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1929年6月，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成立文化工作委員會，以潘漢年為負責人，統一領導革命文化工作。1930年，在“文委”領導下，先后成立中國左翼作家聯盟、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左翼教育工作者聯盟、中國左翼新聞記者聯盟、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中國左翼戲劇家聯盟、中國語言學家聯盟、左翼音樂家聯盟（亦稱音樂小組）、左翼電影小組等，這就是近代文化史上赫赫有名的“八大聯”，發動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左翼文化運動。95年前，“社聯”與“左聯”合作，在法租界環龍路（今南昌路）舉辦一個文藝暑期補習班，培養青年才俊。于是，魯迅來到了這里。

1930年3月2日，在竇樂安路233號（今多倫路201弄2號）中華藝術大學——一所三樓三底的樓房內，數十名革命知識分子齊聚一堂，在此召開了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5月20日，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簡稱“社聯”）也在中華藝大應運而生。“社聯”由社會科學家杜國庠、經濟學家王學文等起，他倆都是中央文化委員會委員。這些學者以馬克思主義為旗幟，立足于中國的實際情況，積極投身于現實的革命斗爭，通過協同翻譯出版進步書刊、組織社團、創辦學校、舉辦講座和補習班等方式，推動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與中國化。“社聯”成立的第二天，魯迅主編的《巴爾底山》旬刊就刊發《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成立》一文，對“社聯”成立的意義、目的、組織、職責等進行報道，及時向社會介紹了這一新興的左翼文化團體。

正當“社聯”準備大干一場時，數天之后的5月24日下午，國民黨武裝警察數十人包圍中華藝大，當即捕去教員及學生多人，并貼上了“上海市教育局查封”的條子。

中華藝大被封后，“社聯”立即另辟蹊徑，與“左聯”合作，轉戰法租界，舉辦文藝暑期補習班，培養青年才俊，延續中華藝術大學的事業。補習班是“社聯”“左聯”合作辦學的代表性產物，其名稱由“左聯”成員洪深提議，初衷為避免國民黨的擾亂，辦學資金則來自中華藝大被封后的剩余款項。

6月20日，《申報》公開刊登了“左聯”與“社聯”合辦的文藝暑期補習班的招生信息。該則招生信息表明，這個補習班規模不小，開設了西畫科、文學科、社會科學科，而此前中華藝大最負盛名的就是西洋畫科和文科。

7月4日，《申報》刊載了另一則補習班的招生啟事：

本補習班定本月七日上課，凡已報名者，請于本月六日上午十時至下午六時到本補習班處口試及繳費并領取聽課證。

文藝暑期補習班應當在6月20日就已確定并開始招生，并從6月25日開始教學工作，不過這一時期招生和開課的對象，主要以原中華藝大的學生和一些未在官方學校讀書及從外地來到上海的革命青年為主。后續7月的招生則正值暑期，主要以受革命思潮影響的進步在校學生為招募對象。

補習班開辦后的教學活動主要以社會科學和文學藝術為主，分別由王學文和馮雪峰擔任負責人，教員包括了“左聯”“社聯”的知名學者和進步作家，李一氓（社會科學家）、陽翰笙（作家）、柯柏年（社會科學家）等都曾擔任教員，還有戴望舒（詩人）、胡也頻（作家）、汪馥泉（復旦大學教授）等人也曾來授課。曾在補習班學習的馮毅之（后任山東省文聯主席、山東藝術學院院長）追憶：“到暑期補習班來上課的都是左聯和社聯的名人。我當時是個青年學生，能夠見到這么多的大作家和學術界的權威，并親身聽他們講課和教導，不但受益匪淺，并感到光榮和驕傲。對我以后從事文藝工作打下了不可動搖的基礎。”此外，補習班也經常邀請文化名人作學術報告，其中就有大文豪魯迅。

《魯迅日記》中記載，1930年8月6日，“上午往仁濟堂買藥。買米五十磅，五元九角，啤酒一打，二元九角。午后往夏期文藝講習會講演一小時。”文中所提夏期文藝講習會，便是指文藝暑期補習班。魯迅是從家中出發去補習班的，當年5月12日，魯迅已“夜同廣平攜海嬰遷入北四川路樓寓”，也就是拉莫斯公寓（今四川北路2079—2099號），此處與位于環龍路的補習班相距7公里。據《申報》記載，當日氣溫高達33.6攝氏度，天氣炎熱。魯迅克服種種不便，如約出席講座，可見他對于此次報告的重視。

魯迅當天由馮雪峰陪同，長衫布履，緩步從容進入教室，濃密的胡須下，嘴角微露笑容。曾聆聽講座的江豐（后任中國美術家協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院長）追憶，魯迅演講的內容是談藝術的現實主義問題。遺憾的是講稿已失傳，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魯迅展出了兩幅畫，一幅是流行的美女月份牌，另一幅是蘇聯的農婦，他將這兩種不同類型女性的繪畫作了對比。另一位在場的鐘步卿（后為著名版畫家）則回憶這次講座對他的影響。當時上海美專的教師極力鼓吹“為藝術而藝術”的觀點，束縛學生進步思想，藝壇上泛濫裸女圖、少女像、“骷髏與美女”之類的作品。而魯迅的講演，使處在苦悶、迷惘、彷徨中的他心中豁然開朗，從而樹立起“為人生”的藝術觀和“為勞苦大眾服務”的人生觀，沿著魯迅指引的現實主義創作道路前進。在當時，受到魯迅鼓舞而勵志奮發的青年不在少數，這更加凸顯了其在民族危難之中的感召力。

文藝暑期補習班的學員有六十余人，主要是由各黨團組織推薦來的，也有個別是黨團員介紹的，還有一些是交費旁聽的。除上文提到的馮毅之、江豐、鐘步卿外，還包括胡一川（后任中央美術學院黨支書）、夏朋（后任“美聯”執行委員）、劉芳松（后任安徽省文聯主席）、許邦和（后任上交大黨支部書記）、喬魁賢（后任上交大黨組織干事）等，他們中的很多人日后成為中國革命或文學藝術方面的佼佼者。

就在環龍路文藝暑期補習班的活動中，還誕生了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

1930年7月26日，以時代美術社為基礎，聯合上海美專、新華藝專、一八藝社等藝術院校和美術社團的部分師生及進步青年，在法租界環龍路上的文藝暑期補習班成立了中國左翼美術家聯盟。

那么文藝暑期補習班及“美聯”成立地的具體地址在哪里呢？

馮雪峰曾回憶：“1930年7月和8月，左聯和社聯在文委領導之下共同辦了‘暑期補習班’。地址在法租界環龍路，未注冊過，是一個地下的暑期學校。”夏衍也回憶：“我還依稀記得成立大會是在舊法租界環龍路的一間雙開間二樓前廳舉行的。”

報刊資料印證了當事人的回憶。1930年7月4日至9日，補習班在《申報》上連續刊載的招生啟事中明確寫明開課地點為“法租界環龍路環龍里166號”。《金剛鉆》報載道：“市黨部查得環龍路環龍里一六六號，有文藝暑期補習班者，為馮雪峰王學文二人主持……”這兩篇報道中涉及補習班的地點均為“環龍路環龍里166號”，與時人回憶相吻合，所以環龍路環龍里166號（今南昌路234號）就是文藝暑期補習班和“美聯”成立地的具體地址。

筆者對于上述地點進行了詳細考察，上海市城市建設檔案館所藏環龍路環龍里166—174號的立面如下圖所示：

圖1 環龍里166—174號（右起為166號）立面圖（上海城建檔案館藏）

現場勘察后發現，該檔案記錄與建筑的實際情況有所不符，該棟建筑的真實保存狀況應為將其做鏡像處理后的圖示：

圖2 環龍里166—174號（右起為166號）立面圖的鏡像圖

這兩者的不同之處在于，前者所示166號的門窗排列為左門右窗，而建筑的實際情況卻是如鏡像圖所示，即166號為右門左窗。鏡像調整后，其他房間的排列也均與建筑的原貌相吻合。

結合檔案記載，環龍路環龍里的建筑建成于1929年，符合文藝暑期補習班開辦于1930年的史實。其中，166號是一幢三層的房屋，一層包括入戶庭院、大廳和廚房，廚房北側有連通外界的后門；二層有一個大廳和一個房間；三層有一個大廳、洗手間和露臺。如此看來，二層的空間最為寬敞，可容納的人數最多，這與夏衍回憶中的“二樓前廳”一致，并且出于安全考慮，二層距離位于一層兩邊的出口更近，如遇危險，眾人可迅速做出反應。因此“美聯”的成立空間應為環龍里166號（今南昌路234號）的二層大廳。

關于文藝暑期補習班停辦的原因，主要有兩種說法。據劉芳松回憶：“補習班開辦后，學生會的同學頻繁組織動員聽課學生參加示威游行和飛行集會，特別是在8月1日在南京路舉行的一次規模較大的示威游行，導致補習班秩序被打亂并遭暴露，不久后就停辦了。”王學文則回憶：“這個補習班辦了五十天左右，因學校開學，學生回校，就結束了。”上述二人的說法存在較大偏差，目前學界尚未形成統一觀點，筆者認為前者的說法更符合實際情形。

根據1930年8月3日《金剛鉆》的報道，我們可以從中窺見補習班停辦的原因：

最近，市黨部查得環龍路環龍里一六六號，有文藝暑期補習班者……有自由大同盟重要分子魯迅等，擔任教職，課程亦含有反動性質……不無反動嫌疑，最后乃由市教育局通知各報館，以后對文藝暑期班新聞消息，一概勿予刊登，一面則由市黨部函請法公廨，從嚴取締，此閉門造車之文藝暑期班，于是乃即此壽終正寢矣。

上述報道刊于8月3日，說明文藝暑期補習班因從事左翼文化運動，具有革命性質，因此遭到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的密查，他們知會法租界當局，最終被封閉，并非因學生開學而正常結束。

據前述魯迅8月6日曾前往補習班發表演講可知，補習班在3日并未被封禁。《金剛鉆》作為當時報界“四小金剛”之一，在捕獲消息方面極具敏銳性，其報道雖不代表官方，但絕非空穴來風。很有可能，《金剛鉆》收到了國民黨上海市教育局關于各報館勿刊載補習班相關新聞消息的通知，理由就是補習班的中共背景。由于補習班位于法租界內，國民黨上海黨部無法直接對其封禁，便在通知各報館的同時，向法租界當局知會查辦一事，此間，《金剛鉆》發布了上述報道，但當局可能未立即展開行動，這就出現了報道所示補習班于8月3日被查禁，而實際上6日還在活動的情況。

因此文藝暑期補習班結束的時間不早于1930年8月6日，但此后也未延續多日。

作為“左聯”和“社聯”合辦的進步學校，文藝暑期補習班因存在時間短，學生數量較少等原因，長期處于被忽視的狀態。毫無疑問，文藝暑期補習班是左翼文化運動的組成部分，它記錄了左翼知識分子在此進行講學、創作、成立“美聯”等文化與政治活動，因此其不僅具有文化性，更具革命性。雖然補習班只存在兩個月的時間，但作為中華藝術大學的延續，立足于環龍路環龍里166號（今南昌路234號），同國民黨進行文化斗爭。百余名革命青年在此通過系統的學習與培訓，得以更加深入了解馬克思主義理論和革命文學，他們逐漸成長為中國革命和文化事業的中堅力量。此外，文藝暑期補習班還促進了左翼文化團體之間的交流與合作，不僅“左聯”和“社聯”在辦學的過程中形成緊密的合作關系，更是在此成立了“美聯”，進一步壯大左翼文化力量，推動中共領導的左翼文化運動蓬勃發展。

憶昔撫今，95年前，左翼文化運動曾在環龍里166號（今南昌路234號）這一紅色文化場域散發光芒，后人將永遠銘記這段崢嶸歲月。

（蘇智良 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教授；王鑫鵬 上海師范大學中國史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