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嘉 賓：冉 冉（全國人大代表、作家）

沈 晨（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東方演藝集團藝術總監）

舒 勇（全國政協委員、民進中央開明畫院副院長）

張 毅（全國政協委員、金杜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

主持人：黃尚恩（《文藝報》記者）

當今時代科技與文藝的融合已成為不可阻擋的潮流。從ChatGPT到Sora，從豆包到DeepSeek，這些橫空出世的人工智能大模型及其產品，給文藝的發展帶來了新的機遇和挑戰。人工智能技術與文藝創作的融合，正在重塑文藝發展的新格局。它能生成文本，創作圖畫與視頻等，似乎成為了新的“創作主體”。與此同時，人類情感與創造力是否可以被復制、文藝從業者是否會被替代等問題也隨之而來。

如何以開放包容的胸懷探索文學藝術與新科技的融合之道？今年兩會上，不同領域的代表委員不約而同將目光聚焦在“人工智能”這一議題，積極建言獻策。人工智能如何賦能文藝發展？聽聽冉冉、沈晨、舒勇、張毅四位代表、委員怎么說。

AI技術已應用到文藝創作與傳播的多個環節

主持人：人工智能技術進入了快速發展的階段。“未來已來”“奇點臨近”，是很多人的共同感受。據您的觀察，人工智能技術在您所聚焦的具體領域，有什么樣的應用？您是否有相關的實踐？

冉 冉：AI技術已應用到文藝創作與傳播的多個環節。比如，我就多次讀到詩歌公眾號中展示的AI根據用戶指令生成的詩歌作品和詩評文字；也有一些網友用AI將詩歌轉化為音樂、視頻等。在我看來，作為詩歌寫作者，我們也許可以利用AI做一些資料與素材的搜索整理、篩選分類方面的輔助工作以提高效率。但是，每一行詩、每一段文字，都應該真正出自我們自己之手。在評論方面，可以借助AI做一些文本分析，這對我們思考自己的寫作大有裨益。對個人過往作品及經典文學作品進行拆解、剖析、闡釋，目的是更深切地把握他人和自己的寫作，有利于提升寫作者的閱讀理解，促進蛻變創造。

沈 晨：人工智能是一個涵蓋廣泛的概念。自2008年北京奧運會起，我們便開始將其作為輔助工具應用于實際場景。我是北京理工大學的特聘教授，當時與團隊合作完成了一個仿真大模型，主要應用于隊形編排以及機械模塊組合變化等方面。一些演出，便是先通過該系統生成方案，再導出給導演和演員進行排練。我持續關注人工智能領域的發展，近兩年所提交的提案也都圍繞這一主題。今年11月21日，第十五屆全國運動會閉幕式將在深圳舉行，我擔綱總導演。屆時，我們在嚴格彰顯“簡約、精彩、安全”的辦賽原則之外，還將突出“科技”這一關鍵元素。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聚集了一大批科技企業。借此次活動的契機，我們調研了數十家高新科技企業。我從中深切地感受到，中國的年輕人正積極為我們國家的科技發展貢獻力量。這也讓我意識到，作為文藝創作者，我們也必須加快前進的步伐。

舒 勇：關注科學技術并將其應用在藝術創作領域，是我一直在堅持做的工作。在AI發展的不同階段，我都有相應的作品誕生。這幾年，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快速發展，AI介入文藝創作的能力有了質的飛躍。于是，我踏上了一個新的創作征程——每天利用AI創作一幅作品，同時堅持每天用傳統繪畫方式與AI進行對比創作。這是一個充滿挑戰的實驗：一方面是需要徹底拋棄傳統的畫筆和經驗，轉而依靠數據和算法來激發我的藝術靈感；另一方面是需要依賴畫筆與傳統經驗來展開創作。實際上，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創作方式。這一對比創作的經歷，讓我對藝術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感悟。

張 毅：近些年來，人工智能技術發展迅速，而且介入到各個領域之中。作為法律工作者，我也一直在關注這方面的問題。全國政協十四屆一次會議上，我提交了兩件關于大數據的提案；二次會議上又提交了關于進一步推進人工智能立法、完善人工智能算法治理體系的提案。今年，我聚焦的是人工智能在垂直領域的應用問題。

每一次的生成，都打開了一個想象的新維度

主持人：從正向的維度來看，您認為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對文藝創作、傳播、轉化等，將會帶來哪些便利和好處？我們應該如何充分應用科技創新成果，讓AI真正賦能文藝發展？

冉 冉：首先，AI可以協助承擔一些重復性的工作，寫作者得以將更多精力投入創作構想，尤其是核心創意。其次，方便于將文本進行視覺或聽覺轉化，使“多模態創作”真正成為現實。再次，運用AI的翻譯技能，可為不同的語言文化架設溝通的橋梁，推動文藝作品的全球化傳播。

沈 晨：面對新的事物，我們首先需要學習——深入了解人工智能在各個領域的特點，掌握其最根本的屬性。在熟悉了所有技術流程和科技內容后，我們需要突破傳統思維定勢，不斷拓寬認知視野。以往藝術作品常局限于特定時間與空間之下的獨特人物的情感表達，而如今，隨著技術的發展，我們完全可以打破時空屏障，在舞臺上構建多維時間和空間，甚至讓時間和空間隨時轉換、重構和跳躍，以此來設置內容、推進敘事。我們一直講，“文藝創作不能脫離時代”，這不僅指向題材選擇，還涉及故事講述的手法。如果依舊采用傳統手法講述故事，年輕人雖可能感興趣，但總會覺得不滿足。我們需要轉變思維，不斷探索出新的、為年輕人所喜聞樂見的表現形式。在這個過程中，科技的作用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無論是人工智能也好，還是其他的科技手段也好，不能僅僅淪為一種簡單的裝飾。我們需要吸納大量的科技思維，吸納其最底層的、最根本的思維模式，并與原有的文藝思維模式相融合，真正打通二者之間的通道。這才是我們需要學習和抵達的關鍵所在，而不是單純地將大量的科技元素、科技手段生硬地嫁接進來。我會持續關注人工智能時代背景下科技與文化的融合，因為二者的融合必將催生出新的藝術形式和新的藝術品種。如果我們能夠盡早地占領這個舞臺，中國文化將獲得更為廣闊的發展空間。

舒 勇：生成式AI創作是基于大量的數據分析和算法運算，把人類各種經驗與成果快速轉換并且為我們所用，它呈現的結果往往是超乎想象的快、超乎想象的立體、超乎想象的震撼，而且感覺無所不能。生成式AI創作的作品總是像一個魔幻世界、超現實主義世界，與你的經驗形成錯位。經過研究，我發現其實是因為AI幻覺的存在。所謂AI幻覺，指的是AI系統生成的內容與真實數據不符或偏離用戶指令的現象，其中最為重要的就是事實幻覺和忠誠度幻覺。從藝術創作方面來看，AI幻覺對創新具有一定的積極意義。它允許AI模型在某種程度上發揮想象力，創造出現實中不存在的事物，為藝術家提供新的靈感和創意。這種創作方式讓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我像是擁有了一個“上帝”般的視角，能夠隨意地創造出各種令人驚嘆的藝術作品。每一次的生成，都像打開了一個想象的新維度，讓我對藝術的邊界和可能性有了更加廣闊的認知。

回歸到努力講好故事、表達人們情感的方向上來

主持人：AI介入文藝創作，帶來了哪些問題和挑戰？這給您帶來的創作啟示是什么？或者說，它促使您對自己的創作進行什么樣的省思？如何讓自己的創作在AI時代繼續保持有效性？

冉 冉：過度使用AI可能導致寫作內容同質化、形式模式化、思維路徑固化，以及作品風格獨特性的削弱。不過，危機的存在，也會促使作家更加注重個人化的獨特表達方式，堅持對人性與社會問題的深入思考。人類的真情實感、寫作者的獨特經歷、人與人之間的同理心是AI無從具備的特質和優勢。

沈 晨：科技并非洪水猛獸，而是時代發展的必然產物。既然AI時代已來，我們就應積極擁抱和接納它，并在這個過程中有自己的理性分析。在我看來，人工智能永遠無法完全取代文藝創作者。因為文藝作品的誕生，除了依靠各種媒介和手段，更重要的是源自創作者獨特、有風格的思維模式。這種思維模式始終處于不斷否定與再造的動態過程之中。從去年以來，大家都在探討“AI帶來的危機和挑戰”等問題。也有人提出，現在的一些作品，有AI技術的加持，但也出現了技術手段壓過作品內容的問題。我認為這是一個無法跳開的階段。一方面，這是文藝工作者不斷認識、熟悉新技術的過程；另一方面，也是向觀眾展示并讓觀眾熟悉新技術的過程。不過，這類僅靠技術博人眼球的作品或許能帶來一時的新鮮感，但絕不可能流傳下去。真正優秀的文藝作品，一定是聚焦于人，關注人的情感，以及人在復雜環境中處理各類事情時所展現出的獨特認知。這一點從古至今從未改變，不會因人工智能時代到來而發生動搖。最終，人們必然會回歸到如何講好故事、展現人們情感訴求的方向上來。當然，我們也不能忽略科技在這個過程中的作用。但是，如前面所說的，我們必須將科技手段、科技思維潤物細無聲地融匯到整個創作內容之中，而非生硬地炫技。

舒 勇：隨著“對比創作”的推進，我也開始逐漸意識到AI創作的局限性。盡管AI能夠快速地生成高質量的藝術圖像，但那些作品往往缺乏靈魂和深度。它們像是被精心雕琢的工藝品，雖然精致卻缺乏生命力。那些看似“卓爾不凡”的AI作品被逐漸轉化為平庸化、標準化、同質化的產品，創造精神落入了冰冷理性的算法中。由此，我開始重新思考那種通過畫筆與宣紙親密接觸、通過墨色和肌理傳達情感的傳統繪畫方式對于我們的價值。我聚焦于傳統的巨幅山水畫創作。我覺得這一創作過程就是一場由外及內的修行，讓我逐漸領悟到了傳統繪畫創作的純粹性、精神性、史詩性和儀式性。

在這個過程中，我逐漸發現，越是原始的人性、直覺的本能、粗獷的技術，越是AI目前無法替代的；越是不能形成經驗、沒有規律、沒有系統、沒有風格、沒有共識、沒有標準的東西，越是AI所無法替代的。因為生成式AI是基于大量的數據分析和算法運算的，它需要經驗、規律、共識、風格、標準等一切可量化的東西。這也給予我啟迪，在傳統世界里，經驗、共識、標準這些都是社會生活中最為重要與寶貴的東西。然而在未來，或許沒有經驗的經驗、沒有理性的理性、沒有程式的程式、沒有規律的規律、沒有系統的系統、沒有風格的風格、沒有模型的模型、沒有數據的數據、沒有集成的集成……將是未來AI時代人類應對由AI產生的各種危機、呈現自身價值的另一種重要的方式。

當然，對AI繪畫的介入，也讓我能夠以開放和包容的心態去面對不同的創作方式和理念。對于AI工具，我們要理性看待其優勢和局限性，避免因過度追求技術的新奇而迷失藝術創作的方向。此外，AI創作具有強大的復制和生成能力，如果不加以節制，很容易導致作品的同質化和缺乏個性。我們要在利用AI提高創作效率的同時，保持對藝術獨特性的追求，避免過度生產和商業化對藝術品質的侵蝕。未來，我將繼續在AI繪畫與傳統藝術之間尋找平衡與互補的方式，探索更加多樣化的藝術表現形式。我相信在沖突與融合中，能夠創造出更加獨特和深刻的藝術作品來。

“AI+文藝”，需要法律上的規范與倫理上的自律

主持人：利用AI生成文章、圖片、音樂、影視等作品，涉及知識產權、原創性等方面的問題。一些文藝作品，涉及盜用他人的聲音、照片進行二次創作，損害了被盜用者的權益。這些在實踐中涌現的問題，需要找到相應的法規依據。目前，相關部門頒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您認為，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文藝領域的深度介入，應該在哪些方面完善相關的法律法規？如何完善相關的管理體系？

張 毅：人工智能因其技術迭代，使用門檻大大降低，而且文生圖、文生視頻、深度合成等方面的效果不斷提升，大眾難以辨別真偽。以前我們看數字人，跟真人還是有明顯的差別。現在的數字人惟妙惟肖，如果再套用了名人的聲音、肖像等，如果沒有明顯的標識，普通人根本難以分辨。“合成名人”帶貨等，就是人工智能時代出現的新問題。未經許可，利用AI技術偽造名人進行帶貨，涉嫌侵犯其肖像權、姓名權等人身權利。此外，這還涉嫌虛假宣傳，侵犯消費者的知情權，也涉嫌違反《反不正當競爭法》。另外，是否涉嫌詐騙，還需要根據具體情況判斷分析。目前已經頒布了《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暫行辦法》，其中有原則性的規定，但還需要細化完善，并通過一些司法案例更好地落實。

人工智能生成作品的著作權問題，目前已經有相關的案例。《著作權法》對“作品”的定義是“文學、藝術和科學領域內具有獨創性并能以一定形式表現的智力成果”。這其中的關鍵詞就是“獨創性”和“智力成果”，可以理解為人創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產品。在AI時代，我覺得這兩條標準依然適用。首先，要看作品有沒有獨創性，是不是抄襲的。其次，要看人在其中發揮了多大的作用。比方說，我只是輸入一個簡單的提示詞，然后大模型生成了一張圖。理論上講，這張圖是大模型讀取語料之后按照算法自動生成的，不是我的智力成果。但如果我進行大量的構思，反復地調參數，并加入了我的審美判斷，那這張圖就是我智力介入、與AI互動的成果，應該享有著作權。我注意到司法判例也是按照這個原則來判決的。當然，著作權是否有事先約定，還得看AI模型開發者（提供方）與用戶在使用協議中的規定。

此外，訓練AI大模型，是需要大量數據的。開發者輸入的數據是否侵犯了知識產權，這是另一個更加復雜的問題。數據可以分為兩大類：公開數據和私域數據。私域數據未經授權就會產生侵權問題。

冉 冉：這需要法律上的規范與倫理上的自律。可以限定AI技術在文藝創作中的應用范圍，明確AI生成內容的標識要求，作品發布時須標注“AI生成”或“人機協同創作”。鑒于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存在爭議，建議相關部門明確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規則。例如，可明確規定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于實際控制AI工具完成創作的個人或機構。鼓勵AI技術企業提供版權認證服務，為創作者提供便捷的版權登記渠道。同時，可以成立文藝創作人工智能應用倫理委員會，負責文藝創作領域AI技術應用的倫理監管。可定期檢查AI藝術平臺運行狀況，確保對創作倫理規范和標識要求的遵守。倡導社會各界參與文藝領域AI應用的監督，建立開放、透明的監督機制。

舒 勇：隨著生成式人工智能在文藝領域的廣泛應用，完善相關法律法規顯得尤為重要。首先就是版權保護，生成式AI使用大量現有作品進行訓練，可能涉及版權問題。需明確AI生成內容的版權歸屬，確保原創作者的權益不受侵害。其次就是內容監管，AI生成的內容可能包含不當或有害信息，需建立有效的審核機制，確保內容符合社會道德和法律要求，防止虛假信息傳播。第三就是責任界定。當AI生成的內容引發法律糾紛時，需明確責任主體，是開發者、使用者還是AI本身，確保責任劃分清晰。還有就是數據隱私、倫理規范、透明度與可解釋性、國際合作等問題。通過完善這些方面的法律法規，可以有效引導生成式AI在文藝領域的健康發展，平衡好技術創新與社會責任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