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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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九百歲的鎮(zhèn)，像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金盆洗手之后，平凡避身于長江之南、太湖以北的蘇南腹地，在江陰（北）、常熟（東）、無錫（南）、常州（西）四地包藏之中，過著它所追求的日常煙火生活。

這座古鎮(zhèn)的名字，叫祝塘。在行政區(qū)劃上，它屬于江蘇省江陰市，是江陰的四大古鎮(zhèn)之一。祝塘古屬西舜鄉(xiāng)，傳說舜曾居此。有關祝塘的文字記載，最早見于江陰的《宋志全境圖》。因此，到今天，祝塘鎮(zhèn)的年紀，確確實實，已經(jīng)有九百歲。

隱入煙塵的祝塘，它的內(nèi)里，其實是深邃復雜的文化迷宮。我之所以能夠深入這座蘇南的古鎮(zhèn)迷宮，完全得益于一位忘年交向?qū)В豪钪辛窒壬Ｖ辛窒壬?944年農(nóng)歷六月初四出生，是祝塘土著，解放軍工程兵戰(zhàn)士，祝塘中學歷史教師，作家，藏書家，古鎮(zhèn)研究者和古鎮(zhèn)秘密的掌握者。

和中林先生相識相交，轉(zhuǎn)眼間已有近三十年的光景。在1999年和2004年，我曾分別寫過有關李中林的文字。他的家址“北街9號”，在我心目中，就是祝塘的代名詞。

不見中林先生和祝塘已經(jīng)很久。蘇南秋深，心有掛念。電話打過去，八十足歲的李中林聲音依然洪亮，中氣充沛：“歡迎你來！”于是，葉黃稻熟的季節(jié)，我和無錫城中的徐杰兄共赴祝塘。祝塘是水鄉(xiāng)，早年未通公路，祝塘和無錫之間有小火輪公共交通，五十里水路，行程三個多小時；現(xiàn)在蘇南路網(wǎng)發(fā)達，從無錫城中開車到祝塘，再步行到北街9號中林先生家，費時約一個小時。

還在半路時，中林先生就發(fā)來微信（他自己用微信）：“快到了吧？”車停在鎮(zhèn)上景陽社區(qū)（景陽岡之“景陽”）衛(wèi)生服務站門口空場上，從祝塘西街步行入鎮(zhèn)，很快就到北街9號。

北街9號熟悉卻又陌生。這個地址，之前是建于20世紀80年代的沿街兩層樓房。2003年元旦，中林家重新翻造落成了四開間的三層新樓。底層四間店面，記得當年三間出租作了一家小型百貨店，一間為李中林妻子的牙醫(yī)診所。

現(xiàn)在，出租作百貨店的三間已經(jīng)收回，中林家族開起了“百合藥店”。中林就在藥店門口迎候我們。

“百合藥店”旁邊的“牙科”依然生意紅火，中林愛人已經(jīng)把診所傳給了兒子、女兒，現(xiàn)在連中林的孫子、外孫也一起在牙科診所工作。當年中林妻子簡陋的鄉(xiāng)鎮(zhèn)牙醫(yī)設備，現(xiàn)在已經(jīng)全部更新?lián)Q代。在二樓，若干年前招待過我們吃飯的中林小女兒，向我們微笑招呼，她正在用現(xiàn)代的醫(yī)療設備上給人修整牙齒。

知道我們今天到祝塘，中林先生還特別通知龐培來祝塘一起吃飯。在我們到后不久，龐培一家三口，由他的愛人開車，也到了。我參加過他百日宴的龐培兒子，轉(zhuǎn)眼已經(jīng)是四周歲的小男孩了。午飯這次沒在家里吃，中林先生提前預訂了鎮(zhèn)上的一家飯店。座中有中林、中林的學生沈偉星（他在鄰近鄉(xiāng)鎮(zhèn)文林的文化站工作）、龐培一家三口、徐杰兄、中林沉穩(wěn)壯實的孫子和外孫，還有我。這家飯店菜做得非常入味，中林先生喝一玻璃杯紅酒，桌上色澤誘人、新鮮無比的魚、蝦、蟹，顯示了此地民間生活的特色和富足。

2

為什么說祝塘像“隱姓埋名的武林高手”？為什么說“它的內(nèi)里，其實是深邃復雜的文化迷宮”？

這是因為，李中林先生居住的這座現(xiàn)在幾乎不為人知的江南鄉(xiāng)鎮(zhèn)，是中國旅游文學的開拓者、一代游圣徐霞客的祖居地，赫赫有名的江南徐氏家族曾經(jīng)的輝煌繁盛，在這里上演過；而徐家當年聘請的家塾老師施耐庵，就是在祝塘寫就了他的心血之作、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中最重要的篇章。

祝塘地處蘇南水網(wǎng)地帶，鎮(zhèn)內(nèi)的主要河流是東西流向的直塘河。跟直塘河垂直，并與祝塘北街平行北流的，是直塘河的支流：大宅浜。

所謂“深浜出巨富”，風水上叫“支水插腹”，就在大宅浜底真氣融聚之處，誕生有一處巨大的莊園。這座莊園在元明時代叫作“梧塍”，后來改稱“大宅里”。這里，就是徐霞客祖輩數(shù)代居住的地方。后來直到徐霞客曾祖時，徐氏家族析產(chǎn)分家，徐霞客的曾祖徐洽才遷到江陰馬鎮(zhèn)（現(xiàn)已改為徐霞客鎮(zhèn)），徐霞客才變成馬鎮(zhèn)人。

午餐結(jié)束后，龐培一家返回，中林先生和偉星陪我與徐杰兄全面游看祝塘。我們首先去的，就是大宅里（梧塍）。

從鎮(zhèn)上到大宅里，沿大宅浜北行，有三華里左右。我們坐偉星的車前往。

中林先生是真正的“祝塘通”。他介紹，在元末明初，梧塍徐氏擁良田無數(shù)，積家財盈屋，全盛時，整座莊園有房屋五千余間，水井十八口，有河繞莊四周，西有雙鳳橋，東有青龍橋，以供人進出。當年護村河外栽植大片梧桐，似綠色屏障護住莊園，“梧塍”由此得名。

梧塍徐氏不僅富，而且雅，向有“文獻巨室”“書香盛家”的美稱，當年莊園內(nèi)曾建有聞名江南的藏書樓——萬卷樓。徐氏家族與江南文人的交流交往，累世不斷。

元末無錫畫家倪云林與徐霞客九世祖徐直交好，曾專門繪《書屋圖》相贈。

被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的學者宋濂，也曾在梧塍徐家設帳，教過徐霞客八世祖徐麒。

徐氏家族“貲累鉅萬”又思慕文化，故此，文徵明、唐伯虎、祝枝山、董其昌等江南名流，都曾到過梧塍，他們在此賦詩、飲酒、作畫，留下了眾多詩文書稿。徐霞客故居《晴山堂石刻》所收94件詩文書法，不少就是根據(jù)萬卷樓所珍藏的手跡刻制。萬卷樓的鎮(zhèn)樓之寶有《懷素墨跡》，有《倪云林手卷》，有唐伯虎畫了288個宮女的四扇屏風。

中林先生還有印象，在20世紀50年代，有一位來自蘇州，據(jù)說是蘇州文物商店的老者，在祝塘街頭擺攤，收購古書字畫。這攤一擺就是半年多，有人問他，你來我們這個小鎮(zhèn)的真實目的是什么？老者答，是來碰碰運氣，為了搜尋唐伯虎的書和畫。因為在他們收購古書古畫的行業(yè)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唐伯虎在祝塘共作過上百幅書畫。至于這個老者最后是否收到了唐伯虎的書畫作品，就不得而知了，因為他來則無聲，去也無息。

偉星的車停在云顧路（云亭—顧山，江陰的兩個鄉(xiāng)鎮(zhèn)）旁有“大宅里”字樣的鄉(xiāng)鎮(zhèn)公交站牌附近。荒地野草間，大宅浜底就在眼前。

站在浜底圩埂上，中林介紹，梧塍時代，徐氏家族就在這浜底河面上，跨河建有兩層倉樓，船只從鎮(zhèn)上直塘河轉(zhuǎn)大宅浜進來，可以直接開進倉樓底層，上下客人，裝卸稻麥。這種建于河上的倉樓，在古代蘇南地區(qū)十分少見。只是如今倉樓已逝，浜河狹窄，但雜草覆蓋的圩埂下，用麻石條砌筑的石駁岸仍然可見；還有作為倉樓柱子的兩根明代石柱，依然孤立在這野外秋空之下。

從大宅浜底上來，橫穿云顧路，過已被新橋覆蓋的當年大宅里青龍橋（在新橋底部，中林先生和偉星指點我們看仍存的青龍橋遺石），就進入了大宅里，也就是當年的梧塍莊園。

大宅里現(xiàn)在作為一個自然村，規(guī)模很大，依稀可見昔時氣派。徐氏家族富而存仁，徐霞客八世祖徐麒說過：“粟不可不積，亦不可不散。己有余，而人不足，不仁也。”所以，急公好義，樂做善事是徐氏家風。徐霞客七世祖徐景南兄弟承父徐麒之命，曾兩次輸粟賑災，又為邊關部隊捐獻鞍馬，因此皇恩兩次下達，旌為義民，徐氏專門在梧塍莊園中建造了“皇恩二下坊”，將萬卷樓改修為存放皇帝表彰信的敕書樓。

在大宅里村中某條巷口，猶存一根“皇恩二下坊”石柱。后來在鎮(zhèn)文化中心內(nèi)，也看到一根類似的石柱，武康石質(zhì)，注明是大宅里征集，可能也是當年牌坊遺物。在文化中心還有一塊上馬青石，同樣注明是梧塍徐府舊物，以整塊青石打制而成，整體造型簡練，其背面雕刻一匹奔馬，栩栩如生，雖歷經(jīng)數(shù)百年風雨滄桑，圖案仍清晰可見。

在大宅里，中林先生領我們到村中敕書樓遺址。當年的敕書樓，已經(jīng)成為村民自留地。在細竹叢旁，在已經(jīng)趨枯的雜亂紫扁豆架附近，可以看到數(shù)塊方形的青石柱礎，陷在新栽的萵苣叢中。從青石柱礎的面積，能夠想見昔年大宅里敕書樓的高大巍然。見我們在菜地流連，一位鄉(xiāng)民前來打招呼，原來，他是中林先生的學生，今年六十七歲，就住在近旁。

3

梧塍徐氏雖然富甲一方，但在科舉之途上，徐氏家族卻累代困頓不順，不，豈止是困頓不順，簡直就是一部斑斑的家族血淚史。

這段歷史頗值得一說。在科舉大盛，“學而優(yōu)則仕”深入人心的明代，徐霞客為什么決然放棄科舉，不走“正道”而獨辟蹊徑，走上一條成為游圣、被尋常人認為“不務正業(yè)”的野路？原因正在于此。

“血淚史”并非虛言，徐霞客的二世祖（祖父）、三世祖（曾祖）、四世祖（高祖）、五世祖（天祖）、六世祖（烈祖），整整五代人，都直接或間接死于科場。

徐霞客的五世祖徐元獻（1455—1482），二十六歲中舉，然而在北京會試時，卻名落孫山。發(fā)憤努力中，由于過于用功，壓力太大，二十八歲就不幸辭世，留有詩句：“遲遲夜坐渾無寐，老鶴一聲天宇空。”

徐元獻之父、徐霞客的六世祖徐頤（1422—1483），因兒子元獻之死，經(jīng)受不起打擊，于次年也慘別人間，壽六十二歲。

徐霞客四世祖徐經(jīng)（1473—1507），字直夫，則被卷入一場震動明代朝野的科場舞弊案。

徐經(jīng)天資聰穎，好學不倦，二十三歲在南京鄉(xiāng)試，以第四十一名中舉。時人稱為“夏商人物徐直夫，周漢以來人間無”，一時名滿江南。

徐經(jīng)與唐伯虎（1470—1524）交好，唐伯虎是梧塍徐家常客。弘治十二年（1499年），這兩位志得意滿的江南青年才俊，同船赴北京會試。會試結(jié)束，流言蜚語已經(jīng)傳滿京城，說是江南巨富徐經(jīng)行賄了主考官的家僮，得到了試題。給事中（有監(jiān)察、彈劾之權的官職）華昶，彈劾主考官程敏政鬻題。當時尚未發(fā)榜，明孝宗敕令程敏政停止閱卷，由大學士李東陽會同其他試官復審。復審結(jié)果，徐、唐兩人不在錄取名單中。為平息社會輿論，再由錦衣衛(wèi)審訊，不過并未查出程敏政鬻題的確鑿證據(jù)。最后的處理結(jié)果是：徐經(jīng)、唐寅削除仕籍，程敏政罷官還家，華昶因言事不實，降職使用。一場科場大案，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而各打五十大板了結(jié)。

與徐、唐同時代的何良俊（1506—1573），在其《四友齋叢說》中記到這件事：

“唐六如中解元日，適有江陰一巨姓徐經(jīng)者，其富甲江南，是年與六如同鄉(xiāng)舉。奉六如甚厚，遂同船會試。至京，六如文譽籍甚，公卿造請者闐咽街巷。徐有戲子數(shù)人，隨從六如日馳騁于都市中，是時都人矚目者已眾矣。況徐有潤屋之資，其營求他徑以進，不無有之。而六如疏狂，時漏言語，因此詿誤。”——說到底，還是太張揚了。

徐經(jīng)回到家鄉(xiāng)梧塍后，閉門不出，謝絕一切客人，“庭前日暮東風惡”。明孝宗死后，徐經(jīng)感到有了轉(zhuǎn)機，他寄望新天子一紙詔令大赦天下，使他能夠重返仕途。于是，他借游歷齊魯燕趙之名，北上京師，以探消息。未料，北路迢迢，鞍馬勞頓，加上科場案的日夜折磨，徐經(jīng)臥病北京永福禪寺，最終竟然客死京師，年僅三十五歲。

徐經(jīng)去世，是梧塍徐氏家族由繁盛轉(zhuǎn)向衰敗的轉(zhuǎn)折點。

徐經(jīng)去世時，長子徐治只有十五歲，次子徐洽十一歲，小兒子徐沾才六歲。徐經(jīng)夫人、三個兒子的母親楊氏（從無錫嫁過來），以一個寡婦之力，支撐著梧塍徐氏巨大的祖業(yè)。

當年楊氏夫人的一份賬冊，保留至今。于此既可見楊氏操持大家的艱辛，也可見徐氏家族雖然由盛轉(zhuǎn)衰但仍然龐大的家業(yè)。其中地產(chǎn)部分如下：

“官田三百七十七頃九十三畝二分八厘，官山一十畝，民山五頃三十三畝七分四厘八毫，灘八十六畝八分四厘十毫，蘆場四頃四十三畝三厘六毫，草場三十二畝，魚池大小六所。”

當徐治、徐洽成家，小兒子徐沾也聘親后，正德九年（1514年），楊氏夫人為三個兒子析產(chǎn)分家。其中的次子徐洽，就是徐霞客的曾祖父。根據(jù)留傳的《楊氏夫人手書分撥》契據(jù)，分次子徐洽田產(chǎn)共12597畝，移居江陰馬鎮(zhèn)（今徐霞客鎮(zhèn)）。徐洽由此成為馬鎮(zhèn)徐氏的第一代。

徐霞客三世祖徐洽（1497—1564），自己在科場連連失意，便一心望子成龍。徐洽生有五子：衍芳、衍嘉、衍成、衍禧、衍厚。他尤其把希望寄托在長子衍芳身上，遷居馬鎮(zhèn)后，特地筑湖莊書屋，令其終年攻讀。

徐霞客的祖父徐衍芳（？—1563），也極希望在祖上累試失意之后，能一雪科場失敗之恥，故窮年累月，刻苦攻讀科舉時文。然而，衍芳的命運仍和先輩一樣，累試不中。在徐洽的五個兒子中，竟然有三人因科場失意而夭折（衍芳就先于其父一年而死）。連喪三子的徐洽，終因悲痛過度而逝世。湖莊書屋，成了梧塍徐氏最后一代人科場悲劇的見證。

徐霞客的父親徐有勉（1545—1604），從小就目睹其父祖輩每次科場失意后全家惶恐不安的痛苦場面，這在他年輕的心靈上早已刻上烙印。他堅決不再參加科舉考試。在出世思想支配下，徐有勉不愿與達官貴人交往，無錫城中有兩位大官，敬其為人，特地登門造訪，有勉聞車馬之聲而躲藏不見，自己一生也未入權貴之門。他喜好的，是鄉(xiāng)間園林，是農(nóng)事之余赴蘇杭等地觀賞湖光山色。徐有勉一介布衣，個性耿直，他所過的，是避世的隱士生活。

徐有勉不僅自己決意不仕，也同樣希望兒子徐霞客擯絕仕途之念。他曾對賓客說：霞客眉宇間有云霞之氣，又讀書好禮，看來可以繼承我的志趣，我不愿意他追求富貴。徐有勉的志趣愛好和高潔品格，對日后徐霞客“朝碧海而暮蒼梧”的人生塑形，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4

說完大宅里徐氏家族，我們再把目光投向與徐家有著密切關聯(lián)、在祝塘期間的施耐庵。

祝塘之為文化深厚的江南古鎮(zhèn)，原因之一，它還是中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的重要誕生地。

朱鈞侃、潘鳳英、顧永芝所著《徐霞客評傳》（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8月第1版）就明確指出：“中國著名文學家施耐庵曾在梧塍徐府教書八年，并在此寫下了許多美妙動人的水滸故事。”

施耐庵目前在祝塘最顯性的物質(zhì)遺存，是一棵傳說是他手植的古銀杏樹。

這棵古銀杏，就在云顧路旁、大宅浜底附近。中林先生告訴我們，古銀杏所在的這塊大宅里東南高地，早先建有徐氏祖廟，這棵銀杏樹的位置就在祖廟后面。

以古銀杏為中心，現(xiàn)在修建了一個梧塍園，有徐霞客立像，有新造的梧塍亭等。徐霞客像前的空場上，我們到時，曬滿了村民收上來的黃豆棵。走近施耐庵手植的、已歷六百多年風雨的古銀杏，我看到樹身上的銘牌，此樹已經(jīng)被列入江陰古樹名錄，為066號，古樹保護等級為一級。

在中林先生所寫的書中，這棵古銀杏充滿了故事。

當年，徐霞客九世祖徐直專程到杭州，去恭請施耐庵來江陰祝塘給兒子徐麒做老師。

施耐庵隨身帶了兩棵銀杏樹苗到祝塘，和主人徐直一起，栽種在梧塍東南的高地上。徐直是東家，他的銀杏栽在東邊；施耐庵是西席，他的這棵栽在西邊。現(xiàn)在，徐直手植的銀杏已經(jīng)無覓，而施耐庵種的這棵依然健在。

這棵古銀杏遭遇過危險。咸豐年間，太平軍為攻打江陰，占領了祝塘。因在祝塘遭到當?shù)貓F練的拼死抵抗，故一把火燒了整個祝塘鎮(zhèn)，也燒了有幾千間房屋的梧塍大宅。某日，太平軍士卒在銀杏樹下休息時，忽然從樹上掉下一條毒蛇，咬傷一個士兵后又消失在濃蔭之中。樹太大，無法摧折，太平軍士卒惱怒之余，便在樹下堆滿柴草，準備放火燒樹。這時，一位將軍騎白馬經(jīng)過，打了一個不要放火的手勢，說了幾句廣西話。據(jù)說，這個將軍就是李秀成，銀杏樹得以躲過一劫。

前些年修建梧塍園，在古銀杏周邊鋪設了道板澆了混凝土，造成通氣不良、排水不暢，對這棵古銀杏的健康生長也造成了嚴重威脅。2022年10月，祝塘鎮(zhèn)建設局在南京林業(yè)大學教授現(xiàn)場指導下，實施了古銀杏搶救復壯工程：清理樹干上所有枯枝；將樹冠投影以下的道板和混凝土清除；將樹下多余的土壤清出現(xiàn)場，并進行松土施肥。

現(xiàn)在的古銀杏周邊已經(jīng)完全恢復了自然生態(tài)，我看到樹下的雜草之間，有新長出的幼小構(gòu)樹和桑樹，古銀杏在旺盛生長的野菊和紅果累累的商陸襯托下，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梧塍為何改名大宅里？中林先生介紹，傳說也與施耐庵相關。元末施耐庵應聘在梧塍徐家做塾師，施耐庵的朋友劉伯溫向朱元璋推薦他。朱元璋求賢若渴，一次路過江陰，親臨梧塍，想請施耐庵出山。途中朱元璋問劉伯溫：“‘吾城’該是一座城吧？”劉伯溫因為沒有來過，也不清楚。等到了梧塍，只見是一座大莊園，朱元璋笑道：“‘吾城’原來是一處村莊大宅。”朱元璋此行，并沒有請到施耐庵。后來朱做了皇帝，徐氏想到皇帝親臨梧塍的金口玉言，便把梧塍改名為大宅里。

有關施耐庵的傳說，在祝塘地區(qū)非常豐富。而且，這些口碑傳說的內(nèi)容之多、之具體，是任何一個有施耐庵口碑傳說的地方遠不能相比的。這一現(xiàn)象，受到有關方面的高度重視。

建國初期，中央人民政府文化部曾在1952年10月，特派人民文學出版社聶紺弩，中央文學研究所錢鋒，人民日報社謝興堯、徐放，到祝塘調(diào)查施耐庵的生平材料。聶紺弩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兼古典部主任，對《水滸傳》一向有研究興趣。

他們是在1952年初冬到達祝塘的。施耐庵教書、居住過的徐氏梧塍大宅，經(jīng)過1860年太平軍和1937年日寇的兩次火劫，基本已經(jīng)無所遺存。徐放給大宅里東南的銀杏樹、皇恩二下坊、敕書樓的遺跡拍了不少照片。聶紺弩則向徐氏族人、保管《徐氏家譜》的徐仁培，借了家譜中的《家集》《傳坊錄》兩卷帶回北京。后因聶紺弩被“打入另冊”，顛沛流離，《傳坊錄》等最后沒有歸還。

他們一行在祝塘兩個月左右的深入調(diào)查，還是頗有收獲。

首先是實物。他們在祝塘徐洪春處調(diào)查到一副對聯(lián)，聯(lián)語為：

讀宋學士贊言，高風世仰；

觀施耐庵卜兆，大地名揚。

寫這副對聯(lián)的人叫奚黼恩，是同治五年（1866年）的秀才。據(jù)徐家后人講，這副對聯(lián)每年只掛一次，就是在農(nóng)歷三月初十，徐家上墳祭祖那天。聯(lián)中“宋學士”是指宋濂，被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宋濂和施耐庵都曾應聘在梧塍大宅教過書，由這副對聯(lián)可以得到某種印證。“讀宋學士贊言”，是指宋濂七十歲時寫有《送徐生》一文，送給他的學生徐麒。“觀施耐庵卜兆”句，可以看出施耐庵和善看風水的劉伯溫一樣，有神異之才。

其次是1930年出版的一本書——《澄江夜話》，由江陰人徐再思編著。書中關于施耐庵的傳說有：《施耐庵作〈水滸〉》《施耐庵所擇祭日五百年中不下雨》《大宅里與施耐庵》。

當然，更多的是有關施耐庵的各種口頭傳說。傳說中最多的，是施耐庵有神奇的預知能力。“觀施耐庵卜兆，大地名揚”，施耐庵很有神術。

為梧塍徐氏祭掃祖墳選日。當年，主人徐直對施耐庵十分敬重。一次賓主閑話，徐直談起清明祭掃祖墳之日，一連十幾年落雨紛紛，十分不便，便請求施耐庵為徐氏祭掃祖墳另擇一個吉日，必須天晴不雨，最好五百年不變。

施耐庵聽得此說，并未猶豫，立即回答：三月初十最好。雖不能保證每年的這一天不下雨，但是，即使這一天下雨，如果早晨下，中午必停；如果中午下，日落前必停。并補充說，不要說五百年不變，一千年也定然不變。

元末明初至今已過了六百多年，徐氏當年占地近百畝的東原祖墳，在新中國成立后開辟成了農(nóng)田。但施耐庵選定的三月初十這一天，被北距大宅里五華里的長壽鄉(xiāng)定作了集場日。據(jù)李中林先生逐年的觀察記錄，晴天不說，這天若是晨雨，到午時必停；中午下雨，日落前太陽一定會露臉。施耐庵不欺后人。

上梁擇日。某天，大宅里一幢重要建筑上梁。但年歷上標明那個日子是個十惡大敗日，不宜上梁。上梁這天，恰好朱元璋和劉伯溫來尋訪施耐庵。朱元璋問為什么選這個日子上梁，泥瓦匠回答，施耐庵先生講，大敗日子也不要緊，因為今天上梁會遇到紫微星，也是大吉。自此以后，祝塘人家造新屋上梁，都會貼一副這樣的聯(lián)語：豎柱喜逢黃道日，上梁正遇紫微星。傳說這對聯(lián)也是施耐庵所擬。

兩個雞頭一壺酒。某年，施耐庵要回江北老家，徐家主人送他到大門外，約明年再來。次年重陽那天，施耐庵果然回來了，徐家很高興，馬上吩咐廚房做菜款待。廚師說，今天過節(jié)，家里菜都吃光了，只剩兩個雞頭一壺酒。徐家正要重新買菜準備酒席，施耐庵說：不用了，我去年就算定了，請看桌下便知。徐家把桌子翻過來一看，果見貼有一張紙條，上寫：明年重陽九月九，兩個雞頭一壺酒。

青穗治馬瘟。朱元璋征張士誠，兵敗常州牛塘角，發(fā)生馬瘟。劉伯溫推薦：施耐庵能醫(yī)馬瘟。施耐庵早已料到此事，所以那年他叫徐家辟出專門的良田，以各色稻（糯、粳、秈等）混種。稻才秀時，便讓人割下青穗曬干。馬瘟就是用這曬干的青穗治好的。后來徐家獲得了朱元璋的加倍獎賞。

施耐庵在梧塍徐家坐館期間，生活悠閑，待遇優(yōu)厚，身心放松，便開始寫作《水滸傳》。文學來源于生活，這部小說中的眾多地名、情節(jié)，都與祝塘有關。

祝塘中學（1944年創(chuàng)辦）首任校長、祝塘人方驥齡，在他的回憶文章中寫道：

“據(jù)我們家鄉(xiāng)的傳說，《水滸傳》里的故事，很多采自江陰地區(qū)的實事而加以夸張渲染，如三打祝家莊、大鬧曾頭市。祝家莊便是我所居住的祝塘鎮(zhèn)，原是祝家莊；曾頭市在璜塘附近，離我家鄉(xiāng)約十華里。《水滸傳》中兩場有聲有色的戰(zhàn)斗，其實是這兩個地方鄉(xiāng)民的大械斗（江陰鄉(xiāng)下，向好械斗）。至于武松打虎，也非事實，據(jù)傳有一次施耐庵散步到景陽岡上（景陽岡是徐氏擋風水的一條高崗，上面滿植松樹，現(xiàn)尚存在，但已無松樹，且已漸平坦），見一條大狗臥在樹蔭下面，松樹隨狂風舞動，影子散動在臥狗身上，施耐庵靈機一動，才幻想出景陽岡上武松打虎的一段奇文來。講到做人肉包子的十字坡黑店，我們家鄉(xiāng)附近，確也有一個十字坡，附近姓顧的人為多。再說到智劫生辰綱的黃泥岡，這兒以出產(chǎn)善斗的蟋蟀而著名，就在我家住宅后面。”

還有傳說，《水滸傳》原來書名叫《江湖奇?zhèn)b傳》，徐霞客九世祖徐直認為太普通，建議施耐庵改一個更好的書名。施耐庵聽從建議，因為書是在四面是水的祝塘東林庵里寫的，就改成了《水滸傳》，意思是在水邊寫的故事。施耐庵原來也不叫施耐庵，叫施惠，因為不受外界高官厚祿的引誘，在庵中甘耐寂寞，專注寫書，所以《水滸傳》的署名就用了筆名施耐庵。

中林先生帶我們尋訪了東林庵遺址。東林庵，這個施耐庵潛心寫作的安靜地方，如今已在祝塘鎮(zhèn)區(qū)景陽西路旁。連排擁擠的住宅區(qū)域間，留有一塊空地。中林解釋，因是庵址，居民都不愿在庵址上建房，所以就一直空著。現(xiàn)在成了周邊住戶的自留地，兩棵粗壯的廣玉蘭，一棵小的石榴樹下，大蒜、青菜瘋長，仍有紅艷的月季點綴一側(cè)。庵址旁邊，是景陽西路44-5的空房，門面玻璃上的字是：悅顏美學·祛斑·紋眉。東林庵遺址的馬路對面，是“川渝副食”和“友家餛飩”。

5

李中林家族，是自其高祖起，從附近的赤岸鄉(xiāng)遷居祝塘的。

李中林高祖遷居祝塘后，建造了一棟大屋。這棟大屋之所以能夠建起，既有其高祖的辛苦勞作，又內(nèi)含一段“好人有好報”的近乎傳奇的故事。

中林的高祖，外號叫“卿好人”，是鄉(xiāng)鄰間公認的勤勞善良的大好人。他以販賣江海里的鮮貨為生，基本上每天夜半從祝塘動身，走五十里路，黎明前到達江陰的長江邊。從江邊捕魚船上收買江鮮、海鮮，然后以急行軍的速度把這些鮮貨挑回祝塘，滿街巷叫賣。這個行業(yè)，祝塘人叫“挑江鮮”。

光緒年間的一天，中林高祖像往常一樣早起，但那天特別不巧，他到達江邊時，捕魚人的江海鮮貨已經(jīng)被人全部買走了。無可奈何，他便挑著空筐，在江陰城中轉(zhuǎn)一圈。街道上這時有人在傳呼：“快去看陳知縣開堂審賊。”許多好事者都奔往縣衙，中林高祖也好奇地隨人到了縣衙。這時的縣衙大堂前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幸好中林高祖人長得高大，身高有一米九左右，站在人圈外還是能看得清楚。雜亂的人群人聲中，他依稀聽到知縣和盜賊這樣的問答：

你盜竊來的贓銀藏在何處？

銀子藏在祝塘玉泉庵神像座子底下。

中林高祖聞聽，一個激靈，挑著空筐轉(zhuǎn)身拔腳就奔回祝塘。他天天來回一百多里路，練就了一副好腳力，幾乎是一口氣就到了熟悉的玉泉庵。神像底座下，真有一大包袱銀子。中林高祖對著神像叩了三個頭后，沒有客氣，把銀子拿回了家中。

一個時辰后，縣衙當差的押著盜賊氣喘吁吁來到祝塘。到了玉泉庵，認真搜查后，神像座底下根本沒有銀子。當差的問賊：“你藏的銀子呢？”那賊也聰明：“我怕大老爺打我屁股，當時胡亂說的。”捉賊捉贓，沒有贓銀就沒有證據(jù)，最后，知縣就把那賊無罪釋放了。

中林高祖拿了賊的贓銀，心里總是壓著一塊石頭，后來聽說那賊被釋放了，心上石頭才落了地。他認為他做了好事，使那個賊免除了牢獄之災。中林高祖仍舊每天挑賣江海鮮貨。等過了一年多時間，當人們心里完全抹去了對那賊的記憶后，他就用這筆銀子，在祝塘鎮(zhèn)上建造了一間大屋。

這個故事，是李中林聽他祖母講了無數(shù)遍的。

舊時祝塘的玉泉庵，就位于現(xiàn)在鎮(zhèn)中心大宅浜和直塘河交匯處的東北角上。玉泉庵在20世紀40年代被改造成祝塘小學，改造時，刻有《重建玉泉庵殿宇碑記》的大石碑被砌入墻體。20世紀80年代后期，祝塘小學又離開玉泉庵舊址，遷入新校，舊校舍拆除時，石碑得以重見天日，現(xiàn)保存于鎮(zhèn)文化中心內(nèi)。

玉泉庵遺址現(xiàn)在仍存。就在這個其高祖意外獲得銀子的地方，李中林度過了他整個的小學時光。

2001年9月，中林先生以“內(nèi)退”的方式，提前離開了祝塘中學歷史教師崗位。至今，已經(jīng)又過了二十三年。

2000年3月，在北街9號斜對面的一幢住宅樓里，李中林購買了一間面積約一百三十平方米的新房，從此，他擁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書房。他把珍愛的書房，命名為“莢園”。

“莢園”離玉泉庵舊址很近。書房東窗外，就是直通徐霞客祖居地大宅里的著名的大宅浜。李中林是遐邇聞名的藏書家，在“莢園”喝茶，周圍依舊是鋪天蓋地的書。他的藤椅和電腦，陷在書山或書海之中——中林先生1994年開始學習使用電腦，用五筆字型輸入法，“現(xiàn)在就是不看鍵盤也能飛快打字”。

靠東的一個房間，是他的寫作室。室內(nèi)，我觸目所及的書有：

《體國經(jīng)野之道》《巴馬修道院》《〈西游記〉記》《萬歷野獲編》《風水與民宅》《國史紀聞》《威廉·布萊克評傳》《歸田瑣記》《沈兼士來往信札》（中國近現(xiàn)代稀見史料叢刊第十輯）《四友齋叢說》《薩特戲劇集》《風的嘴唇》《徐霞客研究古今集成》《何典》《駁圣伯夫》等等，還有兩冊新到的雜志：《世界文學》2024年第5期，《讀書》2024年11期。

中林先生藏書不是目的，他藏書是為了寫書。2018年5月，李中林在鳳凰出版社出版了《祝塘九百歲新編》上、下兩冊，共計六十六萬字。他說：“歷史，只有成了文字，后人才能在文字編織的圖案中，進入那個逝去的世界。沒有文字，口頭的，只能稱之為傳說。祝塘的許多史事，沒有留下文字，都成了傳說，這是無法彌補的遺憾。”——中林先生胸中存大義，他寫作此書，自覺是為家鄉(xiāng)承擔一份責任。

從2001年“內(nèi)退”至今，李中林的主要著述如下：

《暨陽軼事》，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3年

《祝塘九百歲》，古吳軒出版社，2006年

《明朝的水缸》，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7年

《莢園讀抄》，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09年

《祝塘九百歲新編（上、下）》，鳳凰出版社，2018年

《梧塍記》，文匯出版社，2018年

《瓦甕里的菜園》，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

《江陰歷代吟詠》（與楊德生合作編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祝塘紀事（上、下）》（主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

《祝塘鎮(zhèn)志》（主編），方志出版社，2014年

《景陽志》（主編），鳳凰出版社，2020年

《建南志》（主編），鳳凰出版社，2022年

《祝塘中學建校八十年紀念文存》（執(zhí)行主編），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24年

憑一己之力，憑滿腔熱愛，為家鄉(xiāng)寫下、編就數(shù)百萬字的文學鄉(xiāng)志，李中林就是古鎮(zhèn)的當代奇人。祝塘深邃的文化底蘊，由祝塘而延伸出的江南深邃的文化底蘊，在我的忘年交、古鎮(zhèn)奇人李中林身上，就歷歷可見。

【黑陶，詩人，散文家。出生于中國南方陶都—江蘇宜興丁蜀鎮(zhèn)。出版散文集、詩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