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舞臺到書桌: 盛小云深情抒寫《永遠的懷念》
盛小云告訴我她正在寫一部中篇彈詞。我想這應該是她與人合作,所以沒把這當回事。三個月后,盛小云給我發來中篇彈詞《永遠的懷念》的電子版,三回書,整整兩萬字,已是一部相當成熟、可以立即付諸彈唱的演出腳本。我驚喜連連,贊嘆不已!
像盛小云這樣的表演藝術家,彈唱婉轉悠揚、表演細膩傳神,已是“人間哪得幾回聞”。但是表演藝術與文學創作完全兩回事,演與唱的感覺藝術細胞與語言文字的思維世界隔膜著,很難充分融通。您見過大演員親自操刀寫劇本嗎?梅蘭芳、程硯秋、周信芳、袁雪芬各自都有齊如山、翁偶虹、南薇等一干文人為他們執筆創作。蘇州評彈史上,馬如飛、姚民哀(朱蘭庵)、李文彬這樣能寫又擅演的藝術家極少,名家演員只是在前輩書目基礎上不斷加工。但另一方面,每一位評彈演員一生會彈唱好幾部長篇作品,對其長篇結構、敘述語言、角色塑造、關子賣弄等都熟諳于心,近百段唱詞背得滾瓜爛熟,其實已經具備了寫作彈詞作品的文學基礎。然而演員們永遠在前臺彈唱,很少嘗試自己操刀,那張堅硬的“薄紙”往往很難捅破。
但演員盛小云卻一腳跨界,進入創作領地。她成功了!盛小云是有心人。她曾參與幾部中篇彈詞的創作,尤其是我經歷過其中中篇彈詞《雷雨》的改編,她自始至終主持參與,對角色的戲十分投入,回目設計、角色拿捏、唱詞語言表述的反復推敲修改,她都斤斤計較——投入就有收獲。劇本完稿,她心中的角色已然誕生,而寫作文學腳本需如何苦心經營,她想必也收獲滿滿。盛小云還參與了徐檬丹、胡磊蕾創作的《娜事Xin說》。作品耗時兩年,成功上演。她像海綿一樣善于吸收。那時她正研讀《紅樓夢》,學習曹雪芹的細節鋪排、人物塑造,一個經典情節(寶黛的一方手帕)的反復鋪排、延宕又不斷疊加發展,等等。《永遠的懷念》中,一張合歡照引起的風波,女兒生日與一封信,幾次將見面又未能見面的錯失、延宕與疊加,終于形成第三回高潮。這鋪排的藝術靈感就來自《紅樓夢》。三回書詳略得當、不枝不蔓、精煉豐滿,關子懸念設計巧妙、環環緊扣、跌宕起伏。全書人物關系的安排、矛盾糾葛的編織,書情的推動、鋪開與發展、高潮,主線與副線的穿插,何時唱,如何表?都極具章法。開場別開生面,以一曲傳統【亂雞啼】烘托歡樂氣氛;第二回結束于第一顆核彈爆炸,以一支評話【賦贊】“邱小姐”(核彈代號)來代替她不熟悉的核爆場面,效果奇佳。
蘇州評彈需要盛小云這樣的藝術家永遠在前臺綻放藝術的芬芳。盛小云無意炫技跨界,她是被感動,被震撼了。她感動于“兩彈一星”功臣郭永懷獻身科技、壯烈犧牲的事跡與精神,她更感動于郭永懷妻子李佩的女性情感,當久久等候丈夫音信的李佩卻聽到郭永懷空難的噩耗,一個人呆立陽臺靜穆整整5個小時……盛小云的心靈被震撼了。她以一位女性的敏感與李佩的心相通——這位頓然失去自己深愛的科學家丈夫的女性的心,剎那被巨大的哀痛與無盡的懷念淹沒了,整整5個小時,腦海中思緒與情感雷馳電閃風云翻卷……盛小云以女性特殊的敏感與巨大同情擁抱著這位英雄妻子的心靈與情感。真正的藝術源自心靈的震顫與心靈火花的剎那綻放。盛小云曾多次告訴我,她因這幾小時的靜穆而被深深感動,常常一邊寫一邊不由落淚。她決意寫這部作品,她要一吐胸中深深積聚的情感,向“兩彈一星”功勛與家屬致敬。
——這就決定了這部評彈作品特有的女性敘述視角。作為敘述藝術的蘇州評彈作品,無論長篇、中篇、短篇,其敘述視角都是敘述人(說書人)持第三人稱的客觀敘述,即故事中的女主角也會被包容進說書人的敘述中。她偶有的獨抒胸臆的彈唱被安插在跳進跳出的整體敘述中進行。
《永遠的懷念》表現的主要人物是郭永懷,但是三回書的情節重頭卻在李佩身上。第一回“焚稿明志”,郭永懷是主角,但他本人對焚稿一事胸有成竹,最緊張不安的是李佩。所以這回書戲劇性的緊張感來自李佩。第二回要反映郭永懷艱苦卓絕地奮戰在研制首顆核彈的青海基地,其中既有與錢三強關于手槍式還是內爆式的重要決策,也有基地艱苦生活的細節,但說書的情節很快轉到在北京久候郭永懷歸來的李佩家中。郭永懷此番為女兒生日回家,幾小時后就又匆匆離去。合歡照的波折,令妻子李佩失落憂傷不已:“當年的永懷你在何方?”第三回開頭,李佩等來的是丈夫空難的噩耗……這回書就成了李佩長長哀思的吟唱。以郭永懷為第一主人公的彈詞作品,主體展示的是其妻李佩的感情世界。這是一個獨創的角色視角。郭永懷離家數年,對家人保密,地點不明,郵件也是代轉,這是國家核彈試驗工作的高度保密性決定的,時間的緊迫性更令他廢寢忘食日以繼夜,無法照顧家庭。李佩的憂思恰恰更有效地彰顯了郭永懷的獻身精神。當許多贊頌時代英雄的作品都在直奔主題,正面稱頌英雄人物的高貴品質時,盛小云卻另辟蹊徑,以來自心靈的深切感動選取女性視角,令郭永懷可歌可泣的形象與精神躍然而出。
女性視角的確立,決定了這部作品能夠充分發揮蘇州評彈長于抒情的特點。李佩絕非簡單的抱怨,她對郭永懷的脈脈溫情,對其事業的無盡支持都得到了充分展現。噩耗傳來,李佩面對天空靜默的5個小時,是她與郭永懷無盡對話的5個小時。盛小云發揮了女性的想象,她敏感豐富的心融入李佩的情感世界,與她一起深深寫情,濃濃抒情。盛小云讓李佩在第三回連唱帶說,唱足20分鐘:“北風吹,天地寒,鳥飛絕,人未歸,從此永懷不回來。聚少離多等來是永離別,蒼天對我太不該。”第三回最充分地展示了評彈唱情的魅力,吟唱了郭永懷與李佩兩人相識相愛的人生,那脈脈溫情的心靈交流。“永懷啊,那十秒鐘,太短暫, 那十秒鐘,太艱難,你用那血肉之軀擋驚雷,相抱相擁視死猶如歸。永懷啊,你走得太匆忙,你走得太無畏,你走得太悲壯,你走得重泰山。”盛小云含淚寫下的唱詞樸實真摯也最深情。盛小云設計,在李佩的冥想中,郭永懷來到了她的身邊,互訴衷腸……冥想中,突然飛機從距地面400米的高空直沖下來!“得兒……轟”,生死就在剎那之間……李佩突然覺得,一只手仿佛沉甸甸地搭在了自己肩上,回頭一看,是永懷坐在自己身邊。他說:“三生有幸遇見你,溫良賢淑我的妻。蒙你傾心將我愛,以我為重忘自己,故而我說東來你不說西。”他訴說著心中對李佩的愧疚:“我愛你敬你信任你,國之重器非兒戲,沒奈何只得瞞欺你。然而盡忠哪得盡夫責,問心愧對我賢妻。”盛小云認為,因為郭永懷生前根本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和妻子道別,她實在舍不得,一定要讓他們夫妻見上一回,互訴衷腸。
于是,郭永懷和李佩坐在一起雙雙擁抱:“佩佩,你一定要代我好好地活下去,我會在天上看著你。”這是多么富有人性美、人情美的創意。藝術創作要以情寫人,這本是文學藝術創作的基本規律,但時下有一些作品以豪言壯語、口號說教代替人物活生生的語言,以生硬說理代替人物豐富情感的描寫,已成文藝創作的一大頑疾。盛小云無心插柳,她只是與創作對象心靈碰撞,以心寫心、以情塑人。在她如泣如訴、婉轉抑揚的魅力彈唱,在和施斌醇美抒情的蔣調對唱中,成功地塑造了“兩彈一星”功臣郭永懷與妻子李佩的豐滿形象。
(作者系上海戲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