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彌勒,誰竊走了佛祖的心?——從駱平小說《在彌勒》說開去
在“身份社會”中,可能沒有哪一個群體,像知識分子一樣,地位起伏不定,形象詭譎多變,有時充當著忠肝義膽的時代砥柱,有時又扮演著爾虞我詐的跳梁小丑。
——劉大先《新人文備忘錄》
人是很難如實地談他自己的,人總是本能地美化自己。人不會老老實實地說自己是怎樣一個人,常常是假托別人才能老老實實地談自己。
——黑澤明《蛤蟆的油》
一、“看/被看”TO“被看見”:知識分子之困
在“看”與“被看”之外,“被看見”顯然同樣重要。
所以,我想先講一個“被看見”的笑話:在一座地方城市的教授花苑,住著土豪和教授一對鄰居。一個暑假,他們相約去旅行,那時流行的是“坐著火車去拉薩”,于是他們計劃乘坐綠皮火車一路向西,沿途順便欣賞美景。買票時,土豪夫妻買了兩張票,教授夫妻卻只買了一張票,這讓土豪夫妻很是納悶。教授利用旅游旺季的人流蒙混上車,旅途中遭遇突擊檢查,夫妻倆迅速躲進廁所。當聽到敲門聲,教授把票從門縫遞出,檢票員看后就離開了。這一波操作,著實讓土豪震驚。時光流轉,秋去冬來,兩對夫妻再度相約旅游。這次,土豪夫妻也買了一張票,誰知教授居然沒有買票,這讓土豪震驚到了極點。利用更為龐大的春運人流,兩對夫妻都成功上車。不久后,列車員又來檢票,土豪夫妻也活學活用地躲進了廁所。過了一會兒,敲門聲響起……
那么你猜,是誰在敲門?
那年,我就在這座地方城市讀碩士,而這個秘密流傳的詼諧故事無非是在映射,在一個小地方大學教授這種稀缺物種的智慧光暈。他們就像賈平凹筆下的那塊“丑石”,甚至屬于遙遠星空的隕石體系。這,也和我們印象中對于知識分子的心理預設基本吻合。
是啊,淵博、聰穎、高尚,我們會本能地將這些高于世俗的詞匯安在他們身上。而這,也是信息相對閉塞年代,他們“被看見”的不二渠道。但數年后,當我真正有幸也卷入這一群體,便由童年時上樹下河、遛貓偷瓜的“土鳥”迅疾蛻變為漂泊無依的“候鳥”,在“第六故鄉”(學校)、“第四故鄉”(家)與“第一故鄉”(老家)之間疲于奔命,才逐漸理解了他們世界中同樣存在的衣食住行、油鹽醬醋之困。
從漫長的歷史航道來看,自“五四”至1980年代,知識分子這個群體一直自覺扮演著啟蒙者的角色。但1980年代中后期起逐漸開啟的市場化進程,讓他們一步步跌出話語中心。1989年,詩人海子臥軌自殺,某種程度上成為一個打破幻想、告別神圣的標志。借用北島《波蘭來客》中的一句話,那便是“深夜飲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夢破碎的聲音”。
近些年,隨著網絡越來越發達,知識分子身上被神話的光芒也逐漸褪去。于是,我們知道了更多關于他們的煩惱人生:比如某高校某幢高樓因每年都有“開一朵花”的危險而被譽為“墜落之樓”,某“青椒”深夜填推優表突發心病英年早逝、某“大叔”苦熬多年終獲評副高從此不再發論文、某頂尖學府教授因十年聘期即將結束未達科研任務而慘遭解聘,以及某著作等身教授被網曝有家暴、騷擾、學術不端惡習,某“江河”級學者因厭倦江湖而發文昭告退隱安心教書,某“小白”因生活拮據送外賣賺取奶粉錢,某靚麗女教師宣布走出象牙塔進軍網紅圈等等。
諸如此類愈加多的“被看見”,在將知識分子從神壇上拉下的同時,其實也在某種程度上實現了去“符號化”的進程,讓我們從一個更為開放、可觸可摸的維度來認識這個群體。而從《孔乙己》到《圍城》、從《廢都》到《滄浪之水》、從《風雅頌》到《應物兄》等一大批作品,也從藝術之窗的維度為我們展現了百年歷史演進中知識分子的琳瑯群像。
依此出發,駱平新近發表的《在彌勒》同樣以“旅行”為楔子,實則是以黑色幽默的利刺,激活了我們體內潛藏的“知識分子”記憶細胞。對此,作家阿來曾有相對恰切評價:“作為70后作家的代表,駱平已經建構起了清晰的文學原鄉。她依托于永恒不變的高校圖景,講述一個又一個駁雜紛繁、能量奔涌的獨特場景,不同的人群在其間廝守、離散,成長、衰朽,充滿了選擇、忍耐與別離的氣息。”而在《在彌勒》這篇小說中,讓我們再一次“看見”了這一知識分子意象,并借此“一葉”多維“看見”復雜人性與眾生之苦,喚醒我們內心的細膩與愛意。
二、自證清白PLUS情感同盟:“她聲音”的彰顯
正如福斯特《小說面面觀》所言,故事和小說的區別就在于,“國王死了,然后王后死了”抑或“國王死了,然后王后因悲傷而死”的差別。這其中,關鍵便在于有無“悲傷”這一核心情感要素。事實上,每一篇小說也有其情感脈絡,而這顯然構成了昆德拉言說體系中“發現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東西”的唯一道德。基于此,任何角度對于小說《在彌勒》的復述都是困難的,這就像極了1956年雅克?拉康借助愛倫?坡小說《被竊的信》,并依據王后、大臣、杜賓等人的心理與行動,由現實“所指”而延伸出的文本“能指”系統無限空間一樣。
在我看來,駱平的小說《在彌勒》,某種程度上絲毫不遜色于愛倫?坡的經典作品《被竊的信》,她以十二個章節文字,為我們靈動呈現了一幅現代版的“被竊的信”。所不同的是,愛倫?坡的“竊”意在偵探智慧的碰撞,而駱平的“竊”意在心靈圖景的困境展示。為此,讓我們姑且以不同主體的聲音模擬,來予以呈現。
A.緣起:梗概復述
某大學電影學院副院長在即將升任院長的公示期,收到一封舉報信,稱他在2019年2月3日于彌勒旅行時,存在傷風敗俗的行為,可能涉及換妻或聚眾淫亂。這一事件導致他被帶到學校談話室,接受A、K、E等人調查。他回憶起那次彌勒之行,他們一行十人,包括他和妻子、二哥二嫂一家、數學學院的老夫妻以及法學院和化學學院的一對夫妻。他試圖自證清白,卻發現困難重重,最終不僅失去了晉升機會,還可能面臨失去教職的風險。
B.第一現場陳詞
必要說明:第一現場的話都是陽光下的話,雖然我們常說陽光下無新事,但什么事都必須讓陽光照一照才會健康,顯然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α、“執法者”的訓誡:
我們就是所謂的正義“執法者”,名字分別是A、K、E。看到了吧,作家甚至都不愿賦予我們鮮活的肉身,讓我們只能充當卡夫卡筆下那符號化的“K先生”的后現代變體,以顯示我們的冰冷與嚴苛,再就是以簡單配角的形式映襯主角的豐富靈肉。對此,我們能說些什么呢?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堅守正義,澄清事實。言歸正傳,自我們收到那封匿名信到屢次談話,每個人都保持了客觀、平和的態度。但紀律的訓誡是不容突破的底線,我們所能做的只能是查清事實,秉公辦事。
β、“目擊者”的證詞:
沒錯,我就是你們所說的目擊者,那個數學學院的老教授。我雖然是理工男,但也懂得“你有權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可能成為呈堂證供”這句“米蘭達警告”的分量,我為自己的話負責。我親眼看到二嫂進了他的房間,有房卡。什么?二嫂是誰?跟我們一起去彌勒旅游的人啊。她是我們電影學院二哥的妻子,之前在我們學校工作,這女人太有魄力了,后來辭職去民辦高校當了校長,賺得盆滿缽滿。我這輩子沒說過謊,看到什么就說什么。我相信紀律,也相信他的人品,覺得這或許只是個誤會。可現在事情鬧這么大,我心里也很忐忑。我怕自己的證詞影響到他們的生活、前途,但不說真話又違背我的原則。我只希望能把我看到的如實傳達,讓真相水落石出,別冤枉了好人,這樣我心里才能踏實點。
γ、“受害者1”的辯白:
我就是那個被你們集中關注、嬉笑怒罵的副院長。沒錯,我正在晉升考察的關鍵期,卻遭遇了匿名舉報,被多次談話。但我其實非常無辜,那晚我和二哥喝多了,很多事都記不清了。我和妻子感情很好,那些舉報內容簡直荒謬至極。我承認二嫂確實進過我的房間,但我當時醉得不省人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也許是有什么誤會,說不定她只是來看看我是否安好。現在你們卻僅憑這點就懷疑我,這對我太不公平了。我在學術上兢兢業業且成果頗豐,電影課評上國家一流本科課程,發表多篇頂刊論文,承擔國家級重點課題,為推動相關學術發展不遺余力,為學院發展盡心盡力,不能因為這種捕風捉影的事就毀了我的前途。
C.第二密室傾訴
一些悄悄話:之所以再搞一個密室傾訴,是因為大家都有那么一些隱秘空間。這就好比陽光適合殺毒,月光適合幽會一樣。你不能只讓殺毒,不讓幽會吧。所以,我們也悄悄約定,這里的話不對外透露。
α、“受害者1”的獨白:
我很難受,想說一些心里話。彌勒那晚聚餐,我和二哥貪杯喝醉,之后很多事都記不清了。我們夫妻感情很好,妻子早年因身體原因無法生育,這雖成了我的遺憾,但也讓我更疼惜她,始終不離不棄。生活中我們相互陪伴,平淡卻溫馨。我們一起慢跑鍛煉,周末在露臺享受寧靜時光。她喜歡研究菜譜,我就幫忙打下手。我自認為是個負責的丈夫,絕沒有違背道德倫理之事。
β、闖入者的回擊:
我就是你們說的二嫂,也是他口中欺負二哥的眼中釘,而且我確實那天進了他的房間。但我是受人之托,托付者就是他的妻子。他不知道他妻子這些年為她受了多少委屈,她一直因不能生育而愧疚,不得不扮演著溫順從事,并因此受盡委屈。她不喜歡穿睡衣、剪短發、慢跑、研究咖啡,甚至因年歲增長不想與他做愛,且不能忍受他酒后的呼嚕聲,但卻因愧疚而不得不處處遷就于他。她幾次提到離婚,是真心想離開他,但卻被他當作不能生育的本能歉疚。所以,最終我只能在聽了她的傾訴后,去他那里給他一巴掌,并拍了視頻發給她。
γ、受害者2的密語:
我并不想扮演受害者的角色,但我確實看不到光。我記得讀過一本書,名字叫《朱安傳》,好像還有一個主標題,叫《我也是魯迅的遺物》。你們看不到朱安在八道灣殘燈下的淚滴。這多么像我啊,我只能生活在他“學術大神”“院校領導”的光暈下,且因那次意外流產,而終身扮演溫順小鹿的角色。在我看來,二嫂要勇敢得多,她就是當世江冬秀,不僅避免了悲劇的發生,還能傾聽我的心聲,為我打抱不平。
…… ……
是的,在此模擬中,我們聽到了不同聲音。聲音象征著話語,而話語代表著權力,不同的話語的背后隱藏著不同情感共同體的心靈契約。
在我看來,《在彌勒》這篇不足兩萬字的小說中,至少蘊含著知識分子、女性、人性三種彼此碰撞又交織融合的話語情感體系。
首先,是知識分子話語體系。正如我在文章開篇已然陳述的,這是《在彌勒》尋求讀者“看見”的中心話語。作品中,通過五個家庭不同維度的展示,也讓我們看到了這一群體為生活所困的艱辛、焦慮與無所適從。
而除此之外,女性話語所代表的“她聲音”的彰顯,是構成整個文本的重心所在。
藝術與生活相通,在無論是彼岸抑或此岸世界,女性的話語始終暗藏在隱秘角落,在關于“男性歷史”(history:他的歷史)圖譜的構筑與推進中,潛滋暗長抑或野蠻生長。在此,小說《簡·愛》中那個“閣樓里的瘋女人”的突圍與伍爾夫理想世界中“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成為現代女性為之奮斗的目標。而這,無疑是女性聲音喪失,進而“被看見”無望的現實疾患投射。
這種疾患,從魯迅的小說《傷逝》起便已存在,在涓生與子君的故事中,涓生始終以自我歉疚的懺悔者自居,而作為話語主體另一端的子君卻只能成為亡故的“聲音缺席者”。這種聲音缺席,在此后漫長的文學史中,被一再演繹。近年來,隨著萊辛《逃離》、吉根《南極》、魯敏《奔月》等小說,以及《墜落的審判》《消失的愛人》《出走的決心》等電影的問世,關于“消失的她”的女性世界譜圖愈加成為“被看見”的世界。這些,像極了二嫂潛入房間那響亮的一記耳光,將女性隱秘而偉大的情感張力展示出來。某種程度上,以上二嫂與副院長妻子的陳述,便顯現了此種柔弱“她聲音”之于堅固“他聲音”的突圍意志。
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彌勒》這部小說更為深刻之處,在于通過第二重“她聲音”的展示,為我們呈現了可能被長久忽略的、更為隱秘的現世代“女性旋渦”,那便是在看似獲取了“房間”后,依然存在的話語缺失。在此,二嫂和副教授的妻子象征了這一缺失的一體兩面。二嫂這一女強人在獲取了家庭主動權后,不得不面對平庸丈夫“圖騰”一般的存在,在養娃與賺錢間疲于奔命;而副教授的妻子,卻在安享家庭之樂的表象下,完全淪為丈夫光暈下百依百順的失語者。
這不能不讓人想起駱平去年年底發表的另一篇小說《擁有閣樓的女人》,在經歷了貧困的原生家庭、任性行事的前夫、副高無望的教職之后,她也僅僅成為了一個普通的退休老太太。最終,她在空蕩蕩的閣樓里安上一架秋千,坐在秋千里輕輕擺動。
這種在“他聲音”下擺動的秋千體,多么像作家尤娜瑟爾對于女性自我陳詞的認知,在她看來,所有諸如此類心靈獨白式的女性“自傳”,都無非是“最精妙的騙局”,而真正唯一永恒的只有“流動的灰燼”。這,或許才是《在彌勒》想要告訴我們的,沉默螺旋一樣關乎“她聲音”的話語真相。
而除此之外,人性話語體系的呈現,是文本中更需我們關注的另一話語體系。這些,讓我們在下一部分予以闡釋。
三、蒙太奇PUA長鏡頭:誰是那個隱秘竊賊?
作為一部聚焦現代人性的小說,《在彌勒》有兩個細節尤為觸動人心:一個,是關于二哥的。他青春年少時曾用一些原版外國電影成功吸引住那位鋼琴系的小女生(也就是二嫂),并在將她變為成功女性后,便消隱了自己的價值,像一個韌性的老男人,繼續在深夜看他的電影;還有一個,是關于副院長的。有一次他在醉得不省人事時,抓著那位數學系的老教授問,有孩子是什么感覺。是啊,他們都曾經有過青春年少時,卻在日益扁平化與碎片化的生活中,“自我”與“世界”加劇“割裂”、個體“自主性”嚴重缺失,最終成為無所歸依的漂泊者和虛無者。他們不是聽不到風的沙沙、雨的滴答,只是在“怕與愛”之間因長久彷徨而關閉了心窗。
在此,蒙太奇之于長鏡頭的話語霸凌,成為小說展現人性困境的藝術憑借。作為一名影視傳媒學院的教師,作家駱平顯然深諳電影美學的精髓。在小說中,她以兩位男主人公為依托,巧妙地引入三位導演,并通過他們的藝術世界向我們展現了此種霸凌的幽暗存在。
首先是副教授這邊,他不喜歡《小城之春》的導演費穆,卻對導演希區柯克青睞有加。這在根底上,是因為費穆在《小城之春》中那“發揮情止乎禮義”的保守為其鄙夷,而希區柯克的天馬行空正契合了其理想期許。但在現實中,他無論對待妻子還是對待學術,卻只能在類“禮義”的條框下舉手投足;而二哥呢,最喜歡的是被譽“電影界的莎士比亞”的天才導演黑澤明。黑澤明幾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展示熙來攘往的人世間,無處不在上演著的“羅生門”式現代心靈沖撞,而這也在另一維度指向了我們日益逼仄的心靈空間。
是的,在小說《在彌勒》這篇萬余字的小說中,作家居然用了十二個片段的“千字文”,這種蒙太奇式的場景切換,顯然暗含了對藝術世界中長鏡頭美學的取代。
某種程度而言,在這個高鐵提速、飛機提速、愛情與婚姻提速的時代,我們似乎不可能再有優雅的長鏡頭。我們既喪失了《戰爭與和平》式的恢弘現實,又淪喪了《追憶逝水年華》式的意識流動,而只能在工作與生活的無限細碎框定中一再退守,最終喪失掉心靈國度的所有城池。
而另一層面,正如導演黑澤明所言,人總是本能地美化自己,因而又常常假托別人才能老老實實地談自己。某種程度上,《在彌勒》這篇小說正是通過不同個體之間的“借命而生”,才實現了每一個體真實鏡像世界的赤裸呈現。
依此,我們似乎可以嘗試著回答“誰竊走了佛祖的心”,這一關乎“竊賊”的終極問題了。正如那句英國諺語所言,理解了一切也就原諒的一切。《在彌勒》這一小說,在我看來很大程度上,是在訴說人性缺失下的理解之原諒。“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在這首名為《斷章》的詩歌發表時,評論家劉西渭第一時間以“裝飾說”對其進行解讀,暗示人生不過互相裝飾,蘊含著無奈悲哀。對此,詩人卞之琳并不買賬,認為詩歌的核心寄寓在于“相對性”,意在闡明宇宙萬物息息相關、互為依存而微妙平衡的狀態。
今天看來,劉西渭當年基于人性的論斷,是何等精準而深刻。是的,因為本質而言,“生而為人,我們都軟弱、自私、貪婪、痛苦、需要被認可需要被贊美,我們就是這樣一種生物,我們終其一生在與自己的弱點搏斗,終其一生要不停完善和修補自己沖突的、分裂的人格。”(孫頻語言)面對此一殘缺與孤獨的現代個體,唯有互相陪襯,我們似乎才有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在《在彌勒》中,你會看到,作為符號的 A、K、E 是優越知識分子的陪襯,二哥是副教授的陪襯,二嫂是副教授妻子的陪襯。當然,將前后關系置換,這樣的表述也完全成立。在這種互為陪襯中,駱平實則將筆觸指向了我們現代社會所有人所面臨的隱痛,并藉此來實現“被竊的信”(舉報事件)朝向“被竊的心”(靈性喪失)的情感游移。
然而悲哀的是,在這個象征“大肚能容、開口便笑”的彌勒之城的光暈下,人性之光并未閃現,而是陷入了喧嘩與猜度的無物之陣中。故事最后,當那個副院長把身份證舉到妻子面前,命令她即刻報出姓名和號碼時,一種透徹心扉的涼意瞬間凌厲襲來。在此,“誰是竊賊”的隱喻不言自明。你,我,你們,我們,是否都充當了“竊賊”這一雪山中的一朵雪花。因為,我們都在時光流轉中,是否都已然喪失了愛的期許與勇氣?在此,我不由想到數月前讀到的詩人黃挺松的《松鼠村少女》:
松鼠村少女和憂郁的灰鳩樂隊/一起走過冷清的泥氈屋檐/頭發被一陣風吹亂,又披散/只有在記憶盡頭/我還能看到素顏里闌珊的微笑和手勢/她們張口露出迷人的米黃牙齒/微聳的乳房像兩只偷眼的雀鳥兒
她們永遠穿著樸實的棉布或卡其/歲月即將在她們手指上老去/偶爾流露貧寒和冷漠,令人羞愧/松鼠村少女終身為走出遠門/跟隨我跑遍了從北到南的大城小鎮
是啊,在古老的愛情傳說中,一貧如洗的浪子身邊,總會有一個愿意追隨他浪跡天涯的少女。時光流轉,少女悄然老去,這多么讓人心痛。倉央嘉措說,沒有什么美可以抵過一顆純凈仁愛的心,我把它賜給每一個女子,可有人讓它蒙上了灰……
在電影《愛有來生》中,有這樣一句臺詞:“茶涼了,我再去給你續上。”
那么,在現代社會,你的茶涼了,可有人為你續上?
董曉可,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師,發表有50余萬字評論作品,榮獲“趙樹理文學獎”等獎項,出版評論集、學術專著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