輕人從十四歲到三十歲的生命歷程,但并不意味著它是一部自傳,我仍然希望借助虛構(gòu)述說,傳遞更普遍的經(jīng)驗和感受,我相信它能打動和我有著類似經(jīng)歷和境遇的年輕人,因為我們曾在‘一國’。”確實,《涉過歧流》是“一國”中人的立此存照,銘刻了赤裸裸的、結(jié)構(gòu)性的社會現(xiàn)實。
燕子窠—歧流鎮(zhèn)—斯城—外面的世界,這是小說中“我”向上攀緣的那條細細的白線,由此定會生發(fā)出城鄉(xiāng)差異、階層分化、教育不公等眾多社會問題。構(gòu)思于2022年底的《涉過歧流》,與社會心態(tài)的變化同頻共振。進步神話破滅,學歷貶值加劇,階層壁壘愈發(fā)森嚴,這些狀況使得近年出版的一系列社科研究與非虛構(gòu)寫作引起更多關注,包括《小鎮(zhèn)做題家:出身、心態(tài)與象牙塔》《縣中的孩子:中國縣域教育生態(tài)》《我的二本學生》《金榜題名之后:大學生出路分化之謎》《學神:走向全球競爭的中國年青精英》《我們的孩子:危機中的美國夢》,等等。這些作品觸及教育體制與階級再生產(chǎn)的種種難題,可被視作與《涉過歧流》互文共振的文本場域。
與此同時,小說中“我”借助節(jié)目《遙遠的生活》與斯城精英家庭的孩子楊克森“互換生活”一個月,由此啟動命運的齒輪,直至進入他的家庭,借命而生。這個設置或許會讓讀者聯(lián)想起湖南衛(wèi)視自2006年起開播的節(jié)目《變形計》,節(jié)目里這些少年的后續(xù)發(fā)展,不也正與小說的主題相合嗎?
社科研究、非虛構(gòu)寫作與真人秀節(jié)目,都在不斷展示、逼近著生活內(nèi)里,而讀者也早已是數(shù)據(jù)統(tǒng)計、景觀化生活、戲劇反轉(zhuǎn)、劇本剪輯、逐幀觀察的“行家里手”。在這樣的前提下,虛構(gòu)小說在觸碰這些社會問題時(當然作家不一定是主觀上要做出回應),到底該如何避免落入俗套,抵達更多真實?這是我在閱讀《涉過歧流》的過程中最關心或者說最擔心的問題。
不過,這個問題伴隨著閱讀的完成,逐漸轉(zhuǎn)變?yōu)橐环N確證:正是虛構(gòu)性,讓這篇小說盡可能貼近深度真實。在虛構(gòu)性的幫助下,小說得以聚攏、排布與激活眾多碎片經(jīng)驗,寫出了這個時代的典型人格。典型,并非指向庸俗社會學意義上的成規(guī),反倒是作家創(chuàng)造力與洞察力的檢驗場。
《涉過歧流》分上、中、下三篇,共18節(jié),貫通全篇的重要書寫對象是“家庭”。這是我讀出的第一重典型。上、中、下三篇的主題可以分別命名為:斬斷“原生家庭”、寄居“養(yǎng)父母家庭”與建設“新家庭”。這是“我”逐漸擺脫親緣、血緣、地緣,被動或主動改造自我的過程。這種改造的自覺性在他試圖與田微清組建新家庭時達到頂峰:“我和田微清之間,有實實在在的差異,不能完全用階層來概括,階層只是一種太過輕易的表述。我面對她的心態(tài)也不全是自卑自艾,而是清楚知曉我們并非一類人,譬如驢和馬,已是物種的差異,早在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更早以前,已經(jīng)沿著不同的路徑分叉進化。”而面對與自己不同“物種”的未婚妻,為了與她組建家庭,“為了配得上這個新身份,也有必要對自己進行改造,潛入深處,尋找到所有過去的痕跡,一一切斷,有如刮骨,殘留的生活習慣、舉止、口音早就改掉了,也克服了想要述說自我的欲望,少說或不說,乍一看,無人能辨出我的來處。”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自我進化論”與“物種起源史”,低位者選擇將自己符號化與對象化,從靈魂深處展開一番改裝與“優(yōu)化”。
具體來看,上述三類家庭各有代表性,借助對家庭成員們的人格剖析,小說精準捕捉農(nóng)民階層、高知階層與市儈階層的特點。在原生家庭中,“我”的父親不愿在外打工,鐘情于燕子窠自然、循環(huán)、封閉的農(nóng)耕生活方式,燕子的周而復始,正是自然時間的象征。父親是時代的逆行者與落伍者,小說對他的處理還相對溫情復雜,但對生母的設定——被買來的智障——便極度冷酷。這樣的出身帶給“我”與生俱來的羞恥感;至于養(yǎng)父母楊爵與杜麗,則是十分典型的知識分子形象,前者冷漠、有邊界感,后者虛榮偽善、堅持完美主義,充滿控制欲。他們之于“我”的高位感來自文化霸權(quán),直到楊克森暴露了父母收養(yǎng)“我”的真正目的是占有觀眾捐給“我”的三十三萬元資助款后,知識分子的人格神話破滅了;而“我”的準岳父母,則是一對標準的商人,夾雜著父權(quán)與市儈的雙重特質(zhì),萬事講究“不賠”。在有限的篇幅中,小說耐心地描繪各種細節(jié),以此追溯家庭前史與人格起源,試圖講清楚“物種”到底是如何分化聚合的。
血緣與家庭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手段,這在《家庭、私有制與國家的起源》已有淋漓盡致的分析。而家庭形態(tài)的變動,往往發(fā)生在社會思想變化的關口。比如,《紅燈記》里毫無血緣關系的“革命家庭”,代表了重組權(quán)力關系的激進嘗試;2018年是枝裕和的電影《小偷家族》展現(xiàn)了沒有血緣關系,卻充滿情感羈絆的“自組家庭”。作為對比,《涉過歧流》寫的是當前最典型、最常規(guī)的家庭樣態(tài)。結(jié)尾處,“我”的出身被媒體曝光,唾手可得的“新家庭”灰飛煙滅。這意味著,家庭、私有制與階級再生產(chǎn)緊密綁定,而不再是可以想象與開放的領域。
除去“家庭”的典型性,小說還以虛構(gòu)的筆力,書寫了很多個人格的“對照組”與“同構(gòu)組”。關于“對照組”,這里僅列出其中“低位者子女與高位者子女”這一類,諸如“我”與楊克森、月龍老師與大學室友薛。在這些對照人物的言談、交往中,世界的參差得以充分展現(xiàn)。后者所擁有的眼界、機遇、品格、天賦與能力,都與家庭出身有著強綁定。楊克森被《遙遠的生活》剪輯為完美少年,無時無刻不被籠罩在溫柔的濾鏡下,而“我”卻被塑造為一個丑角。這正印證了毛尖的金句:“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chǎn)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善惡的譜系,往往只是既得利益者的發(fā)明。而“我”的每一步蛻皮升級,都來自媒體賦予的知名度,最終又被媒體流量反噬,小說借此也反思了如今的媒體霸權(quán)與媒介倫理。
在這類對照組中,彼此間的情感是很復雜的,小說的處理很細致。上位者對下位者有著裹挾著憐憫的善意與或隱或顯的優(yōu)越感,而下位者對上位者則充滿羨慕、怨恨或是嫉妒。小說很少寫單一、均質(zhì)、純粹的感情,在人與人的等級面前,自然情感總要被權(quán)力、資本邏輯滲透異化。東來沒有選擇做冷面判官,而是深刻地體認這種關系的復雜性:“它(小說)是我蛻下的皮膚和削下的骨肉的重組,是我的瓶中小人。”小說里凝結(jié)了作者個人與同境況讀者的共同體驗。
至于“同構(gòu)組”,包括“我”與月龍老師,“我”與安迪,等等。月龍老師是“我”中學時期認識的代課老師,也是來自外面世界的啟蒙者與先行者,而安迪則是最大程度的算計者,成功從“張順”自我進化為“安迪”,可以算作“我”的另一種分身或極致形態(tài)。而“我”處于中間狀態(tài),既沒有決然走向遠方,也未徹底蛻變?yōu)楂@利者。小說結(jié)尾,“我”重返家鄉(xiāng),逆著“向上的白線”,由縣城至歧流鎮(zhèn)直至燕子窠。但故鄉(xiāng)已然消失,“我”只能繼續(xù)向前。
行文至此,可見東來對小說結(jié)構(gòu)的用心經(jīng)營,細節(jié)選擇與情感描寫也力求準確細膩。她十分善于使用色彩、風景、光線與物品等“顯化”情感。比如,小說借用燕子窠的風景寫出心靈的封閉狹隘,借“臟就是苦,苦就是臟”寫出身心的卑瑣,再比如反復出現(xiàn)的文化符號《德伯家的苔絲》,悄然訴說的窮苦命運的無盡循環(huán)。而在50后、60后那里,他們隨身攜帶的可能就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或是《約翰·克利斯朵夫》了。
小說還執(zhí)著于許多符號化的意象。“外語”“口音”“腔調(diào)”便是用來區(qū)分人的等級的重要指標。方言土語被認為無法承載精神交流的功能,而“外語”則是文化資本的標示。養(yǎng)父母被設定為法語教授和西班牙語教授,在“我”看來,“斯城市中心老房子里的這張餐桌也變成了世界中心的浮木”。而“我”的英語一直都很差,這是難以剔除的標志著出身與血統(tǒng)的“胎記”。而“我”模仿養(yǎng)父,熱衷于古典音樂,或許是視之為超越于語言之上,進入理想生活的可行通道?小說中另一個符號化的意象是咖啡。2004年,一篇名為《我奮斗了18年才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的文章印在無數(shù)80后、90后的腦海里,喝咖啡成為身份的象征。如小說中的自述,“喝咖啡對我而言,從來是對美好生活的一種模仿”。但如今這樣的允諾早已失效,咖啡不過是都市“牛馬”續(xù)命的燃料而已。小說對于文化符號的種種描寫,令我不由得聯(lián)想起《美好生活:中產(chǎn)階級生活史》之類的著作,感嘆小說所裹挾進來的多層次、高精度的現(xiàn)實感。
總體來看,整部小說章法有序,推進感很強,讀來頗有解謎之樂,可見東來寫作時的用心至深,由“我”延展出社會結(jié)構(gòu)的筆力也值得稱道。但我也會想,在整飭緊湊之外,是否可以多些閑筆與意料之外?眾多文化符號的隱喻我們已經(jīng)相對熟悉,如果再多釋放一些“虛構(gòu)”的能量,讓那些我們未曾覺察的晦暗之物更多涌現(xiàn),會不會讓小說變得更加耐讀與綿長?除去大段的自述與回憶,是否還可以變換更多不同的視角或表達方式?但無論如何,身處歧流的“我們”,無比需要這樣的寫作,即不只是被各種概念命名,或是成為田野觀察的對象,而是能在自我表達與自我反省中,體認乃至填補內(nèi)心的缺口,努力去過一種更加值得的人生,想象一個更美好公平的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