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的“反季節寫作”
散文是當下的熱門文體,關于什么是好散文的問題,見仁見智。散文是閑散的,也是大眾的、平民化的文本。老少咸宜,不拘一格。因其短小簡練,最不能藏拙,王國維說散文易學難工。散文最見個人情懷,作家功力,因為作者雜,作品多且濫,也是最能見出高下良莠的。
三年前,在評述年度散文概貌時,我曾談及謝冕的散文作品:“高齡作家多不擅(不愿)的短章,但九旬老人謝冕仍有‘反季節寫作’,筆下的燕園紀事,寫飲食男女,日常生活,以小見大,率性見情。”
謝冕先生在詩歌、詩學和當代文學史學領域都有驕人成績。近年,他的散文創作高產優質,有人戲言,他年過九十是散文新秀,“反季節寫作”漸成氣勢。他的散文好讀有味、精簡及物、情懷悠悠,或可以視為性情學識互見,文氣機趣并存。他的三部新作:《為今天干杯》(海峽文藝出版社)、《碎步留痕》(山東畫報出版社)、《花事》(與高秀芹合著,春風文藝出版社),散發著幽幽墨香,加上先前《覓食記》等,是有味道、耐咀嚼的文字。題旨豐富斑斕,風格明麗簡潔,敘事幽默典雅,展現了謝冕散文的獨特風采。在類似的寫景抒懷散文中,有較高的辨識度。
其中,《碎步留痕》多是專題性文字,集合了他本世紀第一個十年中自謂“游山玩水”的文字。他行走于山水形勝之地,記敘眼中自然風物,留下了獨到的人生感悟,文字見情見性,風華自足。他上泰山,滿眼槐花,豐姿綽約,本來尋常花品,因為幾次邀約而不見,心靈之約令他情牽意縈。“中天門的槐花在等我,等我來時它盛開。”然而,從青年到中年再到“人生秋景”,這一等半個世紀,終于有了春天花事的赴約,中天門看花,心心念念,“齊魯的有情之花”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儀式。他寫道:“此時槐香悄悄襲來,向著人的鬢發,向著人的羅衫。那花香,清清淺淺,濃濃淡淡,如輕霧,亦如流云。”他寫花,不獨評品花之貌,而是寫花與人的關系,借寫花事而訴人心,寄寓了豐富的人文情懷。郁金香是作家另一心儀之花,幾次賞花也未能如愿。他寫到一次邂逅西湖園中的專題花展,因過時而不能入,又說到國中最大種植地,談及芳鄰鄭敏先生的花,為了這枝花,多方求索而不得。幾經轉輾,最后得到鄭先生饋贈的花照。從尋花未果到有幸獲得,尋尋覓覓,花事人事情意切切。他兩次分別登游黃山和梵凈山,十分狼狽卻自得其樂。在梵凈山的大風雨中匍匐前行,他下決心上極頂。“人坐在地上,把身子倒過來,倒行著往上挪動。”實在是天氣惡劣,最后留下遺憾,他不禁感嘆:“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是前進,有時候也要不情愿的選擇性的后退。”知難而退,以退為進,不失為另一種生活哲理和人生智慧。又如《一碗羊雜碎湯等了三代人》,見友情,又見性情。文章既有“新疆的前傳”,又有“寧夏的后傳”。羊雜湯為作者鐘愛,因為西北友人的情誼,朋友幾回推薦多是錯過。一碗羊雜湯,滲透三代人友情。平凡日常,參透生活哲理,平實敘述,見出情感赤誠。
性情文字,自出機杼,或是美文的要義。謝冕先生的文字抒發感懷,文采飛揚,也有憂憤激烈。面對生態危機時,他感嘆“白鷺飛不回來”;他直言“消隱了的槳聲燈影”,是因為水資源破壞;他在鄉間反復尋找心中的“三腳桶”、兒時的“百草園”,可今是而昨非。《三汊浦祭》《蝴蝶也會哭泣》《消失的故鄉》等寥寥數篇中滲透著對當下生態的濃濃憂思,這是性情文字的另一面。他在游歷尋訪中,書寫文化精神,對接傳統情懷。在江山勝跡和人文遺存的行旅中,挖掘地域文化精髓。溫州的江心嶼、天姥山的道宗、長江的詩詞文賦……在散文中被提煉為溫州的月亮、長江的詩酒風流、西湖的詩詞文宗等,具象與意象的交錯呈現,讓文本有了輕快而豐盈的內蘊。
謝冕先生的散文語言多是短語,如口語般精練曉暢,生動輕盈,不作高臺說教。信手拈來,以一當十。寫山水文字,特別注重人在此時的狀態和感受,閃回人生情懷,人與情、景與思,融入參透,山水風光別有人文風情,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他的散文既有詩化韻味,也有小品文的風趣。如“一條魚順流而下”,是對環保生態的反思;如“生在幸‘福鄉’(福建之福)”,感念于鄉情鄉誼,通過數十個閩南特有的縣名、地名,聯結為一個個歷史畫面,將鄉誼之情一一道來,赤子情懷,拳拳可見。
謝冕先生的散文無論寫花事,寫吃食,還是記敘行旅留痕,都充溢著人文氣息和昂揚的生命精氣神。“為今天干杯”的直抒胸臆,是高邁豁達的生命自況,也是自我奮進的期許和祝福。
(作者系《人民日報》高級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