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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津文學》2025年第2期|姚文冬:通往縣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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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天津文學》2025年第2期 | 姚文冬  2025年03月06日08:21

    編者按

    通往縣城的路連接著過去與未來,這頭是靜止質樸的鄉間時光,那頭是美好遠大的未來前程,“跑家族”的悲歡離合在縣城路上不停上演,不變的是這頭與那頭的人們始終努力卻堅韌地生活著……

    通往縣城的路

    // 姚文冬

    1

    小鎮到縣城這條公路,原稱“倴司路”,因為小鎮叫“司集”,縣城叫“倴城”。后來,有位權威人士指出,這兩個地名無論怎么組合,路名都不好聽,要么不吉利,要么滑稽。于是路名被取消了。路從此失去了名字,小鎮的人都叫它“去倴城的道上”,我則文縐縐地稱之為“通往縣城的路”。

    姥姥一輩子沒離開過小鎮,但最終還是去了縣城——全縣唯一的火葬場在縣城。姥姥生前沒去過縣城,但一定常聽姥爺講起。我沒見過姥爺,我們在人世的交集只有十六天,我出生十六天后,他因病辭世。那些天,他躺在病榻,我裹在襁褓,如同人世的兩頭。因為坐月子,母親也沒能見姥爺最后一面。我記憶里的姥爺,全部來自母親的回憶。母親跟我講得最多的一件事,是姥爺在通往縣城的路上遇到過狼。

    凌晨三點,姥爺就動身了,他要在天亮前趕到縣城,占一個好攤位賣掉他的旱煙。姥爺肩挑兩筐煙葉,行走在通往縣城的路上,臨近杜蒿坨,發現路中央蹲坐著一匹狼。“杜蒿坨”,顧名思義,是沙坨上的村莊,沙坨長滿了野蒿,沙坨、野蒿,無疑是狼眼中的沙漠和草原。正值黎明前的黑暗,但姥爺已走了很長的夜路,早就適應了眼前的黑暗,他清晰地看到了這匹狼。狼似乎等姥爺很久了。姥爺放下煙筐,抽出扁擔抱在懷里,背靠一棵粗壯的槐樹,慢悠悠掏出煙袋鍋子,裝上了煙絲。“刺啦”,火柴亮了。狼扭身就跑,如同一條受了驚嚇的鄉村土狗。望著遁去的狼,姥爺將煙點燃,慢條斯理地罵了句:“畜生!”就勢蹲下來,專心致志抽煙。就好像有沒有這匹狼,他都要在這兒歇歇腳,抽一袋煙。

    母親的回憶經過不斷復述,會增加一些細節,也會丟掉一些細節,但版本大致如此。從她的語氣里,我能聽出她對姥爺的由衷敬愛。

    姥爺前半生在東北當兵,曾留有一張戎裝照,后來神秘消失。但母親見過,她指著《大眾電影》上王心剛扮演的蔡鍔對我說:“你姥爺,也這么威風過!”東北軍撤回關內后,姥爺離開軍隊,在小鎮討生活。人過中年,才娶了小他十幾歲的姥姥,第二年生下了母親。在舊軍營染上的賭習沒有戒除,因此姥爺貧困潦倒,為了生存,他除了種地,還給公社食堂挑水,在院里種旱煙。雖然貧窮,他仍把母親當成嬌小姐養育,老來得女,母親是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的氣質和性格也遺傳給了母親,母親雖是農民,但陌生人都猜她是小學教師或供銷社的售貨員。而他骨子里的好賭,則毫無保留地遺傳給舅舅,以至于舅舅的一生總是乍貧乍富。

    仿佛預知身體要垮,姥爺箍了一對新木桶,主動把爺爺家水缸挑滿。在爺爺疑惑的目光中,他盤腿坐到炕上:“兄弟,把我閨女給你兒子,愿意不?”爺爺說:“好啊,可是我家窮,怕委屈了侄女。”“你要是愿意,你看,”姥爺指著那對木桶說,“這就是我閨女的嫁妝。”姥爺呵護了母親十九年,最終還要舍下臉皮,將她托付給一個放心人家。自知不久于人世,他還托人給母親捎話,不讓坐月子的母親去看他,說他的病一天好過一天。實際上他在一日日苦熬,試圖熬到我滿月。

    被姥爺雙腳走爛的那條路,從大大小小的村莊穿過,像一條粗細不勻的麻線,串起十幾個蔫枯的咸菜疙瘩。那條路,晴天頭上飛塵,雨后腳下裹泥,路邊皆是營養不良的莊稼、無人耕種的荒野,還有爛泥坑、亂葬崗子,以及參差凌亂的雜樹。那是一條改道前的老路,始終蜿蜒在母親的回憶里。

    2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不僅毀了家園,也涂改了這條路。震后恢復城鄉建設,這條路的主要路段搬上了孟新干渠的河壩,路壩兩用,避免了占用耕地,也縮短了里程,只是沿路有幾個村莊被撇出老遠,從此閉塞了。記得那年,龐大而笨重的壓路機開進了小鎮,一條泛著瀝青味的黝黑公路從我家門前匍匐而過。小青河上還架起了一座水泥大橋。路修成后,每天有一趟白底紅道的長途客車往來于小鎮與縣城之間,很多人都想坐,卻一票難求。

    一票難求的還有電影《少林寺》。

    1982年夏天,通往縣城的路上,騎自行車的人宛如逆流而上的魚群。映期最后一天,父親才托人買到票,他用自行車馱著我,鄰居一位舅舅馱著表哥,在一個炎熱的午后上路了。為了進城看電影,父親把他唯一的一件的確良襯衫洗了,沒來得及晾干,經不住我催促,只好抖抖水珠穿上,敞著懷迎風上路,騎出沒多遠便被風吹干。父親得意地向舅舅夸贊的確良布料的優良質地。我和表哥則興奮得抓狂,我扶著父親的肩在后座上站起來,只見車把左右晃動幾下,才被父親重新把正。表哥把舅舅當成一匹馬,他朝鞍座上扭動的屁股拍了一巴掌,吆喝道:“得兒——駕!”舅舅回頭罵他:“小王八羔子!”我們哈哈大笑。

    那不是我第一次去縣城,卻是最有意義的一次——看完那場電影,我就上初中了。

    小鎮的中學,學生來自西半縣的六個鄉,這些外鄉孩子讓我感到新奇,更新奇的是,他們居然都沒去過縣城。于是在一個午后,我攛掇五個同學翹課,分騎三輛自行車,浩浩蕩蕩向縣城進發,目標新華書店。我跟他們說,新華書店的小人書比供銷社多一百倍。六個人,三輛車,我們換著騎,“吭哧”“吭哧”,間或發出一聲細長的尖叫。仲秋的田野上,裸露的玉米秸茬兒飄散清甜的氣味,渠水里有一群不怕冷的小孩在戲水,打魚的人坐在向陽的草坡,專心擇摘纏在漁網上的苲草。

    當我們的口袋裝滿小人書,高歌“少林,少林”回返時,在距小鎮四公里的徐莊路口,迎面撞上了班主任梁老師,后面跟著兩個高個子女生。梁老師騙腿兒下車,臉漲得通紅。她狠狠瞪了我一眼。

    奇怪,她不瞪別人,偏偏瞪我一眼,這讓我既膽怯又興奮。我心里揣著一個秘密,我在暗戀梁老師。剛從師范畢業的梁老師還不到二十歲,鴨蛋臉,牙齒很白,講課愛臉紅。我坐在第一排,感覺她是因為我才臉紅的。我沒想過,我的莽撞給她帶來多大麻煩——六個學生集體失蹤,她得嚇成啥樣?她驚慌失措地報告校長,從一個知情的同學嘴里獲取了信息,急急找了兩個高個子女生壯膽,到通往縣城的路上堵截我們。

    課間操,校長點名批評了我們班,還點了我的名字,我被定義為“主犯”。校長說,去年,兩個高二女生因為好奇,偷偷去唐山看火車;今年,六個初一學生無故曠課,去縣城買小人書。這是學校的恥辱。我看到教師隊列里,梁老師的頭垂得很低,她的臉一定更紅了。學校沒收了我們的小人書。一個星期后,梁老師把我叫出晚自習,把我那幾本悄悄塞給了我。

    寒假后開學,班主任不是梁老師了,聽說她調到了另一個學校,但誰也說不清是哪個學校。那年我十三歲,覺得另一個學校就是另一個星球。以后數年,只要路過徐莊路口,我眼前總會浮現梁老師騙腿兒下車的情景。

    因為梁老師教語文,我才深深迷上了寫作。她在課堂上夸過我的作文,還把一篇當成范文,抄寫在校園的公共黑板上。梁老師走后,無論上什么課,哪怕是語文,我從不聽講,要么望著黑板發呆,要么埋頭練習寫作。但直到初三,我也只是在《作文通訊》發表了一篇讀者來信,我在信中說,我很喜歡這本雜志,請問編輯老師,明年怎么訂閱?由于偏科嚴重,除了語文我科科不及格,失去了中考的資格,拿著一張肄業證退學了。

    十五歲的年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游手好閑無人管,揮汗如雨無人夸。閑散中,我養成一個怪癖——每逢小鎮集日,必會騎自行車向縣城狂奔,到了城外便停住,一提車把,如同勒轉馬頭,一陣風再騎回小鎮。有人發覺了我的怪癖,他們好奇地揣測著我。能揣測出什么呢?連我自己都說不清。直到那次,我破例進城,在文化館門前的地攤上,花五毛錢買了一瓶顯影液。神奇的顯影液,借助陽光和兩片玻璃,能把底片上的人像印在白紙上。我將我一張一寸照片印在了一張白紙的左上角,本想印滿一張紙,可當第一張印出后,我卻莫名其妙地在旁邊寫下四個字——“尋人啟事”。

    3

    有次被父親訓斥,我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說是一氣之下,倒更像是蓄謀已久——收拾東西極為利落,褥子底積攢的一疊紙幣信手拈來,連穿哪件衣服都沒過腦筋。走到杜蒿坨時,迎面碰上兩個騎自行車的人,他們在縣城上班,這是下班回小鎮。行蹤暴露,躲是來不及了,心想該撒個什么謊呢?可是,他們卻毫不驚疑,問都沒問我為何一個人走在離家這么遠的路上,揚揚手就過去了。他們揚手的樣子十分傲氣。這使我瞬間沮喪,居然如此藐視我離家出走的壯舉,他們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嗎?他們一個比我大三歲,在水泥廠;一個比我大四歲,在玻璃廠。他們都是“跑家族”。所謂“跑家族”,就是在縣城上班,家卻在小鎮或周邊村莊的人。我忽然開竅,去縣城打工,照樣可以離開這個家,又不會失去這個家。做不成自由飛翔的鳥,就做一只被線牽扯的風箏吧,反正都能在空中飛。

    二十歲,我終于在縣城找到一份臨時工,從此與這條路如影隨形。路那頭,是我謀生的單位,這頭,是翹首以待的父母。這一跑就是八年。作為資深“跑家族”,我精確計算過這條路的騎行用時,正常一個小時,順風能縮短十分鐘,頂風還要多蹬二十分鐘。

    “跑家族”大多是臨時工,也有少數工廠的單職工。我們都希望在這條路上跑一輩子,那就意味著一輩子都有飯碗。但如此卑微的愿望,也逐個破碎——跑著跑著,臨時工被解雇了;跑著跑著,正式工下崗了。也有不幸的人,永遠留在了這條路上。記得那是個冬日,當我騎到李寺村西,看到前方圍滿人,一輛大掛車迎頭撞在樹上。沒人關心那棵樹,因為孟新干渠的冰面上,躺著腦袋泡在血水里的老李,血水融化了一片冰面。老李的破自行車在十幾米遠的冰面上扭曲成一個奇形怪狀的鐵藝,從車把上印著“上海”字樣的人造革提包里,滾出兩個冰冷的饅頭。交警檢查提包,又發現一只用餐巾紙裹著的螃蟹。我知道,老李在汽修廠當師傅,由于手藝好,常有車主請吃飯。螃蟹貴重,他舍不得吃,包起來帶給老婆孩子。老李認識的司機多,因此我們總沾他的光,偶爾能搭上順風車,免去騎行之苦。所以我們這些“跑家族”都很懷念他,特別是頂風的日子。

    我是幸運的,不但通過考試轉正,還趕上了單位僅有的一次集資建房。有幸在縣城安家的人,都有掩飾不住的得意,見面語不是“吃了嗎”,而是“最近回老家了嗎”。但小岳例外。小岳是鎖廠的工人,我每次經過岳莊路口,準能遇見他不遠不近地冒出來,誤差不超過一分鐘。這種準時令我生厭。他難道就不能早走幾分鐘,或者晚出來幾分鐘嗎?因為他掛在嘴邊的詞匯,總是正式工、全勤獎、加班費之類,顯然是想刺激我這個臨時工。而我轉正那年,小岳卻下崗了。他說:“這是最后一次和你搭伴跑家了。鎖廠黃了。”我問:“鎖廠不是很興旺嗎?”小岳說:“你聽說過一把鎖能被所有鑰匙打開嗎?”是這樣,我心想,終于可以不被他小瞧了。但是,下崗的小岳開了一家汽車裝具店,吃住在店里,并沒離開縣城,每次街頭相遇,說話仍然居高臨下,見了我的問候語是:“還掙死工資吶,沒勁!”

    一晃多年不見,前幾天在早點鋪門前巧遇,若非他主動招呼,我差點認不出來,他就像換了個人,十分謙卑,跟我握手前,手往褲子上來回蹭。我問:“生意還好吧?”“早賠黃了,”他說,“在司集找了個事做,在鎮政府……開車。”我說:“那也挺好。”他說:“是勞務派遣,不過,給繳養老保險。”說話間,早點鋪又走出幾個人,都穿著皮鞋,襯衫掖在腰里,腰里掛著鑰匙。小岳慌張地說:“都是鎮上的領導,我拉他們辦事。”說完朝一輛面包車跑去,一大串鑰匙在腰里晃來晃去。

    倒也聽說過,現在小鎮的公職人員,比如政府、基層所站、衛生院,還有學校老師,都把家安在了縣城,除非值班,他們每天都奔波在通往縣城的路上,成了新的“跑家族”。

    4

    在縣城生活多年,我還一直在這條路上奔波,是因為小鎮還住著年邁的父母。如今的路上,別說牲畜拉的車,就連自行車、摩托車也絕跡了,取而代之的是飛馳的汽車。偶爾有一輛電動車從哪個路口冒出來,也不一定是去縣城,很快又在下個路口一頭扎進青紗帳深處的某個村莊,如同一條魚躍出水面,又扎入水中。汽車用速度縮短了路,路短了,故事就少了,多的則是事故。

    去年春天,從小鎮傳來噩耗,一個沒出五服的堂侄車禍身亡。堂侄還不到三十歲,有兩個女兒,小女兒不滿周歲。車禍發生在小青河橋東,而橋西不遠處就是堂侄的家。出殯那天,比我大幾歲的堂兄仍在醫院搶救,堂侄的兩個女兒,車禍當天就被侄媳婦帶回了娘家。這是一場至親缺席的葬禮。

    據說,那天堂兄開車與堂侄去縣城進貨,回程撞上了橋頭的石墩。目擊者是后面的車,行車記錄儀顯示,堂兄的車開得好端端的,速度也不快,快到大橋時卻突然加速,斜穿公路,徑直朝石墩撞去。正因如此,侄媳婦對她的一雙女兒說:“你們記住,是你們的爺爺開車撞死了你們的爸爸。”接到兇信,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縣城的供貨商,將自家門市的所有配件低價退貨,并很快拿到現金。面對哭得死去活來的堂嫂,侄媳婦說這還不算完,葬禮收的禮金都得歸她,到時娘家會來人監督。我不知情,上了一份厚禮,人們都用異樣的目光看我,這才知道,因為侄媳婦那句話,上禮者寥寥無幾。

    堂兄也當過“跑家族”,在縣汽修廠當學徒,還有了城鎮戶口,認為吃上“商品糧”,離端上鐵飯碗就不遠了。汽修廠被個人承包后,堂兄無奈回家務農,而屬于他的那份土地卻沒有了。他家臨街,他見這條路上跑運輸的大車越來越多,就用門面房開了個汽車配件門市部,兼做簡單修理,生意一年好過一年。堂侄成家后,他將門市無償轉讓給堂侄,專職看孫女。堂嫂閑不住,農閑去打短工,掙了錢也交給兒媳。這個美滿和睦的家庭,不僅富足,更令人稱道的是侄媳婦,全鎮人都夸她勤勞孝順,待公婆如親生父母,能娶到這樣的兒媳,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分。所以,她在車禍后的異常表現,把全鎮都搞蒙了。

    表現異常的還有堂兄。一個多月后,他拄著拐杖出院,踏進冷清的家,非但看不出喪子之痛、家破之悲,反而與來看望他的人談笑風生,仿佛戰場上下來的傷兵。此后,他也毫不忌諱那場車禍,比如他因某件事跟人賭咒,會這樣說:“我要是撒謊,就讓我開車撞死。”有人懷疑他腦子撞壞了,也有人試探著問,你車開得好好的,怎么就撞橋上了?堂兄聞言,瞬間肅穆,他一本正經地說:“你讓我怎么辦?好好的路上,突然冒出一座墳,嚇得我趕緊打方向踩油門,不然就撞墳上了。”的確,小青河大橋周邊,原來叫“姚家墳”,后來挖河、修橋、鋪路,墳地被占用了。以前生意好時,堂兄不無得意地說:“是先人在地下保佑著呢!”他指的地下,就是家門前這條路,路下埋過我們家族的先人。堂兄這套說辭,聽上去荒誕無稽,可在鄉村可信度卻極高,這似乎比酒駕、疲勞駕駛或者如侄媳婦指控的“蓄意謀殺”,更容易被人接受和傳播,因為它能超越車禍本身,成為一樁可以代代相傳的神秘事件。

    堂兄這么跟我說時,我特意察言觀色,試圖從他的眼神、語調、措辭中發現破綻。直覺告訴我,他很正常。然而,如果真是腦子壞了,那么他說的是真話;如果人很正常,只能說明他在撒謊。堂兄的講述與流傳的版本基本吻合,聽起來天衣無縫。但是,他講完后,卻又畫蛇添足,多說了一句。這句話,顯然是特意為我準備的:“你難道忘了,小時候咱們趕著牛車下地,過了橋,那牲口就像受驚似的尥蹶子,就好像看到了什么東西?有一次,你還差點從車上顛下來。”——終于露出了破綻。

    可憐的堂兄,在醫院養傷的一個多月,煞費苦心地編織這套謊言麻醉自己,他要在既成的苦難與未來的生活之間,豎起一道屏障,將兩段人生徹底隔離。沒有比一座墳更適合做這道屏障了。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消除對這個家和兒子的愧疚。看上去,他似乎也真的被自己的謊言洗了腦,篤信自己確實遭遇過一座墳。苦難來自天意,需要虔心接受。事實上,才一年多,他的身體、精神都恢復得不錯。他養了一屋子奇形怪狀的多肉植物,人也像一株胖乎乎的多肉,每天石頭一樣坐在門前,望著來往的車輛碾壓這條路,越碾越硬。

    從那以后,我經常做一個恐怖的夢。夢里,我從縣城步行回小鎮,中途遭遇修路,高高的黃土堆在路中央,怎么也爬不過去,我只好從路邊的墳地繞行,每走一步都毛骨悚然,嚇得我想加速,卻邁不開步子。驚醒后,發現兩條腿蜷曲著。

    5

    岳母的夢里,也常有這樣的恐懼嗎?

    妻子有過一個早夭的二姐,那病也不算絕癥,卻要了命。當年那個貧瘠的村莊,只有幾架牛車,等從鎮上借來一輛手扶拖拉機,顛簸到了縣醫院,已經晚了。一夜間,岳母就變成了幾乎每個村莊都有一兩個的那種瘋傻女人。她目光呆滯,逢人就說她的二女兒沒死,就住在縣醫院的某一間病房里。

    于是,通往縣城的路上,經常出現岳母的身影。岳母個子高,腿長,連小伙子都攆不上。只要發現岳母不見了,岳父便立即趕往去縣城的路上,準能在半路截住她。最遠的一次,岳母就要進城了,還是被截了回來。最難尋的一次,路走到頭也不見岳母,醫院也沒有,原來岳母抄了近道,從大路拐進田間小路,結果她迷路了。被岳父找到時,她渾身被汗濕,蹣跚在泥濘的荒野阡陌中。

    那是1975年,路還沒改道,地震也沒有發生。第二年,岳母恢復了正常。許是,她看到了更多的孩子一夜之間從人間消失了。

    今年初夏,岳母去小賣部打醬油,遇到一個路過的中巴司機下車買煙,聽說他去縣城,岳母當即撂下醬油瓶子,對小賣部的人說,她要去縣城逛逛。那天,妻子正忙得焦頭爛額,岳母的從天而降把她嚇壞了,當搞清楚她只是來逛逛之后,二話不說就給我打電話,讓我把她送走。當時我正準備參加一個重要會議,來不及請假就匆匆趕到妻子工作的商場,遠遠看見母女倆在門口爭吵。我惦記著那個會,節外生枝令我心煩意亂,但看到她們爭吵的情景,心情頃刻反轉——事情再糟,能糟到哪兒去?一霎時如釋重負。我和顏悅色地將岳母扶上車,車啟動的剎那,有句話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媽,我帶你去北河公園逛逛吧?”岳母頓時眉開眼笑:“總聽人說北河好看,電視上總演,就是沒去過。”接著又絮叨她的三女兒不懂事,還穿插著問了我至少兩次:“你真的不忙嗎?”忙,還是不忙?事實是,我就像岳母放下醬油瓶子一樣,放下了一個重要會議。

    原來,岳母所謂的“逛逛”,確切地說,就是坐車“往路兩邊看看”,到了縣城,中巴司機直接把她送到一個站牌下,告訴她只需等五分鐘,就會有一趟班車返回小鎮。但她等車時,突然就想起她的三女兒,于是一路打聽,穿過三個紅綠燈,找到了妻子的商場。“沒想到她劈頭蓋臉就訓了我一頓,這個不懂事的丫頭。”岳母仍在埋怨,但語氣是喜悅的。一度,我的思維被“往路兩邊看看”這句話牽著走了,我自作聰明地想,肯定是她心上那條陳年傷疤隱隱作痛了。通過交談我才明白,我想多了,打醬油的岳母只是偶爾心煩,如果她遇上的不是中巴司機,而是一個賣雞仔的外鄉人,她可能會逗弄一會兒小雞仔,說不定還會挑幾只撒到院子里,而不會想坐車“往路兩邊看看”。事實就是這么簡單。

    到了岳母這年歲,恐怕早已看淡了生死——大前年,岳父走了;前年,她的大女兒走了;去年,她的二兒子也患癌去世。至親的人,她也只是站在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她何苦為四十多年前的一個親人而重走一遍傷心路呢?

    在岳母心里,現在這條路,與1975年那條路,已是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回小鎮要穿越西城工業區,這片區域,曾是“倴司路”的一段,如今被縣城蠶食,成為城區街道,兩側的小區,便是曾經的路邊村,但村名已被洋氣的小區名稱取代,譬如谷家營村現在叫“天承錦繡”。以前路過雙柳樹,我們總會想起一位名人:“快看,《楊三姐告狀》里的楊三姐,就住在這個村。”而今,雙柳樹早已不見蹤影。經過那個路段,我條件反射地想跟岳母說說楊三姐,但瞥了一眼車窗外那一排排的現代化廠房,就打消了念頭。

    記得少年時,出小鎮十八里,在河壩隆起的路段,能隱隱看見縣電視臺的鐵塔,那曾是縣城的天際線,對于騎車進城的人,隱約可見的鐵塔,就是止渴的楊梅。這次我特別留意,出小鎮不足十里,便能看到“天承錦繡”影綽的高樓了。路仿佛近了許多。路近了,往事也就變得遙遠了。

    【作者簡介:姚文冬,河北灤南人。從事散文創作多年,曾在多家報刊開設戲曲隨筆專欄,2023年開始發表小說。作品發表于《散文選刊·原創版》《野草》《膠東文學》《讀者·原創版》《文匯報》《大公報》等。曾獲第五屆唐山文學獎。現居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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