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的表演與邏輯——有關《信天翁要發芽》及其他
一折
你知道,這是必然的。也是應該的。假創造之名,完成一件物什、一部作品、一個世界,覷見光與光所自出的方向,無論是自然光還是人造光,都讓你在一瞬間,猛然見到眼前被照亮,無邊的黑暗中,顯現輪廓與界限漸次分明的有,這是何等樣的激動人心,是何等樣的酬報,你怎么可能一言不發,轉身離去?說,是為了給予所造以時間,讓它平穩地落在人世,合榫于它之所在。說,是語言的手指,指向的指定的,不必然不必須一一確鑿,但它至少是一種相隨。甚或,說從來都只是發聲,招徠圍觀、呼朋引伴、同聲相應……無妨,且說。
從哪里說起?你翻閱畫冊時,檢點的那些位將軍?當他們以群像被翻動時,不過是市場上、超市里可見的尋常人等,高矮胖瘦、黑黃白棕、蠢壞貪狠……無法一一列舉,但只要想到,就有相應者適配者。或者,是你隔壁的那位,新近的這個——身若巨塔、發如獅鬃、搖頭晃腦、指指點點,隨時都在舉杯,吞下一口金色的威士忌,隨時都在吞吐,雪茄的濃煙滾滾而出;當他走動時,整棟樓都在晃動,當他冥想并將冥想所得化作一個個新鮮的詞語噴出,小區的花草樹木無不蒙其恩澤。不不不,你搖搖頭,你不想如此偷懶,徑直從身邊摳取剪輯,你更不想他得知這一消息,尋上來,拍開門,在你的沙發上躺下,鼾聲如雷作為抗議,再不離開。萬一你的貓來了興致,繞著他轉個不停怎么辦?萬一你受不住熬煎,抽出他腰間的手槍,對準他扣動扳機怎么辦?不要冒這些無謂的險。再說了,不要懷著摘桃的心,想著有現成的果子可撿。讓你做個小說家,不是讓你當個搬運工。何況,你也搬不動整個現實,它無法截斷,更無從切割。
念及于此,你免不了臉上一紅,錯了一般。那,就從一聲命令開始吧。
“你,率先——”
“等一下。”空中傳來喊停的聲音。兩只信天翁應聲而至,若垂天之云的羽翼收攏,讓它們頓時顯出一副呆相,是夢游街頭,被經過的雙層巴士猛然鳴笛驚醒的樣子,悵然、惘然,四顧茫然。但你也顧不上它們,從它們的背上,跳下來三個人。不,是兩個神仙和一個凡人。兩位仙長寬袍大袖、須發飄飄,若清風拂雪,藹藹然、凜凜然,只是望過來,別無動作與言語。那個凡人,一個靈活的胖子,是你的友人,他兩步上前,熱切地看著你。
“搞點酒。有沒得?”他說。
“有。”真有。你忙進忙出,端來幾盤碟子,水果、堅果擺開,兩大盅酒,另有兩杯綠茶。兩位仙長接過茶,品上一口,眉目見出屬人的舒展。
“還是要抓緊時間,一會兒漲潮了。”一位仙長出言叮囑。
“對對——”朋友灌一口酒,點點頭,抓過一把開心果,兩根拇指用力,將它們剝開,一粒粒往嘴里遞,且嚼且說,咿哩嗚嚕,得留神細聽。“從哪里說起?——這個問題重要哦。我的經驗,是順藤摸瓜。你講的第一句話,說出的第一個字,就是種子,就是藤蔓的生長,必須順著它,每一個環節、每一枝葉,都實實在在,都摸在手里,就這樣一寸一寸摸下去,貼著長勢,捋著觸須,一點一點一點——嘿,那瓜就到手了。不要以為摸著瓜就完成了,怎么摘下來,才最考驗人。摘早了,沒有熟透,生瓜蛋子一個。摘晚了,爛了臭了俗了,瓜不是個瓜,是個瓜貨、瓜。要將將好,火候正到,瓜熟蒂落——你怎么說?”
“深入淺出。是在說自然的事,又是在說創造的事,還是在說具體的事,比如寫一部小說,比如眼前這座城市的平地而起。”
“你接得太快了吧?”朋友笑,舉杯抗議,“順手就摸我的瓜”。
你舉杯相應,“那我換個說法——逢場作戲,如何?”“有點意思,多整幾句。”
“落在微小之事上,能說得更清楚。”你起身,給兩位仙長添水,也是給自己一點琢磨的時間,等坐回來,有了可說的。“就拿寫一部小說而言吧。順藤摸瓜、逢場作戲的理是通的,認清一部作品的運轉邏輯,順著這個邏輯走,起承轉合也好,唱念做打也罷,走得通、走得好,便能見到風景,摸到真瓜,得到彩聲。但它們也各有側重,你講的是過程中,已經有藤;我說的是起勢時,迎場而上。”
朋友沉吟一會兒,再舉杯,到嘴邊又頓住,放回。“明白你的意思,但還是抽象——”
你截住他:“那就干脆回到這個詞的起點,看看現場。鄧隱峰辭師。師云,什么處去。對云,石頭去。師云,石頭路滑。對云,竿木隨身,逢場作戲。便去。才到石頭,即繞禪床一匝,振錫一聲,問是何宗旨。石頭云,蒼天蒼天。隱峰無語,卻回舉似于師。師云,汝更去,見他道蒼天,汝便噓噓。隱峰又去石頭,一依前問,是何宗旨。石頭乃噓噓。隱峰又無語,歸來。師云,向汝道,石頭路滑。”
“好好,妙妙。”朋友大笑,舉杯一飲而盡。“這就是小說一則,公案多類小說。公案之理,妙在會心。這會心的一點,擱在小說上,不多不少。本意不在此,萬理相通,萬理歸一。”
說罷,朋友起身,放下杯子,一揮手,率先上了一只信天翁。兩位仙長展一展衣袖,上了另一只,相對而坐。兩只信天翁并無助跑,更無滑翔,原地一振翅膀,居然扶搖而上。朋友不再說什么,連道別的動作都無,連看過來的一眼都無。倒是兩個仙長舉一舉茶杯,以為致意。你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而至于消失,然后笑著坐下,搖搖頭又點點頭。朋友的舉動毫不突兀,會意于此,可謂盡興。但,應承的事,總得有個交代。于是,你起身,將眼前擺布的諸般物件一一收回去,只再將杯中倒滿,握于手中,緩步而行。從哪里說起?你再度回到這個問題,再度躊躇,不自禁又抬起頭來。眼前海天寧靜,一片湛藍,鷗鳥翻飛之間,偶有白云點綴,此外無他。不要說信天翁的痕跡,就是關于方才一番談笑的記憶,都仿佛從未曾有。
哦,是了,你可以從信天翁說起。當然,不是關于“要發芽”這個題目。這咒語一般,不講邏輯,不講情面的謎語般的題目,在出口之際,仿若密語,其實你已經說了不少,甚至太多,但又仿佛從未說過,那就按住吧。既然一棵樹可以當空飛行,一只鳥為什么不能發芽、開花、結果呢?征引過的詩與詩人,柯勒律治、波德萊爾不必再來一遍;此前尚未告人的,“借問高翔千仞鳳,待時可許信天翁”“衰世誰為強項令,主人自號信天翁”這樣端莊臉的,“嘆連朝,行不得哥哥,信天翁且坐”這樣諧謔臉的,也不必攬入、延伸。信天翁就只是信天翁,起初,它們甚至并無任何舉動,只是被看見,啟動了這一個世界;末了,它們也只是露個臉,捎個話,完結了這一個世界。是啟動嗎?是完結嗎?你痛恨這種糾結乃至糾纏,痛恨它首先在你身上發作。于是,你一口盡飲,將杯子猛力擲出。
倒也不至于那么絕情,要剝去信天翁的全部衣衫,一毛不留,讓它成為單一的沒有縱深的能指。至少,它不是孤零零的。它有獅子、狼、鬣狗、狐貍、大蛇這些動物界同仁為伴,還有著衣童子、匪幫大統領、衛隊長、地圖繪制師這些已編號或未編號的人類為伍。也正因此,城市才能運轉,這一個世界才不會尚未生成就先行覆滅。何況,你又有什么權力要求、約定他人從什么路徑步入呢?你不過是想申明,由此引發的得到的失去的,你概不負責。而這,正如你的朋友趙松引用的那個硬漢的話,“沒有什么象征主義的東西。大海就是大海,老人就是老人。男孩就是男孩,魚就是魚。鯊魚就是鯊魚……”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需要啰唆的?既然這是必需的,也是應該的。既然,有的沒的,已經演繹這么多。本來,你還想說說城市,它怎么就這般孤懸了呢?不僅不與此地接壤,也不與此時綿延。本來,你還想說說“物行”,你想跺腳、拍手,提請所有人注意,這是風暴的眼睛,是懸掛一個世界的那一根頭發。本來,你還想清清嗓子,擺上樂器,招呼歌隊,將彈簧孩子的故事,從頭至尾唱上一遍全本。本來,你還想拋開前面這些,就講一講前些年,你一個人到了芒康,在離鹽井不遠的地方,如何一碗接一碗吃下一碗就一根的加加面,盡管沒有破掉碗數紀錄,卻惦記將它引入城市的歷史與現時。可是,這又何必呢?既然你的身影已經在這里出現,既然事就這樣成了。
可是,你想起之前扔出的杯子,不能讓它在你退場之后,遺留在此,孑然承受時間的空轉。可是,在你想到的那一刻,腳步聲便響了起來。由遠及近,直到你身后,整個空間靜下來。你等了等,終于轉過身,盯著我,盯著我手里那只方才撿起的杯子,看上好一會兒。然后,你問:“你怎么說?”
二折
我無意在此刻飲酒。雖然,我貪戀各種各樣的醉。準確說,是貪戀那醉中之意。更準確說,是貪戀那種同時體會“我是我”“我不是我”以及在二者之間滑翔終至于徹底放下了這個念頭的忘我、喪我。但此時此刻,我不想要這份醉意。因為你問了過來。你問,我必須回答。我怎么可能拒絕得了你?于是,我將杯子交回你手上,讓你放回去,放好它,也容我多一點時間考慮。
不如,讓我沿著逢場作戲說下去?鄧隱峰太過自信,以為隨身帶著場,至少是以為主場在我——既然由一部據說頗有戲劇意味的小說說起,讓我有時候把“場”換成“舞臺”如何?——殊不知,只有最高級的演員、最頂尖的表演,才是由一個演員獨自完成,而這個演員行住坐臥處皆是舞臺,除了他的心和神明,不需要觀眾,也沒有觀眾。如果鄧隱峰到了這個層次,他根本不必去找石頭希遷做印證。真要去找,就該去掉這份自持,放下預先準備的臺本,明白當二人相逢時,才有舞臺,才需要做戲。一如小說,對,讓我仍舊以小說為具體。一部小說的逢場作戲是什么?拆開來看。“戲”是呈現,是完成的定稿的作品。“作”是手法是表演,是過程中使用的所有,調動的技巧。“場”是舞臺——
“等一下。”你喊出口,忍不住笑,“我也學舌一回。但你這里著實偷懶,按你前面的話,這不屬于同語反復嗎?”
被你看出來了。那么,我也只能先笑一會兒。那么,“場”或者“舞臺”是什么?是一部作品要處理的問題?是迎面而來的現實、置身其中的現實,對作者的拍打所擊中所感應的那一刻那一部分?是觸動一部作品的機緣、刺激,或稱之為靈感?可以都是,也可以都不是。如此游移在于,“場”與“逢”并在一起,似乎更能說清,因為只有“逢”只有迎上去,才有所謂的“場”,不叩不應,無應不叩。繞成了玄學?那容我再具體一點,暫且以《信天翁要發芽》為例,說一下這一次逢的是個什么場。
“你說著,我去準備點夜宵,一會兒有朋友來。”你起身離去。
我知道,你是不想尷尬,不想聽人關聯你的將軍。大可不必,我手里并沒有你那樣的畫冊。我想說的是,表演。你當時問我,能不能用這樣的推廣詞——人生就是一場“直播”?當然可以。推廣的要義不在于準確,而在于喧嘩、聲量、引人注目,就此而言,你們敲定的這句還不夠。但現在來到準確,它就不那么恰當了,因為“人生就是一場XXX”是個萬能句式,如同“每個人的心中都有XXX”以及更極端的“一個時代結束了”。萬能句式旨在煽情,旨在召喚共鳴,“嘩”的一聲將觸及的人淹沒。和每個人有關,同時意味著,和每個人無關。不好意思,扯遠了,我得改掉這叨叨起來沒完的毛病。說回逢場作戲,說回表演。
古人說“暗室虧心,神目如電”,上升到這個層面,說“人生就是一場直播”“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表演”這樣的話也無妨,但全稱判斷經常會無的放矢,最多是先射中后畫靶。《信天翁要發芽》并非如此,它有你要瞄準之物。社交媒體如此興盛,手機對準一個人,無論是文字還是圖片,只要是即時的,只要是公開的可圍觀的,都應該視作表演。
“不好這樣說吧。”你在門邊露了個頭,喊了一句,隨即揚揚手機,擱在耳邊接聽,或者裝作接聽。
這倒讓我有點為難,仿佛被喝了倒彩,但還得演下去。那上一個道具吧,一個借來的詞語,表演的共同體。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寫《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起源與散布》時,關注點在政治,或如副標題所示在泛政治。社交媒體主導生活之后,想象依舊對共同體的建構至關重要,但想象的發起已然由過去的可籌謀、可指揮過渡為隨機化、去中心化,想象的主要憑據也由文字轉變為圖像,仿而照之,現在不妨命名為《表演的共同體——類民族主義的建構與擴散》。表演的作用至關重要,人們依據所見的所參與的表演,來與他人區分或認同,構成松散的類民族的“群”。這當然還是“想象的共同體”——極而言之,人類思維一日不透明,共同體的構成一日就仍是也只能是想象的——但想象的半徑已經大幅縮短,帶來了實質性的影響,讓一切變得更簡單更粗暴更迅速。
“還可以。”你終于放下手機,來到我對面,表示對這個借來的詞語的認同,“你這個話題,一會兒到來的朋友想必會有興趣”。
說著,你準備再次離去。離去之前,你拋來新的問題:“是不是離得有點遠了?小說本身可是特意做了切割,與現實保持距離,連社交媒體都沒出現。當然,你可以說,保持距離正是離得太近的證據,一字不提正是因為不敢或忘。”
“說對了。”這一次,我不必否認,正如我知道,你來來回回,不過是掩飾自己對我接下來要說的話的畏懼,而這畏懼包藏著最大的期盼。前面,我們說安德森的關注點在泛政治,“泛”是個好字眼,有了它,一切都有可能。“你覺得談論創造及其成果最好的方式是什么?我認為是泛泛而談。當一個創造者,以精讀的方式,解析自己的作品,這是不是有點像不愿意賦予人類以自由意志的保守的老上帝?”
體會到你眼神的意思了,那我加以修正,這純屬個人偏見,畢竟只有偏見才具備說出來的價值。重點不在這里,在“泛泛而談”上。創造者與其事無巨細地和盤托出,不如再遠一點,把那些最初激發創作的星星點點的念頭來數一數,宛如夜空中最遙遠的星,它們早已經在作品完成的那一刻被遮沒,將它們說出來,有一絲清寒之意——所謂“泛泛而談”,即談得浮泛,意趣浮泛。這本身并沒有多少意思,最多佐佐酒,最多如一杯淡啤酒。讓我們舉杯,就虛舉一杯烏有的酒吧。本來,舉杯之前,是想借著“泛”,回到“泛政治”,談一點小說中嘗試關注的“政治與政治家的德行”,但舉杯之后恍然憶起,在別的地方談過了,再談也不泛了。
對了,另一件事可以談,也足夠泛。前三場寫完那天,你找到我,說不舒服。我以為你是要藥吃或者要酒喝,都不是。你問我,作家該怎么對待自己創造的世界,他有權力隨意處置這個世界里的人嗎?哪怕,去掉“隨意”。我看著你,我以為你早就解決了這個問題,因為你曾經說過:有那么一些未來,也許把它寫出來,把它在某個平行空間普及了,也就規避了它在這個世界到來的可能。——不需要任何轉換,這句話就能回答你的問題。你說理論上是這樣,但已完成的三場讓你無法確信這一點,這一次,你安置他們的世界太荒僻,太孤絕。而且,你不可能在后續打破這一點。
我問你還準備寫多少。你說再有一場。那你必須在一場內解決這個問題。
我提醒你,你那句話始終有效,但它有個前提:只有你寫出來的作品能夠自足自洽運轉,如這個世界一樣,你認定的那種可能才會發生。而實際上,你最終完成的《勞作表演》既在第三場之后,又在第一場之前,它的效果——
“別虛構這些故事。”你一手橫舉,手掌伸直,另一手豎起,指尖抵住。兩手成字母T,是在喊停,又是在提醒我技術犯規了。我只能苦笑,當事人否認,旁觀者能奈其何?
“添油加醋并不能提高一部作品的傳奇程度。”你似解釋,似安慰。
于是相對沉默良久,而我負有打破沉默的義務。不如,我也來講講鄧隱峰吧,到了后面,場逢上了,戲也做足。說他在石頭希遷那兒跌了兩跤,回到馬祖道一處,繼續參修。有一天若有所悟,興沖沖再趕過去,徑直問石頭:“怎么樣才能契合道?”“我沒契合道,回答不了。”“老實說,究竟該怎么做?”“你被這個問題困擾這么久了?”得不到答案,他索性留下來。有一天,石頭除草,鄧隱峰叉手站在其左邊。一鋤頭下去,鄧隱峰腳前的一棵被鏟掉,旁邊的一窩還在。“師父,你鏟了這一棵,沒鏟那一窩。”“你來。”鄧隱峰接過鋤頭,剛剛揚起。“你也只鏟了那一窩,沒鏟這一棵。”鄧隱峰的鋤頭舉著,不知如何落下,但他知道,自己尚未開悟。這一次,鄧隱峰多明白了一點,他應該回到馬祖道一那兒。
回去后,馬祖耐心相待,費心提點。這一天,鄧隱峰推車行路,卻見馬祖攔路而坐,雙腳橫展。車到了面前,兀自一動不動。“師父,縮一下腳。”“已展不縮。”“已進不退。”說著,鄧隱峰推車從馬祖腳上碾過。馬祖回到法堂,提著一把斧子,大吼:“剛才碾我腳的,給我出來。”一片目瞪口呆中,鄧隱峰上前,伸長脖子,靜待斧子來砍。
“過癮吧?”你說著,遞過來一杯。
我接在手里,與你一碰,一仰脖子。如我所想,是清水。我也便如你所想,用力將杯子扔出去,仿佛馬祖道一扔下那把斧子。
“那個朋友來不了了。”你說。
那我們,就此別過。
三折
他不是有意失約。按照原計劃,這時候他該駕船抵岸,拾掇這一趟海釣的收獲,揀出其中最想晚上和我們享用的那些。但在一個小時之前,海岸隱隱在望時,一陣無風之浪涌起,船失去了控制,受浪的擺布,在海面上旋轉起來。速度談不上多快,可也夠他受的,搖搖晃晃中,他決定熄了火,停止掙扎,等浪過去。這是明智的,過了一刻鐘,海面平靜下來,船也一動不動,橫在那里。可也不是沒有變化,天上原本的澄澈換上了烏云,如連山似巨艦,遮住了他身處之地,方圓不知多少,都籠罩于陰影之中。真的是陰影,眼前這片海面上陰影重疊,不是照不透云層那種濃重的含糊的一團,是邊緣清晰的層次若隱若現,剪紙那般反復貼上去一樣。也是真的有邊緣,因為夕陽那不強烈但清晰的光線沿著它落下來,奇異的是,那邊緣遠在天邊之余又觸手可及。他看了又看,確認自己并無幻覺,更不是在夢中,這才站上船頭,踮起腳尖,右手手指去夠那似在邊緣外的光芒。
那光線若有實體,夠上的瞬間,居然墻壁般給予支撐,他難以置信,多貼上幾根手指,光線仿佛更加堅實,于是放心貼上手掌,支撐著身體向光傾斜。墻壁在一瞬間柔軟,他從船上跌落,“糟糕”兩個字只在心里滾過,來不及出口,就著了地。沒錯,不是水面,他并沒有往下沉,沒有淹沒與嗆水,也就沒有浮起與游泳。但好像也不能說是地面,因為托住他的是一種柔軟,介乎沙子、稀泥、氣墊等物的混合,并略顯溫暖。這些初步的感受無法使人相信,他因此雙手摸了又摸,站起來踩了又踩、跺了又跺,證實它們沒有出錯。這讓他茫然,四望一圈,陽光已然退卻,所見只是陰影,連他的船也完全在陰影里。不過,船的形體還在,只不過仿若旱地之舟。
“我回到船上就正常了。”他這么想,雙手抓住船舷,或者自以為抓住了。正要用力時,手機響了,本就緩慢的鋼琴曲,此刻如另一重陰影,向四外漫溢開去。不用問,是你打來電話。你問他還要多久,你又囑咐不必著急,夜晚還沒開始。
“我回不去了。”他說。“怎么會這么說?”他自問。更奇怪的是,你并不追問緣由,也不把電話給我,只是回他:“好好好,下次再約。”——這敷衍讓他困惑,掛掉電話后忍不住再看看,確認一下方才接通的人真的是你。這一看壞了事,通話記錄上不但沒有方才的號碼,連任何別的號碼都無,“恢復了出廠設置一般”。玩笑一語成讖,手機上的信息全部歸零,通訊錄、短信、社交媒體……統統被洗白。與此同時或隨之而來,網絡也沒了信號,連自帶的小程序、小游戲、預先下載的電子地圖,沒有一樣有效。
“需要這么絕嗎?”他問。問誰呢?他并不清楚。心中涌起的憤怒為主、委屈與不安夾雜的情緒,又能向誰發泄、傾訴?更不清楚。“上船離開為好。”他告誡自己。可那形同受恐嚇被驅離,他心有不甘不服。他還隱隱擔心貿然上船會開啟新的變化,萬一船與手機一樣,喪失了所有功能呢?
“來都來了。”他寬慰自己,往后拖一拖吧,指不定就拖出變化。眼前的遭際難得,不轉轉看看一探究竟,也無法平靜下來,于是他抬腿。柔軟地面隨著他的動作起伏,拋起與接住同時進行,幅度并不大,因而很快就能適應,幾乎如履平地。
這一片陰影覆蓋而類地面的區域一如在船上所見,仿佛廣大無垠,遼闊得讓人絕望,可你走在其中,又如在斗室中漫步,自知其邊界與疆域有限,只是無以突破。有所不同的是,這里沒有那些顯明的墻壁拘囿,并且……他多走上一陣,進一步確認那奇異的感受,并且他行過的地方并不重復。難道拘囿感是錯覺?抑或那斗室是隨他移動的?無須糾纏于此,另有玄機讓他思量。在船上所見陰影的重疊是疏離的,等他置身其中,越來越深、越來越重地體會到,那陰影是貼身的,不同的層次、濃淡、厚薄在他身上來去,帶著不同的音色、語調,各有講述。
“該怎么說呢?”擺脫了陰影,徹底從陰影的陰影中走出來之后,他特意約我見了一面。他回憶起那次經歷,不驚不怖不畏,卻仍舊困惑于如何準確描述。最后,他艱難地擇定了一個詞,墨分五色——“你明白嗎?就是一團陰影卻有了一個世界的豐富與層次,生機勃勃。一旦明白這一點,就越覺得是這么回事,就越看得進去,越看出門道。”
當時,他正是這樣,不但看出了陰影中的敘事,而且隨著走動,敘事不僅愈見流暢、生動,更以影帶出了形。世界由陰影孕育而生。他見到一座城市興起,寒暑接續、歷史翻動,一切俗見的稀罕的、獨白的合唱的,建筑與傾圮、莊重與滑稽,暴力、柔情、抗爭、覆滅……他見識過的沒見識過的,各種劇情都在上演。那些生在其中,死亦在其中的面孔在陰影中走馬燈;那些低下于人的縈繞于人的高舉于人的情況情節情緒,在他眼前輪替。不待提點,他就明白,自己闖入了一片封閉的自洽自足的區域,這里有著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的無窮無盡的勞作與休憩、沉默與長歌。他只是不明白,今番對他敞開的根由。
仿佛回應,陰影的流動停止,跟隨他的斗室大小的空間凝固。渾濁的水緩緩澄清那樣,周遭也逐漸澄澈,其中卻并非無物,有人在活動,有事在發生。那是比火焰在陽光下還要透亮的動態,他卻仍舊能夠辨認輪廓及細節,仰賴斗室之外的襯托,仰賴他與正發生的一切的關聯。——到此他已明白,必然有關聯,敞開正是為此。
那是一家面包店的一角,一個男人坐在一張小圓桌旁,一個女人端著一杯咖啡上前。他的目光被另一個正離去的男人的背影吸引,他看出來了,那是他自己——至少,那是他的背影。接著,他聽到有人說“為你將來——”一聲槍響打斷那話,將他帶回眼前,不明來處的子彈擊穿了女人的頭顱,血濺進了咖啡,但在咖啡杯從桌上滑落之前,男人抓住了它。男人拿起一塊方糖,放進去,他攪動著手里的小勺,直至方糖融化。男人又看了一會兒,站了起來,走出了那明澈的空間。
男人說的話回響在他心里,“可惜了,與他無關”。男人的背影在他眼前閃回,和之前離開的那個男人的背影一樣,同樣來自于他。
“可以這樣嗎?”他問完我,拿起兩塊方糖,放進面前的咖啡杯。
我發現,那個場景對他的征用比他以為的多,但我什么都沒說,我已經明白,如果他意識不到,就不會有陰影產生。而已經生出的陰影,需要他自己去化解。
果然,在發現兩個人的背影來自于他時,他明白過來,那不過是講那場故事的人的疏忽罷了,甚至這些細節根本無關緊要,并不被著墨。他唯一難以釋懷的是,先前離去的那個男人,居然對女人的中彈與倒地毫無反應。
但他現在不打算只是觀望,既然有了背影打底,那就不妨撒個野。于是,他積攢起全身的能量,全力向斗室那透明的墻壁撞去。那墻壁也就讓他穿過,不存在一般。不需要幾步,他就走到了那個待在另一端墻壁前的男人面前,進入他的身體,轉身向倒在地上的女人走來。陰影跟隨著他,始終擋住他的臉,在他俯身抱起女人的一剎那,陰影再度覆蓋整片區域。
然后,一陣海風拂過,海浪涌動,陰影成為了暮色。
收煞
戲分三折,亦是一波三折。概而言之,這是表演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