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一般將魯迅視為小說家、雜文家,但魯迅更是一位詩人
人們一般將魯迅視為小說家、雜文家,但魯迅更是一位詩人。魯迅現存最早的被他的弟弟周作人記錄在日記中的幾首詩,有七言和五言絕句、七律和騷體詩。魯迅一生寫了近70首舊體詩,十來首白話和歌謠體詩,翻譯了幾十首外國詩。他還手書多篇古今中外詩人的作品贈送友人。
魯迅生前只發表了很少幾首舊體詩,如送給日本友人的幾首被發表在《文藝新聞》。他自己寄送報刊發表的有《悼丁君》,還有那首寫入《為了忘卻的記念》中的《悼柔石》。同樣是悼念死亡戰友的篇什,悼念楊杏佛的一首就沒有發表,而是抄寫給許廣平,也許是想借此向最親近的人表達一種默契并有所囑托。
魯迅生前沒有出版甚至也沒有起意編纂詩集,只是將一些新舊體詩收入《集外集》,夾在各體文章之間。
后人編輯魯迅文集時,應該先編輯詩集。詩是第一文體,魯迅最先被記錄或發表的作品正是詩,而且詩在他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沒有缺席。雖然有些階段他自己沒有詩作,但翻譯外國詩、抄錄古代詩同樣是詩歌活動。日本留學時期,魯迅與弟弟合譯外國文學作品,魯迅一般負責翻譯書中的詩歌,常以古意盎然的騷體出之。
新文學興起,魯迅勉力作起了新詩。但不久就歇手不做,后來自我調侃說在新詩運動中是“敲邊鼓”。寫作新詩,反而缺少詩意,這讓魯迅有些灰心。他雖然對新詩發表了一些負面的言論,但仍然關心新詩壇,對浪漫的、柔情的、狂飆突進的青年給予鼓勵和提攜。
魯迅在雜感中偶爾模擬、活剝、打油。但即便在雜感中,詩意也彌漫字里行間。
晚年,魯迅回到中國文學傳統中,用舊體詩表達思想感情,但較少發表,而是以私人贈答方式,為情緒找到宣泄的出口。
魯迅的舊體詩,可以分為自述抒懷、諷刺嘲笑、應酬贈答,記錄他的生活狀態和對人世的看法——有對兒子的溺愛,自嘲中流露出對生活的態度;有躲進小樓的宣言,對文壇亂象的諷刺;有對人物的評價,如對錢玄同、章衣萍、趙景深、謝六逸等。
將情思凝聚在五言、七言詩中,簡潔,深沉,有力量。這種表達方式,魯迅更得心應手。
1935年秋,魯迅寫下最后一首詩,一首七言律詩。他沒有立即示人。直到年底,才贈給來訪的老友許壽裳:
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
塵海蒼茫沉百感,金風蕭瑟走千官。
老歸大澤菰蒲盡,夢墜空云齒發寒。
竦聽荒雞偏闃寂,起看星斗正闌干。
《春秋》有“臨天下”之言,注:“徐乾曰:‘臨者,撫有之也。’”敢,乃豈敢之意。春溫,溫煦的春時。蘇軾《送魯元翰少卿知衛州》:“時于冰雪中,笑語作春溫。”上筆端,陸機《文賦》:“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面對紛亂的塵世、無邊無際的曠野,人無論如何百感交集,也只能沉默隱藏,無從抒發。金風,即秋風,《文選》李善注:“西方為秋而主金,故秋風曰金風也。”蕭瑟,宋玉《九辯》:“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曹操《觀滄海》:“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殘秋則更是荒涼肅殺。千官,總稱全國的官員。《荀子》:“天子千官,諸侯百官。”1935年,日軍制造“河北事件”,逼迫中國政府簽訂《何梅協定》,規定河北省撤銷軍事組織及政府機構。同時,日軍又制造“張北事件”,并與中國政府簽訂《秦土協定》,控制察哈爾省。同年秋,日方策劃“華北五省獨立”即所謂“華北自治”,致中國官員和軍隊從河北、察哈爾省等地撤出。菰、蒲,均為水生植物,菰米(亦名雕胡米)可食,蒲可編席,舊時常用來代指隱士安身之所。菰蒲盡,猶言老無可歸。好夢墜入杳渺云氣,比喻理想破滅。李賀《自昌谷到洛后門》:“澹色結晝天,心事填空云。”齒發寒,人老以發白齒落為表征。崔玨《哭李商隱》(二首之一):“風雨已吹燈燭滅,姓名長在齒牙寒。”竦,直立。荒雞,清代周亮工《書影》卷四:“古以三鼓前雞鳴為荒雞。”《晉書·祖逖傳》:“(逖)與司空劉琨……共被同寢。中夜聞荒雞鳴,蹴琨覺曰:‘此非惡聲也。’因起舞。”星斗,北斗星。闌干,星辰漸漸隱去。古樂府《善哉行》:“月沒參橫,北斗闌干。”李賀《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曉風何拂拂,北斗光闌干。”
首句高度凝練地概括自己一生的遭遇,坎坷頗多,郁憤累積。在紹興時期閱讀史書,在南京時期感受新舊的碰撞,在日本從事文藝失敗,歸國后十年默默沉潛,新文化陣營解散后彷徨無地,上海時期被圍剿,多少秋肅,寒氣逼人。
魯迅20多歲撰寫的《摩羅詩力說》的開篇就出現了“春溫秋肅”的強烈對比:
人有讀古國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覺,如脫春溫而入于秋肅,勾萌絕朕,枯槁在前,吾無以名,姑謂之蕭條而止。
春秋兩種景象在魯迅的詩文中不斷出現:“新宮自在春”“幾家春裊裊”“寒凝大地發春華”。時常生活在秋肅之中的魯迅,筆下即便出現春溫,也只是一種理想,一種奢望。“慣于長夜過春時”,久而久之,便是和煦的春天,他也總在暗夜里度過。缺少溫暖的人更渴望暖意,因此他曾希望畫家“只研朱墨作春山”。
頷聯半是抒情,半是敘事。中央軍和政府機關撤離河北,凄涼景象,令人痛心。時局艱險,前途堪憂,自己不知所往,逃避無地,這首詩承續了“澤畔有人吟不得,秋波渺渺失離騷”“深宵沉醉起,無處覓菰蒲”等詩句中的意象。特別醒目的是“菰蒲盡”三個字:菰蒲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基本食糧,難道真的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民以食為天,吃飯同樣也是詩人的頭等大事,杜甫有“波飄菰米沉云黑”句,蘇東坡的《石菖蒲贊并序》寫怎么吃菖蒲,還在一首詞里寫道“菰黍連昌歜”:“菰黍”是指菰葉包米制成的粽子,“昌歜”則是把菖蒲的莖根切碎后放上鹽來腌制而成的小菜。戰爭起來,民眾的生活就要受影響,魯迅一家已經倉皇逃難過一次了。
尾聯首句表面上寫夜闌人靜,是自己每天看書寫作到深夜的感受,如他曾描述過的“鄰人十去其六七,入夜闃寂,如居鄉村”,這里反用晉朝人祖逖“聞雞起舞”的典故,形容整個國家萬馬齊喑的狀況。次句寫新的一天開始,雖然將有“亮色”,但還不能讓人看到光景,只能表達一種期待。全詩綜合運用比喻、借代等手法,感情深沉,意境宏遠,對仗工整,詞句凝練。
天快要亮了,然而魯迅的生命也臨近結束了。
將這首詩與《自題小像》對比,能分明感受到從高調到失落、從激昂慷慨到凄涼孤清的意境。這首詩寫出了魯迅的生活經歷、人生態度和現實情懷,但對未來——他本人已經沒有了未來——是悲觀的。題中的“殘”字就是詩眼,雖然在殘秋,在殘酷的世界,過了殘破的人生,情緒壓抑中更多不安和躁動,但悲憤中也有沉穩,字里行間蘊含著生命的堅韌。此時的魯迅,是蟄居小樓的老人、病人、局外人、孤獨者。
1935年初,因為疾病糾纏不去,他的身體愈加衰弱。3月23日,他在給許壽裳的信中這樣描述自己的生活狀態:
弟等均如常,但敷衍孩子,譯作,看稿,忙而無聊,在自己這方面,幾于毫無生趣耳。
寫這首詩的時候,他的《死魂靈》翻譯已經完成,總算讓他松了一口氣。但很快病情加重,4月5日的信中說:
我在上月初驟病,氣喘幾不能支,注射而止,臥床數日始起,近雖已似復原,但因譯著事煩,終頗困頓,倘能優游半載,當稍健,然亦安可得哉。
魯迅一生獲得的溫情并不多,晚年在小家庭中才充分感受到了關愛和柔情。即便如此,他也很少徜徉在春江兩岸欣賞大自然美景,而更多徘徊在暗夜。
本文節選自《魯迅詩傳》(黃喬生 著,商務印書館,202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