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犁的留白與張德育的補白
孫犁著《鐵木前傳》一冊,三十二開平裝本,百花文藝出版社一九五九年七月初版(圖一)。此書寒篋有藏,在后環襯的背面我用鉛筆寫下了“99.3.14.報30” 這樣的字,意思是:1999年3月14日在報國寺以30元購得。30元,在當時雖算不上“許以高值”,但也價格不菲了。所以有此“豪舉”,一言以蔽之:喜歡。
喜歡的,首先是老夫子的文字,但促使我果斷買下此書的原因,主要是在這僅有四萬余字、八十多頁的小書中,居然附有張德育的四幅彩色插圖,這對于我這個以翻覽連環畫和插圖本為閱讀起步的人來說,不啻是一個大驚喜。然而人事栗六,荒唐的,此書買來后竟被我以自粘袋封好“收而藏之”了。日前讀到《北京青年報》刊出的周立民先生《插畫中的舊書情調》一文,竟勾起這樁陳年舊事,遂翻箱倒篋將所藏找出并認真讀了兩遍。
插畫既忠實于文本 也頗具“原生態”
《鐵木前傳》寫的是鐵匠傅老剛和木匠黎老東兩家人的聚合離散故事。傅老剛和黎老東在戰亂年代是同甘共苦的老朋友,傅女九兒與黎子六兒也在童年時代建立了深厚感情;進入新社會之后,他們離散多年又終于重聚,但由于觀念的差異,老朋友及其兒女之間均漸生嫌隙,終致兩家再次離散。故事戛然而止。然而,傅、黎兩家離散之后怎樣?因了這點好奇心,我再次回到文本之中,希圖能找到一點端倪。結果令我失望。不過,如此反復出入文本,我倒漸次覺得,這部小說不似曾經學過的課文《荷花淀》和《山地回憶》那般透亮直白,整部小說猶如被一層灰蒙蒙的東西籠罩著,而且,在內斂節制的敘事和淡雅清新的“文學語象”下,作者似乎有意“留白”,將想要表述的意思隱去了。然而,他隱去了什么?這對我來說,卻又是饒有趣味的“謎題”。因想,既然文圖可以互釋,當從文字中不能求得答案的時候,與其苦思冥想,何如索性看圖。
張德育是中央美院的高材生,也是董希文、葉淺予、李可染的高足,在校就讀時即因給馮德英的長篇小說《苦菜花》作插圖而聲名廣播;一九五八年畢業后被分配至百花文藝出版社任美術編輯。功底、經驗、精力,都使這位年輕人有足夠的資格施展才華,以俾志業更大成就。但他卻主動申請為《鐵木前傳》這一戔戔小冊作插圖。我不知他在作畫之前,是否與孫犁有過溝通,只知在獲準之后,他便匆匆趕往冀中農村體驗生活去了。于是我們看到,他不僅為此書作了四幅插圖(《苦菜花》字數近40萬,插圖也只有十一幅),且放棄了擅長的、此前為《苦菜花》插圖所使用的水墨技法,一改而為水粉畫,其扎實嚴謹的作風和求變創新的態度,著實讓我感動;更令我拍案驚奇的,是他對《鐵木前傳》內在氣質的準確把握,孫犁的文字“留白”,竟被他用插圖“補白”了。
總的看去,四幅插圖對彼時冀中農民的裝束、生活場景及器具之屬的描畫,既忠實于文字文本,也頗具“原生態”。此本基礎性的技巧,且論者既多,自不必備述。我們首先要看的,乃是孫犁欲說還休、未曾點破的意思怎樣被次第“圖像化”。
畫面所呈現的許多 文字里的確沒有
先說第一幅。鰥夫傅老剛雖在外謀生,但獨在老家年僅九歲的女兒卻讓他時常惦念失神。這幅畫描述的是,某天晚上傅老剛和同為鰥夫、獨自撫養六個兒子的黎老東,緊挨著坐在碾棚里聊起兒女們的事,黎一臉真誠,雖勸傅將女兒接來同住,卻又因無力相助而以淚洗面;傅手持煙桿,雙眉緊鎖,神情沉重,擔心因“那就又多一個人吃飯”而連累老友(圖二);如此既交代了二人的親密關系,也為第一次離散埋下伏筆。第二幅已移時新社會。此時的九兒已出落成一個漂亮姑娘,她與黎老東的另一個兒子四兒,同為思想進步、行動積極的青年,而六兒卻游手好閑,一心想著憑自己的“小機靈”發家致富。畫面顯示的是某天晚上,九兒和四兒來勸說六兒改邪歸正,但卻正趕上他與外來戶小滿在抓鴿子以高價出售。九兒雖對六兒的行為不滿,但幼時的情誼究竟難斷,遂提醒六兒不要冒險爬樹抓鴿子,不料小滿卻醋勁大發,突然沖六兒冒出一句:好,心疼你的人兒發言了。此時的九兒,顯出擔憂、焦慮神情,而暗戀九兒的四兒,在微弱的燈光下卻面露酸楚和苦澀;小滿和六兒雖沒有出現在畫面中,但四個人物心理的微妙變化,卻已盡顯無遺了(圖三);這是為傅、黎兩家的再次離散進一步做的鋪墊。第三幅,已經成為烈屬并一心致富的黎老東,擔心傅老剛在自己家里受冷落而離去,因安慰了一句:“這些日子,就當你們是在老家度荒年吧!”豈料傅老剛卻誤會其意,以為傷了尊嚴而終于攜女離開黎家。畫上的傅老剛倔強地挺直腰桿,倒背手,鐵青臉,神情凝重而堅毅;一旁的九兒卻用頭巾輕攏面部,欲勸又止,顯得無奈、尷尬,女兒家那一絲留戀不舍的心思,竟被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圖四)。
第四幅講述的情節,乃是駐村干部來做小滿思想工作的一幕。小滿原本美麗、聰明、善良,但過早失去親人后被一個包娼窩賭的人家收留,養成不少惡習,她為逃避包辦婚姻借住表姐家里,但卻被誘逼而成為他們的生意招幌,故給人以放蕩、狡黠、懶惰的印象,但骨子里卻正派且強烈向往幸福、追求自由。畫面上的小滿,為探明干部來家的真正目的,晚上主動來到干部的房間,坐在炕沿上,邊喝水邊打量著干部,那充滿疑惑、警覺的犀利眼神,簡直穿透人心;然而令人叫絕的,乃是在交代了“文學圖像”關于小滿服飾的內容之后,畫家又在其外套的領口、袖口和下擺處,別出心裁地抹出玫瑰紅的色塊兒,以外套內衣服的顏色象征其喜歡打扮又放蕩不羈的性格,并用內、外衣服的顏色對比,表現其刻意掩飾、期望得到尊重的心理,而拽著床單的手和并未完全收回的手指,也暗示著她此時的忐忑、惶恐心態(圖五)。
上述這般“看圖說話”,雖有“強作解人”之嫌,但自信還不是閉著眼睛的瞎說。至少,畫面所呈現的許多,文字里的確沒有。
“《鐵木前傳》里也有我自己”
我們不妨將四幅插圖的畫意歸納一下,以考察其對“留白”的補充,是否足能破解我的“謎題”。第一幅埋下了傅、黎兩家離散的伏筆,其根源直指“窮困”;第二幅交代兒女們的貌合神離,但折射的乃是貧富觀念的差異,并暗寓“窮困”的發展趨勢將要導致最終的離散;第三幅表現傅、黎二人的正面沖突和兩家的離散,卻也是對造成離散的根本原因,也即“窮困”導致的惡果的詰問;第四幅以思辨性述說識人之難,卻也仍然暗寓著“窮困”和“救窮”的矛盾。如此,似不難發現,這些“文意圖”其實也暗伏著一條律動的情感線索,恰好構成一部小說的完整結構,即開端、發展、高潮、尾聲。雖然,“文字文本”可能并無如此明顯的結構線索,但以此質諸作品的精神內核,又何嘗不是;我似乎已經悟到,畫家捕捉這四個節點并形成畫面,要表現的,原來正是彌漫在整個“文字文本”中似有卻無、若隱還顯的惻隱之情,也即“文學圖像”下“留白”的實質內容。而且,四幅畫面的色調均不夠明朗,是否也可理解為對小說主題的協調。
自然,上述判斷是否一定準確,則尚需一定的“輔助文本”予以確證。應該說,作家在不同的環境、心境下會有不同的主題傾向,而寫作《鐵木前傳》時的孫犁,已然不是寫作《荷花淀》《風云初記》時的作者。徑直說,此時他或許已不太相信時代變遷中的人性,竟如一加一等于二那般簡單;他將自己的觀點“留白”給讀者去品味、思考,既體現了他對讀者的尊重和信任,也是他在文本審美上的追求,即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是也。仔細想來,“窮苦”的致因固然不能歸咎于誰誰,然則依靠勤勞致富就是錯誤?向往幸福和自由便是罪過?時代暴風驟雨裹挾下的傅老剛、黎老東們,九兒、六兒們,以及小滿們,他們的觀念不同,追求不同,卻都是感情豐富、性格復雜的底層窮苦人;關心、理解、同情這些人,也許正是作者的懷抱。
據說孫犁很少談及自己的這部書,但后來在致閻剛《關于<鐵木前傳>的通信》中,竟坦承“《鐵木前傳》里,也有我自己”。可以推測,此“我自己”,或許正是坐在小滿對面、并未出現在畫面中的“干部”,而那句“了解一個人是困難的”,不就是他寫作此書的心曲?又據鐵凝在《懷念插圖》一文中說,張德育在插圖完成后嘗扣扉聽取孫犁意見,孫犁和夫人一起觀畫后,卻問張德育:你是不是見過小滿?此可證畫家對那“留白”領悟何其深刻,對人物的性格、心理、情緒的微妙變化,拿捏得又是何其精準。總而言之,“處處有我在”本是孫犁為文高處,而體悟入微、造型精準亦張德育插圖勝場。此二人的“留白”與“補白”,乃是作家和畫家在心靈上的一次深度交流,抑或竟猶如四手聯彈,他們聯袂創造了一個近乎完美的文本。
事實上,《鐵木前傳》并未寫完,此乃因作者突患重病不得已而中輟,末后的一節,也是后來補寫而匆匆做結,故名其為“前傳”。然則,“前傳”如此,“后傳”何須再寫?與其花費大把時間追索傅、黎兩家離散后的命運之類的勞什子,倒不如靜下心來,集中精力去思考一下這個“近乎完美的文本”(當然也不僅限于這一本書)究竟能給我們帶來怎樣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