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2期|楊永磊:無盡冬日
楊永磊,1988年生于河南汝州,現居北京。中國小說學會會員、北京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45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老舍文學院第五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吉林大學文學碩士畢業。作品見于《北京文學》《青年作家》《西湖》《滇池》《紅豆》《山東文學》《火花》《安徽文學》《莽原》《延河》《當代人》《綠洲》《作品與爭鳴》等刊物。獲中國新聞獎一等獎,入圍首屆師陀小說獎、首屆河南文學期刊獎特別獎。
一
不需要說出時間和地點,只要鐘櫻在對話框里輸入“準備過去”,點擊發送,嵇箬就知道什么時候在哪里見他。上午十點半,那家咖啡店,雷打不動。下午不行,兩人剛認識的時候,鐘櫻說,他過了中午再喝咖啡,當晚就會徹夜失眠,睜眼到天亮。事實上,剛認識的時候,鐘櫻說,自己也許是世界上身體最敏感的人,只要沾一點咖啡或者茶,就會徹夜失眠,早上喝也不行。有一次他吃了一塊抹茶蛋糕,到凌晨四點大腦還清醒得像明鏡一樣。嵇箬聽完笑得前仰后合,說:“我偏不信這個邪,作為重度咖啡愛好者,信不信我一個月之內讓你愛上咖啡?”鐘櫻說:“你想讓我連續失眠一個月?”嵇箬說:“不會的,上午喝,從一口開始,咱倆點一杯。”
一開始嵇箬就自覺保持了距離,鐘櫻也是。點一杯,并不是共用一個杯子。每次點完咖啡,嵇箬都會跟店員要一個空杯子,給鐘櫻倒一點,看他小心翼翼地把褐色的液體送進口中。為了防止別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嵇箬還會再點一杯不含咖啡或者茶多酚的飲料,或者多點一份甜品。鐘櫻對喝咖啡不排斥,但有一個要求——必須加糖。鐘櫻說:“生活已經夠苦了,哪還有心情再喝苦咖啡?”嵇箬說:“不喝苦咖啡,不懂得苦咖啡的妙處。也難怪,你還處于初級階段。只是喝完后,需要走五千步以上。”
熟起來后,鐘櫻說:“你是嵇康的后代吧?全國一共也沒多少姓嵇的。”嵇箬說:“一千多年前,也許是吧,不過我們家族全是姓嵇的。”鐘櫻說:“廢話。說真的,咱倆的姓名放在一起挺奇特,按說你應該去找一個姓阮的,阮籍與嵇康,我應該去找一個姓俞的,鐘子期與俞伯牙。不過前夫哥并不姓阮,而我妻子也不姓俞。”嵇箬眼神直直地盯著粉色梳妝臺上亮銀色的啫喱水瓶子,平靜地說:“我非常不喜歡‘前夫哥’這個稱呼,你以后叫‘他’就行了。”鐘櫻說:“遵命。橙橙呢?聽到橙橙叫爸爸,心里會不會痛?”嵇箬說:“他永遠是孩子的爸爸,這一點誰也改變不了。她還太小,完全不懂我倆之間發生了什么。等她大了,自然會做出選擇的。”鐘櫻嘆了口氣,想要抱住嵇箬,在虛空里做了一個抱的姿勢,固定住,又收了回來。
不知道為什么,認識嵇箬后,鐘櫻感覺自己控制住了很多欲望。按說嵇箬是舞蹈老師,有藝術氣質,臉蛋像桃花瓣,眼睛顧盼生姿,聲音甜糯,身形凹凸有致,隨便穿什么出門都能讓男人對她多看幾眼,但鐘櫻面對她,心里只有平靜。鐘櫻的妻子方妤在京西一家會計師事務所工作,雖然也是鐘櫻喜歡的類型,有空的時候就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但跟嵇箬完全不在一個檔次。有一次逛商場,鐘櫻對嵇箬說:“你像天仙下凡,我媳婦算是小家碧玉。”嵇箬一邊挑選兒童玩具,一邊說:“難怪你媳婦要跟你離婚,女孩有幾個禁得起這樣夸的?”鐘櫻臉漲紅,一下子捂住了嘴。
應該說,基本上完全沒有挽回的可能了。有時候鐘櫻會覺得“基本上”和“完全”出現在一句話里前后矛盾,但只有這樣組合,才能恰如其分地表達他當下的情狀。法院正在審理。鐘櫻不敢說出那兩個字,從認識方妤的那一刻起,鐘櫻就害怕說出那兩個字。婚前,鐘櫻多次對方妤說:“結了婚,永遠不許再提那兩個字,讓那兩個字從咱們的字典里徹底消失。”方妤說:“決定權在你。表現好,那兩個字永遠不會說出口,表現不好,那兩個字就是咱們的結局。”
不幸言中。鐘櫻不想說“一語成讖”這四個字,他認為這是世界上最悲傷的字眼。鐘櫻常常感覺自己神經質,有強迫癥,或者說,有某種叫不上名字的精神疾病。比如用計步器走路,如果走了9344步,鐘櫻一定會再多走幾步,讓數字“4”從計步器上消失。如果碰巧只增加10步,9354步,鐘櫻一定還會繼續走下去,直到數字“4”再次消失。拍照,不允許建筑物或人臉有一丁點的歪斜,如果有,這樣的照片會立即刪除,絕不會發布出去。因為這個,鐘櫻有六年沒在社交媒體上發布過自己的照片,原因是他發現自己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而且眼鏡總是歪向一邊,怎么矯正都矯正不過來。
結婚之后,鐘櫻的神經質演變為通過具體物事,來印證他心中的某個想法。所謂“某個想法”,就是他和方妤永遠過下去,或者,不會離婚。在鐘櫻的字典里,這四個字變成了“不會分開”,永遠不分開。在外面跑步的時候,鐘櫻想,如果到下一個路口,綠燈仍然沒有變紅,他就不會跟方妤分開。接著鐘櫻會以百米沖刺般的速度沖過路口,然后氣喘吁吁地看著綠燈,心想,蒼天在上,自己肯定能跟方妤幸福地過下去。在臺球廳打球,遇到一個把握比較大的球,鐘櫻想,如果我能把這個球打進,我倆就永遠不會分開。接著鐘櫻會瞄很長時間,仔細運桿,熟悉一遍所有的動作要領,順利把球打進,然后怔怔地望著臺球桌,心想,我們肯定永遠不會分開了。偶爾一兩次,鐘櫻沒能把球打進,頓時感覺整個世界坍塌下來,渾身著火般熊熊燃燒著。燒完,鐘櫻想,可能只是暫時分開吧,這是上天在告誡我,還有辦法補救的。接下來,鐘櫻會擺一個更容易的球形,穩穩把球打進,心想,上天還是眷顧我的,有情人,天不負。
但很多時候事情的發展往往超出預期,或者說,不遂人愿。今年以來,鐘櫻感覺自己像坐上了一列超音速列車,向著未知的區域狂飆突進,而且列車的速度越來越快,接近光速而未達光速,方向也越來越撲朔迷離。去年六月結婚,今年一月方妤對鐘櫻冷淡起來。二月矛盾漸漸增多,三月爆發了幾次激烈爭吵,關系降至冰點。四月方妤堅持要求分居,搬了出去。五月方妤提出協議離婚,鐘櫻哭天搶地,挽回無果。六月方妤向法院提起訴訟,要求離婚,鐘櫻發動雙方父母和幾個區民政局的調解老師,都未能使方妤改變心意。七月法院通知鐘櫻,說已經立案,將擇期開庭。八月方妤告訴鐘櫻,要么協議,要么庭上見,絕無回頭的可能。萬念俱灰之際,鐘櫻向當初介紹他和方妤認識的紅娘訴苦,紅娘介紹他認識了嵇箬。
二
冬天的北京顯得消沉。車流依然洶涌,但萬物都在凋落。路上的人都把自己包在厚衣服里,外賣小哥還穿著職業工裝,沒有穿羽絨服。也許工裝下面套著薄羽絨服,也許吧。騎車的人,要比走路的人更冷,因為風更大。咖啡店生意并不好,零零星星進來一個人,點一杯拿鐵或者美式。東南角一個穿紫色厚風衣的女孩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的電腦文檔,偶爾眉頭緊鎖,敲下一段文字,做了美甲的雙手晶晶閃亮,一對碩大的耳環跳來蕩去。東北角一對男女正相談甚歡,男的約莫四十,下巴留著小胡子,女的約莫五十,富態中一副豁達的神色。居北京多年,鐘櫻早已經習慣了老北京的做派,用東西南北來指代所有的方位。來晚了,還是來晚了。如果早來一點,肯定能搶占一個角落的位置,不是因為社恐或低調,而是因為角落里安全——兩面是墻,易守難攻,不至于腹背受敵。不敢告訴嵇箬,否則她肯定會笑她。嵇箬每次早到,都會選擇靠窗的位置,嵇箬說,靠窗寬敞明亮,讓人心情舒暢。那就選擇靠窗的位置吧,不知道還能見幾面。
嵇箬來了,不聲不響,學過舞蹈的人都有一種走路不聲不響的功力。鵝黃色羽絨服,黑色打底褲,棕色長筒靴。鐘櫻有一次對嵇箬說過,他人生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初戀,就是從喜歡一個穿棕色長筒靴的女孩開始的。嵇箬說:“是嗎?我有三雙棕色長筒靴,還有一雙白色,一雙黑色的。早知道那樣,我就天天穿棕色的。”落座,鐘櫻說:“沒把橙橙帶來?”嵇箬說:“怕她在咖啡店亂跑,影響其他顧客,我媽帶她逛商場去了。”鐘櫻說:“我想小可愛了,你不知道抱著她有多幸福。”嵇箬說:“她也想你了,一天不見就念叨,那個哥哥怎么不來陪我玩了。現在完全不想她爸爸。”按照輩分,橙橙應該叫鐘櫻叔叔,但嵇箬讓她管鐘櫻叫哥哥,橙橙就“哥哥、哥哥”叫開了。鐘櫻對嵇箬說:“我比你還大五歲呢。”嵇箬說:“你在我眼里就是大男孩,在橙橙眼里也是。”點完咖啡,鐘櫻說:“我感覺橙橙已經完全是我的孩子了,橙橙也接受了我,一切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展。”嵇箬說:“我從來沒說過要接受你,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鐘櫻細品了一下嵇箬的話,說:“我知道,官司還沒斷,但也快了。”嵇箬說:“你覺得完全沒有回頭的可能了嗎?你有沒有認認真真地反思過自己?”鐘櫻身子向后靠在椅背上,雙手枕著頭,眼睛盯著窗外,嘆了一口氣。
鐘櫻想起整個上半年自己渾渾噩噩的時光。難以置信,不堪回首。不過九月份鐘櫻已經振作起來,跟嵇箬相識讓他渾身顫抖,比當初方妤答應跟他在一起還激動。兩人第一次見面,約在北京那家網紅旋轉餐廳,嵇箬開門見山就問:“你能接受我現在的情況嗎?我有一個女兒,兩歲,很乖巧可愛,明年上幼兒園小班。”鐘櫻早就從紅娘那兒了解了嵇箬的基本情況,說:“可以,我很喜歡小孩子。”嵇箬有點吃驚,說:“走一步看一步,說不定過段時間你會改變想法。我也試著相過幾次親,他們一聽說我帶著孩子,沒見面就拒絕了。”鐘櫻說:“跟我情況一樣,我也試著相了幾個女生,他們一聽說我結過婚,官司還沒判下來,都嚇得吱哇叫著逃開了。”嵇箬顯然不知道鐘櫻目前的狀態,說:“紅娘沒跟我說。”鐘櫻說:“紅娘總是這樣,好的地方一頓猛夸,不好的地方遮遮掩掩。”嵇箬說:“你現在什么想法?”鐘櫻說:“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一味哀求不是辦法。一切取決于她的態度。”嵇箬說:“也就是說,如果她愿意回心轉意,你還會跟她重歸于好?”鐘櫻說:“不知道。也許吧。但現在已經麻木了。即使重歸于好,也回不到過去的狀態了。”鐘櫻以為嵇箬會拂袖而去,沒想到嵇箬說:“等等吧,不急,咱們先做普通朋友。”說著要去結賬。鐘櫻搶先一步付了錢。
咖啡匙在杯子里攪動著,嵇箬問:“想沒想過,如果以后咱們在一起,你們公司的人會怎么看你?找了一個帶娃的女人?”鐘櫻說:“守口如瓶,滴水不漏。”嵇箬說:“總會有人知道的,你不可能一輩子不告訴他們。”鐘櫻說:“我也不可能在這個公司待一輩子。私企,小公司,本來流動性就很大。換個地方,誰認識我?”嵇箬沒說話,慢慢品著咖啡。鐘櫻想起今年來,公司不斷有人旁敲側擊地打聽他的婚姻狀況,試圖從他的嘴里套出一些猛料來。明明沒有告訴公司的任何人,但還是走漏了風聲。也許自己放在桌上亮著屏幕的手機被別人偷瞄過,也許朋友的朋友認識公司的人。陸陸續續有一些流言或者謠言傳到他的耳朵里,鐘櫻有好幾次克制住了勃然大怒或者暴跳如雷的沖動。鐘櫻認為那樣的做法很無能,很低級,不是智者所為。一群八卦男和八卦女,簡直是八卦窩。鐘櫻想,不能怪任何人,換作任何一家公司都是這樣,要怪就只能去怪人性。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過得比別人好,別人嫉妒你,詆毀你;過得比別人差,別人嘲笑你,挖苦你。總是這樣。有一個相處多年的特別要好的同事,鐘櫻引為知己,那個同事卻輕易地被別人拉下水,做了別人的線人,每天絞盡腦汁從鐘櫻這里挖掘鮮活的情報,再傳遞出去。鐘櫻假裝不知,心中卻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
“活了這么多年,沒踏遍萬水千山,也嘗遍了酸甜苦辣,我早已經皮糙肉厚了。”鐘櫻不疾不徐地說。
嵇箬有點吃驚,看著他,沒說話。
三
“生命是個過程,婚姻也是個過程,一切都只是個過程。”鐘櫻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場遭遇對我來說不是壞事。就像你說的,我真的沒有做好婚姻的準備,就匆匆進入了婚姻。進入婚姻之后,也沒有做好磨合的準備,方妤甚至沒有給我足夠的磨合的時間。但我不能怪她,畢竟我也暴露了自己所有的缺點。”
“你知道在我眼里你像什么嗎?”嵇箬也靠在椅背上,“一張剛剛被胡亂涂抹了幾筆的白紙。想想我吧,戀愛、結婚、生孩子,從坐月子的時候開始,就大吵小吵不斷,吵到孩子一歲多,去辦了離婚手續。他自始至終沒有向我服軟過,當然,我自始至終也沒向他服軟過。無數個日夜,無數個瞬間,無數件大大小小的事情。我這張紙,早已經被涂寫得密密麻麻,雜亂不堪。現在想來,一場夢一樣。有時候也覺得可笑,他可笑,我也可笑。”
“如果有機會,你愿意跟他復合嗎?”鐘櫻問。
“沒有半點可能。”嵇箬說,“他快要再婚了,離開我之后他很快認識了別的女孩,幾個月后就舉行了訂婚宴。”
“也許離開你之前就認識了那個女孩。”鐘櫻說。
“不去做這種推測,反正已經跟我沒關系了。”嵇箬說,“唯一的紐帶就是橙橙,但我絕不會讓那個女人碰我的女兒。”
臨近中午,咖啡店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多數是附近樓宇綜合體的上班族。人一多,鐘櫻就緊張起來,嵇箬看出他的不自在,就說:“咱們出去走走吧,步行到我家也就十來分鐘,我媽中午做了你愛吃的梅菜扣肉。”
口袋公園里有一對情侶在手牽手散步。男孩顯然是穿少了,臉凍得通紅,縮著脖子,渾身微微顫抖。女孩的手被男孩的手牽著,插在男孩的風衣兜里。鐘櫻想起他跟方妤戀愛的時光,冬天,鐘櫻也是牽著她的手,習慣性地放在自己的兜里。兩個人都不戴手套,戴手套就沒法牽手。走在路上不牽手,簡直不可思議。但熱戀的時光只維持了幾個月,很快平淡下來。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兩個人都不想再漂來漂去。沒有遇到太大阻力,因為鐘櫻在所有出現爭執的問題上都做了妥協讓步。結完婚,鐘櫻以為自己步入了一個安穩的完美新世界,沒想到一步一步陷入越來越深的泥淖。
走了幾圈,那對情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鐘櫻和嵇箬跟在他們后面,走得更慢,兩人誰也不說話。鐘櫻看了一眼嵇箬,看她正癡癡地盯著前面的情侶,突然感覺嵇箬很像方妤,此刻跟他并行的人,就是方妤。方妤也有過那樣的眼神,那是鐘櫻和她確定戀愛關系后,兩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四目相對時她的眼神。鐘櫻有些恍惚,從衣兜里抽出手來,鬼使神差地挽住了嵇箬的胳膊,大腦一片空白。嵇箬呼吸有點急促,沒有掙脫,停了一下,繼續向前走去。鐘櫻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有些眩暈。也許這個場景自己幻想過無數次,也許不久之后就會實現。
“法院那邊有什么最新的消息沒?”嵇箬問。
“沒有。拖半年一年很常見,案件積壓非常嚴重。”鐘櫻說,“不過也有個好處,像我這類案件,說不定還沒等開庭,當事人就撤訴了,給了訴訟雙方很大的挽救空間。”
“也可能是法院故意這樣做,讓雙方當事人都徹底冷靜下來,想一想離婚訴訟帶來的后果。”嵇箬說。
“可能吧。”鐘櫻說,“不過這次法官告訴我,她的態度好像有一點點松動。法官問她十二月份開庭是否方便,她說想再等等,等她考慮清楚再說。”
鐘櫻明顯感覺到嵇箬的身子顫動了一下。有很長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又走了幾圈,嵇箬說:“需要律師的話,隨時跟我說。我的離婚官司比你的復雜得多,這些年陸陸續續認識了一大幫婚姻方面的律師。”鐘櫻說:“清晰得不能再清晰,我倆沒有任何財產需要分割。”嵇箬說:“那就好。”頓了頓,又說:“這會是咱們兩個最后一次見面嗎?”鐘櫻說:“怎么可能。之前說過多少次最后一次見面,到最后還不是有空就見。”嵇箬說:“我有一種預感。”鐘櫻問:“什么預感?”嵇箬說:“告訴你就沒有神秘感了。走吧,回家吃飯。”鐘櫻停下來,說:“剛才忘告訴你了,公司那邊出了點狀況,我得趕回去一趟,怕回去太晚同事等不及。”嵇箬有點意外,說:“我給你叫輛車。”鐘櫻說:“不用了,地鐵很方便,我先送你到小區門口。”
天空布滿鉛色的陰云,越來越暗,要下雪的感覺。不知道冬天什么時候過去,但現在還未到最冷的時候。鐘櫻鉆進地鐵站,身子燥熱起來,臉上火辣辣地燒。已經突破了底線,認識方妤以來第一次突破了兩人共同確定的底線。雖然只是挎著胳膊,沒有肌膚接觸,仍足以讓人震驚。鐘櫻仔細回味了一下挎著嵇箬胳膊的感覺,發現那是一種巨大的陌生感。一種萬丈深淵般的、無限虛空的陌生感。鐘櫻突然明白了為什么自己面對嵇箬的時候只有平靜,因為嵇箬不屬于自己,而自己屬于方妤。跟方妤在一起,可以做兩人愿意做的所有事情,但跟嵇箬不能。至少現在不能。也許以后會更瘋狂,但現在不能。鐘櫻想起他跟方妤在一起賴床的時光,兩個人在床上滾來滾去,嬉戲打鬧,激情到來的時候,能把對方吃掉。瘋狂過后,還是平靜如水的日子,只是平靜實在太短暫。一切都太短暫。不想結束,也不該結束。
到站,下車,十二點半。方妤應該剛吃完飯,在家午休。方妤租的房子距離單位只隔一條街,就是為了午休方便。不能去方妤住的地方找她,否則她會立即報警。也不能去方妤的單位,方妤見到他同樣會第一時間報警。毫無辦法。切斷了一切溝通的渠道。所以就認識了嵇箬嗎?為自己找好后路,把嵇箬當成備胎,跟方妤離婚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跟嵇箬在一起?我真的是個混蛋。鐘櫻對自己說。出站,人流洶涌,鐘櫻從地下回到地面,寒流撲面而來。
四
跟保安已經熟得不能再熟。每周一三五來方妤的單位,等她下班,保安總要過來跟他聊幾句。剛開始是他找保安聊天,讓保安幫他盯著方妤,看看有沒有其他男生來找她,后來就成了保安主動找他聊,秘密向他匯報方妤的情況。保安是個熱心腸,但保安也看出來他是一個癡情郎。剛開始的時候保安說,她已經交代過了,你不要再來等她了,否則她知道了會立即把警察叫來。鐘櫻聲淚俱下地把自己與方妤交往的點點滴滴講給保安聽,保安也動了感情,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這樣的忙一定幫到底。鐘櫻不能直接去找方妤,有時候就委托保安偷偷拍幾張方妤走過時的照片,或者記下方妤當天上班的時候穿了什么衣服,下班之后心情怎樣,有沒有邊走路邊打電話。保安每次都圓滿完成任務。鐘櫻在感激之余,也會苦笑,堂堂夫妻,竟然只能靠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小動作來窺探對方,荒誕,實在是荒誕。鐘櫻只有苦笑。
“今天穿的是一件粉色厚呢子風衣,里面是一件紅裙子。”保安等他湊近,悄悄說。
“紅裙子大概是什么樣子?”鐘櫻問。
“長裙,酒紅色,挺好看。”保安說。
鐘櫻心中驀然一動,打開手機,翻出他和方妤領證那天拍的照片,問保安是不是這件,保安眼睛一亮,說:“對對對,就是這件。”鐘櫻問:“今天是幾號?”保安說:“18號呀,怎么了?”鐘櫻說:“每月18號,都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她會在這一天穿上我們領證那天穿的馬面裙。這件裙子一年四季都可以穿,夏天直接穿,春秋腿上加一雙絲襪,冬天腿上穿條厚一點的打底褲。”保安說:“那我就不明白了,她想離婚,還天天搞這一套,到底是怎么想的?”鐘櫻沒說話,停了一會兒說:“這幾天有什么新情況沒有?”保安說:“昨天有個人找她,是個男的。”鐘櫻一下子緊張起來,心臟要跳出體外。保安接著說:“四五十歲的樣子,無名指上戴著婚戒。”鐘櫻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保安說:“是個律師。我問他找誰,他說見一個樓里的人。沒過多長時間,方妤下來了,兩人就在大廳里面聊,我聽他們在聊官司的事情。”鐘櫻的心又吊了起來,蕩來蕩去,感覺自己已經被宣判了死刑。保安說:“中間我看到你媳婦哭了,在擦眼淚。律師給她遞紙巾,她沒要。她自己小包里有。”鐘櫻的心又落下來,眼睛盯著保安的臉。保安說:“你趕緊找個地方躲起來吧,她一會兒就要來上班,看你在這兒,又要鬧。”鐘櫻說:“待會她從這里走過的時候,能幫我拍張照片嗎?我真的非常想她,想得要命。”保安說:“沒問題,只是她走路速度快,我拍出來的照片可能有點模糊。如果可以的話,我下午到她的辦公室,就說要檢查消防,趁她不注意的時候拍一張她的工作照。”鐘櫻說:“不必了,就要她走路的照片就行。”保安說:“也好。你先幫我盯著,我去趟洗手間。”鐘櫻點了點頭,保安去了,鐘櫻迅速拿過保安的來訪登記簿,找到昨天上午來找方妤的那個人,記下了他的手機號。
一點五十左右,方妤會提著包,自信干練地走進來,兩點鐘上班。鐘櫻躲在一塊毛邊玻璃后面,探出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大廳,等待著那個時刻的降臨。等到兩點十分,還沒見方妤走進來。方妤一般不會遲到。鐘櫻遲疑著踅摸進大廳,保安向他遞了個眼色,示意他過來。鐘櫻走過去,保安說:“她剛才從后面看你在那兒等她,扭頭就走了,應該是從大樓的另一個入口進去了。”鐘櫻沮喪萬分,保安說:“我上去拍張照發給你吧。”鐘櫻說:“不用了,我明天或后天再來。”保安說:“你住得遠,如果愿意等的話,她五點半下班,但也可能加班到六點或六點半。”鐘櫻說:“下午還有一個會,我得走了,千萬不要告訴她我來過。”保安說:“放心,她從來不跟我們保安說話。”鐘櫻告辭離去。
回到大街上,寒氣重新布滿全身。鐘櫻下意識地掏出手機,給方妤的兩個手機號打電話,又給方妤發微信,還是全部被拉黑的狀態。鐘櫻下了一百個決心,登錄郵箱,發現有一條未讀消息。幾個月來,鐘櫻最害怕的就是接到座機打來的電話,以及查看郵箱,每次都是法院找他。鐘櫻想,殺人不過頭點地,所有人一百年后都是同樣的結局。點開了郵件,果然是法院發的,催他抓緊時間提交相關材料和證據。鐘櫻退出了郵箱。
上地鐵,不知不覺就坐上了去見嵇箬的那條線。一場游戲,無限循壞。每周至少三次來找方妤,方妤都不見,不見也要來。找完方妤,就去找嵇箬,行云流水。之前方妤是自己全部的精神寄托,現在是方妤和嵇箬,有時候是嵇箬和方妤。有時候感覺自己是空心人,有時候感覺自己承載了比賈寶玉還要多的情思,比林黛玉還要多的幽怨。困意襲來,鐘櫻在地鐵上沉沉睡去。
下車,出站,天上飄雪了。紛紛揚揚,落地即化,但化雪的速度趕不上落雪的速度,地上還是一點點變白起來。人流依舊如潮,鐘櫻站在雪地里,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天地之間,變得無路可走。還是要去找嵇箬。嵇箬這時候應該到她的舞蹈工作室了,正在準備下午的課程。孩子們四點鐘放學,四點半會雀躍歡鬧著來到她的工作室。也有一些早到的,幼兒園的小朋友,跟著他們的嵇箬姐姐學一些基礎的舞蹈動作。不遠,走路一刻鐘能到。
看到鐘櫻的那一刻,嵇箬有點驚訝,她沒有預料到鐘櫻會來。正在一旁熱身的小朋友看到鐘櫻來了,看看了嵇箬,又看了看鐘櫻,禮貌地說了聲“叔叔好”。嵇箬說:“這是我的一個好朋友,你們可以叫他鐘叔叔,或者鐘哥哥。”小朋友說:“還是鐘哥哥好聽,我媽說,不要隨便叫別人叔叔阿姨,要叫哥哥姐姐。”鐘櫻摸了摸小朋友的頭,說:“真是一個小機靈鬼。”嵇箬說:“公司的事情處理完了?”鐘櫻說:“差不多了,明天我還得回去一趟。中午的梅菜扣肉怎么樣?今天沒去,實在是可惜了。”嵇箬說:“太好吃了,我吃了不少,橙橙也吃了不少。我怕她吃太多油膩會拉肚子,但她還是吃了好多。”鐘櫻說:“如果可以的話,晚上我來做飯吧,前幾天剛試驗了幾道菜,味道還不錯,晚上做給你們嘗嘗。”嵇箬說:“今晚應該不行,我約了朋友見面。”正在一旁做拉伸動作的小朋友壞笑著說:“老師剛才在跟一個帥哥視頻。”嵇箬笑著對小朋友說:“小孩子別瞎說,練你的舞去,待會我考你。”鐘櫻愣在那里,窗外已經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