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沒有從那場夢里醒來——讀韓東《春夢解析》
“還記得我們逛玄武湖嗎?哪一次?你是說我們去過不止一次?”
韓東新作《春夢解析》(下稱“春夢”)以這句第一人稱講述開篇,自述部分延續一頁后戛然而止,敘述轉為全知視角,場景是作家朱爾與三十多年前的戀人六一的重逢:“朱爾在那套三十年前的房子里迎接六一?!?/p>
這套房子曾是他們無數次白日密會之地,是作家朱爾昔日的工作室,裝修過三十年后沒有住人,落滿塵埃與記憶的碎片。按照兩種敘述視角的交錯,這篇“愛情回憶”可被均衡地分為二十六個部分,恰如兩性對峙,又如男女纏綿。在這篇小說里,韓東再次展示了自己近年來對小說結構的實驗性思考。朱爾與六一的“重逢”自開篇就暗示著不真實感:三十年前的煤氣罐還能打火,舊冰箱中尚有殘余白酒,以及,他們為何在此地重逢?敘述者巧妙地一邊撒落線索,一邊布置漫不經心的細節讓一切合理化,讀者的視線終于還是為他所掌控,直到臨近結尾的部分,朱爾在胸腔絞痛中試圖抓住六一,隨即陷入昏迷。也許讀到這里,讀者才會正視小說標題“春夢解析”,一切都是一場夢而已。不過,并非“事如春夢了無痕”,倒有如另一句詩:“只是當時已惘然”。這場夢發生在朱爾發病的昏迷中,一場發生在潛意識世界的舊情人小酌對談,并無荷爾蒙的奔涌,他寧愿視之為春夢,顯然對已失落的舊情尚耿耿于懷。
這篇小說的情節,在韓東另一近作《曠日持久的斗爭》(下稱“斗爭”)中有所延續而方向不同,六一之事,在后作中亦被提及。朱爾兩段迥異的情感經歷,留給他的感受也不同,前者是熱烈的遺憾,后者是等待的空無。更值得注意的是,兩個故事在2005年出版的《我和你》中就已得到書寫,關于“斗爭”中衛娟的結局,韓東在短篇《動物》里亦有提及,此次為部分性重寫。
這種“反復書寫”的行為,讓讀者很容易猜測“春夢”與“斗爭”帶有自傳性質。這不由叫人想起202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埃爾諾,這位與韓東同樣樂于采用第一人稱(或稱“無人稱”的隱藏的“我”)寫作的女作家自述道:“我所使用的‘我’,并不是一個在文本中進行自我身份建構或自我虛構的工具,而是用于從自身的經歷中抓住家庭、社會以及情感真實存在的符號?!?/p>
“春夢”與“斗爭”亦可作如是觀。
在當下敘事文學熱衷于講故事、“非虛構”的年代,韓東執著于他的元敘事與非戲劇化的小說形式探索。比較熟悉韓東小說的讀者,會比較了解他創作的非戲劇化傾向——敘事往往是連貫的,濃墨重彩的戲劇化情節則會被盡量避免。敘事者與“我”的合一貌似畫蛇添足,譬如2022年發表于《鐘山》的《一個人》,即使提到“我”的部分與主線情節可以說毫無關系,“我”依舊會赫然亮相?!拔摇钡拇嬖?,在韓東小說里成為一種帶有元敘事意味的標識,頑強地扭轉著讀者的閱讀習慣,讓讀者停留在回憶與虛構之間不知所措。韓東以這種方式解構著各種審美意識形態神話。
從元敘事的角度看,韓東在不同小說里對同一事件的“反復書寫”,其實是解離著自傳小說中敘事者與“我”的身份同一性,從而解構了讀者對于第一人稱小說“自傳”性質的想象。以“春夢”為例,韓東不是要在寫作中剖析、找尋自我或曰“追思往昔”,而是如埃爾諾所說——“我無意寫自己的生活,從自己體驗過的感覺和東西出發,希望能揭示一些真實存在的、反映人類境遇的現實?!迸c《我和你》中對這一故事較為冷靜的書寫不同,“春夢”看似是一次對“心結”的濃烈展示,一種對“心魔”的豁然解脫,但即使是小說中的朱爾(即“我”)也處在敘事者的冷峻目光中,朱爾即是六一,六一也是朱爾。可以說,對同一事件的再次書寫,韓東置換了完全不同的描述角度,故事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故事了,小說結尾朱爾給六一的信,甚至有了一重反諷意味。朱爾在一場并未發生在現實中的夢后大病一場,痊愈后他寫了封信給六一,即小說最后一個第一人稱部分(也是小說的結束),在找郵局的路上,他“手上捏著那封輕重合適的信,甚至感覺到了某種愉快。這就是生之愉悅吧,劫后余生的生”,這里的“劫后余生”既有對六一莫名的感激,也有“墻里秋千墻外道”的多情。在這場帶有解析色彩的夢后,他決定以信的形式最后一次介入六一生活,作為可以理解的人之常情的正式告別。
朱爾并沒有從那場夢里醒來。
帶著悲憫與冷峻相互交織的復雜心情,敘事者將這句話嵌入到朱爾心懷“生之愉悅”去投遞信件的路上——“所有的車輛和行人都越過他跑到前頭去了,朱爾就像一個很老的老人那樣被萬物拋在了后面?!蔽覀冊诖藦娏腋惺艿巾n東那與埃爾諾相似的創作關懷,后者以第一人稱小說意在“將‘我’放在更廣闊的現實中,放在某種文化、境遇和痛苦中”,譬如,生命不可避免的黃昏與人類充沛而難以寄托的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