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5年1卷|馬累:來熾烈的星光下(組詩)
[立 春]
立春日,陪父親河邊散步。
我們繞過塌陷的野渡橋,
遍地的枯草和藤蔓,河面
結著薄冰,像一面巨大的鏡子,
反射著人間的寂靜和苦難。
在一處緩坡下沿,父親坐下來,
點著他的旱煙。他的周邊,
是一叢叢枯干的馬齒莧。
有沒有一種詩歌,詮釋我們
正在經歷的生活?如同
這個天真的老人,就是他
教會了我放棄,讓我從
對符號、象征、隱喻的玩味中
下沉到黃河岸邊的萬物。
讓我得以從一個日漸崩塌的體系中
重新回望底部的意義。
我看見,那些附著于地表的微塵,
已經與大地融為一體。
而馬齒莧枯干、光滑的莖,
在夕陽下呈現金子般的黃色。
我想在這種讓人流淚的氤氳中
回到童年。我想要回孩提時
那個年輕的父親,以及那時,
坐在他的肩上,對世界
發出的愉悅的驚嘆。
[春 天]
春天像父親放在
壁櫥里的那只老鋁壺。
經歷了無數次火焰之后,
終于在時光中徹底
冷卻下來,呈現出
《詩經》般溫潤的光澤。
離家最近的這段
黃河河面上光線柔和,
略微帶出雨霧的感覺,
像母親的臉。
因為孔孟之風的
庇護,我受教于一個
悲慈的輪回譜系。
這決定了內心河流的
走向,它同時“與物為春”,
并深陷神秘的“道”之
記憶。
因為我的真理
大部分脫始于父母
臉龐的幻影。它可能是
滌親溺器的黃庭堅,
也可能是梁山伯與祝英臺。
我詩中的蝴蝶,從未
飛出春天的邊沿。
[秋 天]
那在秋天的大雨中
和石頭并列的人,他的
內心也是石頭。
河面上真理此消
彼長,我已決定在
生活中冒險。
在一個雨泡里
舍身飼虎,我遇見了
犧牲的隱喻。
在一張白紙上秉燭
夜游,無贅、無敷、無衍,
以修辭立誠。
那經歷天地人倫
之磨難的,必是詩
和詩人。
[霜降日再臨河心洲]
在踏入密林的一刻,
烏鴉被我的腳步驚擾,
驟然間從枝叢中四散飛出,
嘶鳴著沖向天空。
來河心洲上憶史,
其實是憶另一種命。
裴說①的流苦,
趙鼎②的孤忠,
尹廷高③眼里的寂寂人煙。
家國何曾不入詩?
及至岸邊的泥與土,
遍地秋霜、鴉鳴陣陣。
及至心里的暮云,
青山與夕陽。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
在這上天之水邊,
終于及至孔孟。
多少命和運,在秋風中糾纏,
在鴉巢邊被反哺。
在黃河邊再次
確認:我的故鄉是杜甫,
也是魯迅和艾青。
注:
①唐哀帝丙寅科狀元。
②南宋名相。
③宋末元初詩人。
[星 光]
在黃河邊眺望多久,
才能獲得一片完整的
星空?
飽讀多少詩書到深夜,
才能擁有一根堅硬的
肋骨?
寫下多么痛苦的詩句,
才能讓司南的銅柄指向
真理?
拂曉,大雪戛然
而止。沉默發出白光。
烏鴉送來失敗的
消息:跳了半生的心
不叫良心,流了
半生的血不叫
熱血。
生活提升著
懸崖的廣度和深度。
人間的赤子們,
來熾烈的星光下
教我!
[無 名]
冬月下午的黃河邊
爽朗清凈。昨天夜里河面上
剛結的薄冰在無形中加厚。
北風像經書里的諍友,
持續送來古老的凜冽。
我的面頰通紅,竟有了
煥新的渴望。過往的時日,
多少有價值的事物
莫名地丟失,又有多少
還在生長,如這蕭索
但清新的曠野,
如半空中正在醞釀的新雪。
我想要的寧靜全在這里,
陽光照著樹干上孤零零的蟬蛻,
它背上細裂的開口處
有蜿蜒的群山和火熱生活的懸崖,
以及時間的定數。
在更遙遠的時代,康德
曾像它那樣注視過星空,
杜甫曾在暗夜里悲憤不已,
一直到如炬的魯迅。
他們被一條隱秘的細線連接成星陣,
像極了冰面上暗生的裂紋。
我就要走到噙滿淚水的中年,
只有這條大河理解我
重新生長的愿望。
重新沉浸在廣闊的安靜里,
走完無名的一生。
【馬累,本名張東。著有《紙上的安靜》《內部的雪》《黃河記 ( 節選 )》《聊齋手記》《向晚》 等多部詩集。作品多次入選《新華文摘》《北大年選》及中國作家協會創聯部年度最佳詩選、 年度詩歌排行榜等。參加詩刊社·第 27 屆青春詩會,曾獲《詩神》雜志全國新詩大獎賽一等獎、人民文學獎、紅高粱詩歌獎、艾青詩歌獎、山東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