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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真美啊,請歇一會——讀舒飛廉小說《歇會亭》
    來源:《長江文藝》 | 賀嘉鈺  2025年03月11日09:30

    人有偏愛。寫作的人常有偏愛的字詞,勞作的人也愛歇會。小說之前,舒飛廉有篇散文就叫這個名字,“歇會亭”。讀過《云夢澤唉》會知道,“歇會”兩字和母親領他來世界的起點在一起,他想弄清出生的準確時辰,母親答:“下午去畈里割谷的人,回來歇會,我生的你。”那是“熱汗的休息,松林的清風”,也使人想到浮士德博士臨終前的話,“你真美啊,請停一停”。

    在舒飛廉盤桓已久的歇會亭,虛實掩映間,一個新故事講述停歇和美麗,有關生死的寧靜和莊嚴。

    一切建立在重返之上。游子返鄉,帶著由知識、經驗、理念、生活重構過的肉身,聽見老太太在春風里屋檐下沖他問:“你老是哪個?你回來搞么事?”忽然,他也要問問自己,我是誰?回來,是想避開或期遇著什么?一個留下許多老人的地方,怎樣、又何以給生命新的感受和經驗?

    小說會回答。

    故事開頭,“我”在夢河的歸岸,也在故鄉澴河邊。實在的鄉村給了一個旅人暫歇之處,這個真實具體又仿若漂浮的所在和外面世界存在顯而易見的間隙與時差,也正因隔而未斷,故人重為陌生人,審美就發生了。或者,只有從熟人做回陌生人,才能看見一個新的鄉村。這一個回到鄉村獨處的人,心里有著自己的事,可他同時空空,便可借所見、以想象、憑記憶,復活一個村莊。

    舒飛廉的書寫,召喚著風物自在、溫情流溢的故土,這是他所熟諳的,但小說《歇會亭》里的故鄉,并非鄉情托舉的烏托邦而純然世外,它遵從著自己的本分和奇跡,也依隨世間時序。比如,村里人數的減少和雞鳴聲也能演繹變奏:

    前幾年村塆里老頭子老太太多,養雞也多,現在人頭數少了,公雞數也跟著減少,所以雞鳴聲由一張厚毛毯,變得像一部漁網般稀薄,雞鳴自丑時,每隔一陣,漁網就被摶成荷包蛋的模樣,均勻拋撒向星月下的林園。

    敘事仿佛細水貼著大地靜行,又不時與我們的目光相平。舒飛廉擅長這樣寫,鄉村與時代變遷回到一張風情畫上,飛揚自在的比喻讓日漸寥落的鄉村被美化,一種更闊大的自然觀又同時升起。是的,比人更早識別到變化的,是動物、植物,是鄉野間的萬物。具體的人甚或人類在包羅著萬物的天地中是來去匆匆的,有一個更大的尺度在,人心對世事的揣度就會煥然,就好比,返鄉者因位移獲得的目光讓鄉村煥然。

    這個村子里,更好看的景色是人。

    《歇會亭》將拂過鄉村的目光停在人的身上,故事的起因是“老太太很認真地死了”。她是青鸞。

    一個人在離開之后才從鄰人的記憶里展開生命,第一次,也是鄭重的一次,小說常常完成這樣的敘事。老太太妥當地安排了自己的死和死的儀式,她走得從容,幾乎溫文爾雅,仿佛先知,篤定了鄉鄰將重新記起她,恢復她的名字,念起她的艱難和更為遼闊漫長的平庸。這讓她在完成生命的終章時那么寧靜。小說里交代老祖母的死,讓一種高于悲傷的情感在和死亡有關的儀式里,細細地、妥帖地兌現著生命的溫馨和莊嚴。

    這樣的老太太,人間到底有沒有?舒飛廉以細筆復活的鄉村,是不是真的存在?

    寫下就是相信。“青鸞、春娥也好,玉英、云英也好,紅艷、艷霞也好,都是西王母家不俗氣的好名字。”她們都有過十六七歲的年紀,那時,“剛剛開了臉,挽了髻,珠光寶氣里,一臉稚嫩,她一定是個美人兒,由西王母的瑤池嫁到我們村,和春娥、玉英、云英、鳳鸞她們一樣的美人兒”。當這一個青鸞的逝去被看見,許多個“青鸞”的活著就發生。她們生養、照護、勞作了幾乎漫長的一生,終于和老姐妹們坐在了一起,打牌、散步、跳舞,她們在脫去負累已然蒼老之后又好像重獲輕盈,這充滿韌性的生命就是鄉村的老靈魂。

    小說里還有這樣的細節:

    去年秋天,那時候林墨還與我住村里,黃昏里我們出來散步,遇見春紅領著婆娘們在練《火鳳凰》,青鸞姐與春娥婆婆因為年紀大,反應不夠快,不夠“火”,被春紅定為候補,她們兩個老太太就在離正式隊員們近一百米的小水潭邊,東施效顰自己學,她們兩個穿著花花綠綠的襯衣,抹著長圍裙,挽著發髻,手拉手在櫟樹下慢慢跳,鮮綠草地,一身晚照。林墨站在路邊,用手機拍著拍著眼圈就紅了,她說她想到了“兌卦”,像云夢澤與洞庭湖一樣,兩澤相連,“兌卦”的圖形,還像“兩個小女孩手拉手披散著黑頭發汗津津跳舞”。

    不知道舒飛廉是不是在鄉間真的見識過這樣一幕,它忽然出現在小說里,一種流動的溫情打動了我。不是挽歌,而是謠曲,女性情誼抒情詩般蜿蜒流淌,最終定格為個體生命一個明亮安靜的嘆號。這鄉村的靈魂,何以衰敗,何以枯萎,她們會在笨拙舞步里重回生命的天真。

    舒飛廉在詩里(《練習曲第四十》)還寫過這樣的句子,像青鸞回望自己的一生,也像鄰人送別她時想到自己:

    要涉過這條河是命中注定,

    船滑行在絲綢一般的水面,

    風也變得清涼,

    令你想起那一閃即逝的童年,

    你手中的白芷散發著溫和的香氣。

    這夢中之夢即將蘇醒,

    你要拼命忍住心中的孤寂,

    不要讓它喚下你眼中的淚水。

    他的寫作確乎喚醒了鄉間柔情的部分,但也并不掩飾田園將為荒野的喟嘆,更往前一步的,是他越過了人類中心主義。那個“我”和林墨于意念中創造的田野裝置,千萬年后,在人類潮水般散去之后,它將成為“日月星辰與走獸飛禽觀看的文本”,是的,“它真正成為了它自己,好美”。

    老祖母們亦然,她們在時間甚至在死亡之后,重新成為自己。

    所以,這也是一個與死亡、與和解有關的小說,流淌詞語將人間兌現得自有秩序,生命里的轟然仿佛失音,煙塵在上升和沉降中將物事映照得有了戲劇的滋味。故事的根,就在這座塔亭。

    土葬改為火葬,歇會亭實為靈龕,青鸞的離世讓她成為這里第一位“業主”。歇會亭是為鄉間逝者豎起的路標,他們的魂靈仍將在此聚會。鄉野生生不息。

    鄉村總是有辦法延續它的韌性與生命。小澴河邊,總有一種幾乎未曾斷裂的存在在一直長,往深處去。在青鸞寧靜的死亡里,我們重逢了鄉村的安詳與莊嚴——“歇會既久,美夢沉酣”。

    而之所以寫下這一切,是重為故鄉陌生人的“我”,在青鸞的逝去里,扮演著“把信人”,要將她離開的消息帶去更遠的地方。舒飛廉一次次寫他的村莊,就是在現代、當代、此刻的生活里,靜靜成為那個在鄉村、過往和未來之間的“把信人”吧。

    持續生長的寫作,是在熟悉的地方,不斷給自己創造新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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