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講故事的人”到“生成故事的人”
從口傳時代到印刷時代,再到如今的數智時代,文學的書寫、保存、傳播、閱讀都隨著媒介的更迭而不斷發生革命性的變化。在口耳相傳的時代,故事被大腦編織,從口舌產生,再由耳朵接收。人與人之間故事的傳遞同樣原真地依靠口舌與耳朵,具身化的經驗在文學的動態發生中被不斷更改,并編織進新的材料。本雅明在文章《講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中說:“口口相傳的經驗是所有講故事者都從中汲取靈思的源泉。”在口傳時代,所有講故事的人都共享和取材自同個“原文本”,其基本的故事情節、內容框架是相同的。而后,根據每一個講故事者的個人經驗、閱讀理解、口語表達能力等等,原文本會迅速產生多個精密復雜的分化版本。每次“講述”都是一次時間性的過程,不僅迥異的講故事者之間會存在極大的表述差異,同一個講故事者在不同時間段、不同語境下也可能講出不同的版本。口傳時代講述的故事是具有本雅明所說的“靈韻”特征的,這種靈韻包含了二重性:第一重是此時此地的原真性,講述故事本身即是一個完整的動態事件,亦是文學作為藝術作品的審美體現;第二層特性則是同時性,在口耳相傳的時代,故事的講述和聆聽是同時發生的,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實時互動。那些具有深厚文學功底和優秀口語表達能力的講故事的人,會實時根據聽故事人的反饋,調整自己言說的故事走向、情節轉折、用詞句法、語氣語調。這種同時性是之后的印刷時代與數智時代都不具備的一種特殊性質。這時期的文學發生完全依賴于人類身體,文學觀念也隨之極其強調當下性與聆聽感受,講故事的人與聽故事的人之間有著極為濃烈的情感交互,敘事者聲情并茂,聽眾們如癡如醉。
書寫印刷時代,故事與人開始出現分裂。在口耳相傳的時代,故事與講故事的人是完全緊密貼合的,甚至可說是一體的。故事成品除了原文本的內容之外,也天然具有敘事者強烈的個人風格,包含著其思維邏輯、語氣語調、音色、語言習慣。這種風格是難以被完全模仿遷移的。而到了書寫印刷時代,由于媒介的更迭,紙、筆等人體之外的外部媒介逐漸介入敘事的過程,人與故事的罅隙也由此產生。本雅明很早就指出這種書寫是不如講故事那般生動的:“那些把故事書寫下來的人當中,只有佼佼者才能使書寫版本貼近眾多無名講故事人的口語。”首先,書寫的流程意味著人要首先在腦中建構故事,再下筆寫。從這時起,口傳時代“想故事”與“講故事”同時發生的并行時間順序被破壞了,隨之變成了先后順序;其次,故事的敘事和接受也演變為先后順序。等故事全部呈現于紙張上后,才能被他者閱讀,口傳時代敘事的同時性被破壞;此外,敘事在時序上發生的這種變化,不僅僅是時序上發生了重要變化,因為敘事動作從“講述”變成了“書寫”,敘事者的聲音在這其中也被消解。在故事的接受上亦是如此,“聽”故事的人成為“閱讀”故事的人,在故事的發生、傳遞、接收中,聲音完全退場,每個環節都從聽覺模式轉變成沉默無言的視覺模式,沉浸式的文學情感體驗逐漸走向冷靜旁觀的工具理性。
進入數智時代,敘事動作的發出者看似仍然是人類,但實際手部發生的動作被大大簡化了。在書寫印刷時代,我們需要構思故事,再下筆逐字書寫,而到了數智時代,我們只需要敲擊鍵盤,甚至是輕松點擊屏幕,選取幾個關鍵詞,就可以生成一篇篇幅極長的故事文本。在主要的故事情節架構上,作為提示詞工程師的軟件用戶似乎還享有一定的決策權,而到了具體的用詞、句法環節,由于生成技術的便捷和迅猛,我們幾乎不會再去耗費時間作斟酌選擇。這種精力的節省,甚至正是人工智能技術研發的目的之一。在這樣的語境下,我們可以將提示詞工程師和人工智能模型視為共同敘事者。2017年,國產AI模型“微軟小冰”就已出版詩集,但詩歌這一文體在大眾的文學欣賞中占比較小,對于整體性的文學觀念尚未形成廣泛且深刻的影響,而今年國產人工智能寫作軟件DeepSeek炸裂出場,用于生成故事時,大語言模型、長結構、多場景應用使其擁有不亞于一般人類寫作者的標準化寫作水平,真正激化了數智時代的“敘事焦慮”。面對人工智能寫作的成熟精妙,專業寫作者的反饋是兩極分化的:有人直接向AI“出賣靈魂”,讓它代替自己進行寫作。在一些審核監管松懈的網絡文學連載平臺上,已經屢見不鮮“此處無法繼續生成”的荒誕頁面;而對于另一些以學術寫作為立身之本的學者而言,人工智能生成的邏輯縝密、層次清晰、語言精美的文學成品,讓旁觀者們產生出人文學科諸神黃昏、大廈將傾的恐慌感。口傳時代,講故事的人思考與表達同時發生;書寫印刷時代,寫故事的人思考與表達出現錯位,思考先于表達;數智時代,生成故事的兩個主體,人類少量思考,機器無限表達。口舌消失了,聲音消失了,敘事離人的身體越來越遠,文學的寫作與接受都愈發冷靜。
在工具理性的引導下,故事從“講述”變為“書寫”,再化至“生成”。而當機器越來越呈現出代替人類敘事的態勢時,人類也開始產生看似無解的敘事焦慮。數智時代,或主動或被迫與AI同行的我們,如何講好故事?觀察AI生成的長篇小說成品,似乎我們缺乏的不是好故事,而是“講”。需要認識到,故事的發生、傳遞、接收應當是動態、沉浸、交互的過程。這期間聲音、聽覺是貫穿始終的。聲音所固有的時間性、動態性特質給予敘事行動最原真的此時此地性,沉浸式的聆聽也能為故事營造富有情感喚起性的場域。比起視覺信號的精確復制,聲音對象似乎更難被完全風格遷移。數智時代的敘事焦慮,或可求助于口傳時代最樸素的真實,把故事還給口舌、還給耳朵、還給現場,還給表達欲和創作沖動。
(作者系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