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說唐寅
“那才子姓唐名寅,字伯虎,聰明蓋地,學問包天。書畫音樂,無有不通;詞賦詩文,一揮便就。為人放浪不羈,有輕世傲物之志。生于蘇郡,家住吳趨。”
這是明代馮夢龍《一笑姻緣》的開篇。唐伯虎自稱是江南第一風流才子,時人與后人遂以風流給他貼標簽,為他敘故事,未免淺薄。
唐寅風流是表,風骨是里,狂士標其格,才子著其名。錢大昕是他的解人:“土木其形骸,冰雪其性情。”后人忽忽悠悠,只演繹他的“三笑”風流:一笑虎丘寺,二笑畫舫船,三笑華亭鎮。
“不煉金丹不坐禪,不為商賈不耕田。閑來寫就青山賣,不使人間造孽錢。”(唐寅《言志》)即便贏得千百次的回眸一笑,也不抵寫就青山風骨一次。
本來不是唐伯虎的故事
三笑故事來自馮夢龍的《一笑姻緣》。一日唐伯虎坐在閻門游船上,眾多斯文秀才都來拜會這位文壇大神,“解元不耐煩,命童子且把大杯斟酒來”。一個人倚窗獨酌,“忽見有畫舫從旁搖過,舫中珠翠奪目。內有一青衣小婢,眉目秀艷,體態綽約,舒頭船外,注視解元,掩口而笑。”
這一掩口而笑,“笑果”驚人。堂堂江南第一文士就此降尊紆貴,“辦下舊衣舊帽,將衣中換訖,如窮漢之狀,走進華府店鋪內,以典錢為由,與主管相見,卑詞下氣。”唐伯虎心氣傲到天上去了的,對縣令知府都投青白眼的,想要點秋香了,竟是“卑詞下氣”。
三笑故事里的唐伯虎如馬路求愛者,秋香一笑之后,跟著秋香跑,惹得秋香一笑一笑又一笑,引得唐伯虎化身窮書生,來秋香主人家求婚,不要束脩,不要工資,“身價不敢領,只要求些衣服穿,待后老爺中意時,賞一房好媳婦足矣。”偌大一個才子,博士中的博士,來當華家小師爺,自然主人滿意,滿足了師爺之請,將那位畫舫里對著唐伯虎“掩口一笑”的丫頭秋香,許配給了他。洞房花燭夜,彼此敘情,秋香方知姻緣定在那一笑上:“擬向華陽洞里游,行跡端為可人留,愿隨紅拂同高蹈,敢向朱家惜下流。好事已成誰索笑,屈身今去尚含羞,主人若問真名姓,只在廉宣兩字頭。”
唐伯虎的三笑故事,多半是虛假敘事。士子賣身為奴以求婢女,故事是有的,但主人公不是唐伯虎,而是吉之任。吉之任是官二代,其爹吉秉中當御史,他當紈绔子弟。“吉父為御史,以建言遣戍。道人于洞庭遇異人,得幻術。游虎丘時有兄喪,襲麻衣,內著紫綾褲,適上海某攜眷游山,小婢秋香見吉衣紫,顧而笑,吉以悅己,邊姓役為仆,久之竟得婢為室。一日遁去,某知為吉,認為翁婿。”也有另外一說,俞樾考證主角是陳元超,“吳人,父以疏論嚴氏謫死。元超少年,倜儻不拘,嘗與客登虎丘,見宦家從婢姣好,笑而顧己,悅之,跡至其家,求傭書焉。”
無論是誰,本都不關唐伯虎的事。唐寅有妻三任,首任是徐氏,一起生活沒幾年,患病過世;繼任姓何,關系不和,跟人跑了;最后是名妓沈九娘,倒是琴瑟和鳴,卻是天不假年,先唐伯虎而去。唐寅婚姻里沒有叫秋香的丫鬟。可知三笑故事是移花接木,假風流于人。吉之任與陳元超,名氣都不夠,只有把這個故事嫁接到江南第一才子身上去,才是有流量的好故事。凡人凡言,嫁接到才子身上,就成了名人名言。也難怪清朝史學家趙翼一口咬定,賣身為奴點秋香的肯定是唐伯虎,他在《廿二史札記》里說:“唐寅慕華虹山學士家婢,詭身為仆,得娶之。后事露,學士反具奩資,締為姻好。”
唐寅是極佳人選。唐寅放誕不羈,風流事的確沒少做,比“三笑”更離譜的事也有。“伯虎與張夢晉、祝允明,皆任達放誕,嘗雨雪中作乞兒,鼓節唱蓮花落,得錢沽酒野寺中痛飲,曰:此樂惜不令太白知之。”唐伯虎與張夢晉、祝允明去當叫花子討米,唱蓮花落,不以為恥,反以為樂。
人生際遇真可謂“三哭”
人多聞唐伯虎是風流才子,卻少知他是苦命文人。
唐寅之父唐廣德,沒有科名,商賈為業。江南商業發達,不再是士農工商,觀念已是士商工農,部分思想更先進者,已是商士工農。唐廣德思想介于半新不舊間,不欲子承父業,而要他求取功名。少年時唐寅攻讀甚是刻苦,“幼讀書,不識門外街陌。”
同里有位秀才叫張靈,是浪蕩子。學校旁邊有口小池,兩人跑去光著身子打水仗,“赤立泮池中,以手激水相斗,謂之水戰,不可以蘇狂趙邪比也”。好友祝枝山勸他,人生先苦后甜,先累后閑,唐寅很聽勸,“祝允明規之,乃閉戶浹歲。”
唐寅“閉戶經年”,放出話來,“取解首如反掌耳”。弘治十一年(1498),唐寅躊躇滿志,昂然赴考。此場主考是梁儲,能識人才,愛惜人才,捧了唐寅卷,拊掌高贊:“士固有若是奇者耶?解元在是矣。”梁儲舉唐寅為解元,意猶未盡,覺得這般天才屈取南京一地狀元,不足以論其才,四處推薦,唐寅名聲頓起。梁儲更把唐寅推薦給程敏政,“座主梁儲奇其文,還朝示學士程敏政,敏政亦奇之。未幾,敏政總裁會試。”
梁儲一片好心,把唐寅舉薦給程敏政,壞就壞在舉薦給了程敏政。跟唐寅一起去考者,有江陰富人徐經,這人有錢,一路打錢。唐寅兩人拜見京官,請客送禮,都是徐氏使錢。野史不說,《明史》說的:“徐經賄其家僮,得試題。”按《明史》說法,程是泄了題的。是年科舉,試題難度蠻大,唐徐兩人都中舉,唐寅高中不是問題,徐不學無術,時士不服,“至于天子震赦”,糊涂僧判斷糊涂案,“命敏政致仕,昶調南京太仆寺主簿;經、寅贖罪畢,送禮部奏處,皆黜充吏役。”唐寅沒進廟堂,反而進了班房:“召捕詔獄,身貫三木,卒吏如虎,舉頭搶地,洟泗橫集。”
其實,唐寅坐牢不太久,查來查去,沒查出有甚問題,朝廷沒治他罪,“謫為吏,寅恥不就。”
唐寅生活陷入困境,“三日無煙不覺饑”,常掮鋤頭野外挖草摘桑葚度日。某財主起高堂,附庸風雅,欲給廁所作對聯,唐寅聞訊,趕去掙錢,上聯是:且看來客多情,甘解衣帶終不悔,下聯是:莫道此物無用,化作春泥更護花。果然才子,果然好聯,只是偌大才氣,替人撰廁聯,跟去打掃廁所無異。唐寅顧不得了,賺了十兩銀子,飛跑糧店買了一袋米。
祝枝山不應朱宸濠之聘,唐伯虎卻主動去了,“宸濠甚愛唐六如,嘗人持百金,至蘇聘之。”福利真好,卻是可能誅九族的生意,朱宸濠是想招納人才造反呢,“六如住半年,見其所為不法,知其后必反”。當年李白入東王府,以為君臣際遇,功未建已坐牢,唐寅不想步李白后塵,“遂佯狂以處”,唐寅演技不差,“宸濠遣人饋物,則倮形箕踞,以手弄其人道”。
若說士考遭獄,功名失去,是一哭,仕途遇反,就業無著,是二哭,那么家人遭遇,生命無常,是最痛徹肺腑的三哭。他在25歲那一年,連失五位親人,先是父親,后是母親,后是妻子,再是兒子。乃至自我懷疑是掃帚星轉世,老弟把長子過繼與他,沒多久也過世了,“不意今者,事集于仆,哀哉哀哉,此亦命矣,不幸多故,哀亂相尋,父母妻子,躡踵而歿,喪車屢駕,黃口嗷嗷。”
唐寅曾作生死詩:“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地府陰間具相似,只當漂流在異鄉。”人以為通脫,實是直述郁郁之情。
唐寅54歲即離世,棺材板都是祝枝山等人給買的。
桃花塢里 “先生第一”
弘治十八年(1505)三月,桃花塢小圃桃花盛開,唐寅作《桃花庵歌》:“桃花塢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醒只來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
唐寅一生酷愛桃花,桃花雖艷,奈何命薄,不管命薄,先且鮮艷。唐寅作過百首“落花詩”,哭比笑多:“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花,開時邀文征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慟哭。至花落,遣小僮一一細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
唐寅建桃花塢,在他接連失去親人之后。一說是因為老屋風水不好,唐寅想要轉運,才與老弟分家,另建新居。“十年風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饑。信是老天真戲我,無人來買扇頭詩。”走投無路,唐寅也曾向人開秀才口,他向在京的徐禎卿借錢。徐禎卿是唐寅好友,合稱吳中四才子。唐寅借錢,自然“詩貴含蓄”,欲說還休,不知徐氏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唐寅寄了幾本書去,徐氏寄了幾卷畫來。
唐寅建桃花塢,還是靠祝枝山借了些錢給他。別墅落成時他已是三十七歲,離生命終點只剩十七年光陰。房子建好,唐寅卻當了房奴,還了很多年房貸。唐寅把桃花塢當安身立命之所,屋前屋后,種桃種柳,造園造亭,把這里打造為心靈的棲居地。
建成了桃花塢,唐寅的才氣風流又勃發了,“世人笑我忒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唐寅看穿了什么?他看穿了功名利祿皆虛幻。
文可賺錢,畫可糊口。唐寅一生幾乎都是賣文賣畫的一生。
畫賣了錢,呼朋引伴,詩酒度日。“大丈夫雖不成名,要當慷慨,何乃效楚囚?”唐寅把名視作牢獄,把錢當做樊籠,他要過自由生活,家無擔米,賓客滿堂,先吃光再說。沒錢了呢,就去看桃花梅花:“柴米油鹽醬醋茶,般般都在別人家。歲暮天寒無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不為物累,這才是真風流。
唐寅居桃花塢,寫詩寫文,作畫作書,文震亨論唐寅,“先生第一雋耳。人才第一,風流第一,畫品第一。”
唐寅之文,“子畏為文,或麗或淡,或精或泛,無常態”;唐寅之畫,“奇趣時發,下筆輒追唐宋名匠”;唐寅之書,有“跅弛不羈之致”,盡展“不世之姿”。
這三各第一,才值得三笑,三大笑。
真,才是唐寅的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