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枕書、沈書枝: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已經不習慣文字,作家怎么辦?
京都舊書店,蘇枕書/攝
作家沈書枝與蘇枕書的書寫,某種意義上與她們的行走相連。于她們而言,“行走”的意涵豐富,無論是一次簡單的散步,一次回鄉,一次逛博物館,還是更為宏觀意義上的去異鄉、去異國,都是行走的一部分。
在行走中,她們時時思考,剖析童年、青年之于當下的隱秘連結,在城市與異域返觀故鄉之于自己的意義。更重要的是,當生命來到新的階段之時,她們的寫作都有了更為復雜的面目——關于文體的、關于寫作面向的、關于所關心話題思考深度的。她們在向外的探索上,重新發現了自我。
主持人:何晶(本報記者)
對談人:蘇枕書(作家、青年歷史研究者)
沈書枝(作家)
自我重復對于創造類的工作來說沒有意義
何晶:縱觀你們的作品,不難發現,時間跨度很長,童年、青年與當下時時交織,因而你們的作品中常有很強的時間意識。以散文論,你們不少文章的開頭即點明時間,也有一些直接以時間為題。再及蘇枕書的小說,會發現你也常以一個時間來開始情節的轉折,帶動敘事的節奏。你們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的時間?
蘇枕書:我覺得這個問題特別好,也特別敏銳。我確實是比較在意時間的節點,即這個時候發生了什么事情,以及不同的人生、不同的階段,你對時間的感觸有什么差異。我的童年很快樂、很漫長,這種快樂和漫長到高中開始失去,因為當時搬家了,常年在外工作的父親突然回到我們的家庭,我離開了深愛我的祖父母。當時極度孤獨,又有高考這樣一個痛苦的事情在前面,度日如年。而當你熬過這一切之后,又開始過一段不知道目標在哪里的時間,看起來你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但又好像什么都沒有做。
留學后我轉而學歷史,自然就會很在意某年某月某日發生了什么事情,且意識到還是應該記錄下來。所以過去十幾年我都有寫日記,對時間的感受變成雙重。一重是自己人生的標尺,感受到自己人生在各個時間點的變化;另一維度是外界環境隨著時間產生的變化。我見證了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會如何健忘,會覺得有一種荒誕之感:人為什么能那么健忘?一些發生過的討論,我們過去是那樣想的嗎?為什么現在完全變了樣?當然,同一個時代生的人會有一些共性,不同年代出生的人則被外界環境塑造出不同的記憶。相差五歲甚至十歲的人交流時,大家有些共同記憶是缺失的,所以缺乏共同語言。可能在解釋自己的一些立場之前,需要先介紹一下,我們這個年代的人經歷過什么,由此我們是這樣看待這件事情,我們的想法為什么會不一樣。
沈書枝:漫長的童年,這點上我和枕書的感觸一樣,直到35歲之前,我都感覺自己的時間好像是很漫長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時間可消磨。但到了40歲后的現在,時間再也不像從前所感受到的那樣,它流得非常快,留下的痕跡非常淺,能夠從中抓住的東西似乎也非常少,而且越來越少。這是從前我很少感受到的。
關于時間,我想補充一個關于季節的點。我從前的散文大部分跟物候或風物有關,這對我寫作中的時間產生了影響。一旦你是一個比較注重自然世界的人,你寫作中的時間和季節就不可能被忽略,走到外面的世界,第一眼注意到的就是季節帶來的外在世界的變化,它自然地會在你的寫作中表現出來。以前有時到了什么節前,會有編輯老師來約寫一篇關于這個節日的稿子,譬如端午或過年;但寫這種稿子對我來說其實很難,雖然經歷過很多次了,但寫作的要求沒有發生在那個節日當下正在發生的時候,等于是將過去的記憶重新提取,去塑造一篇像是當下的散文,這種散文有一定程度的為文造情的感覺。對我來說最自然的方式是,剛剛經歷了一段生活,把它記下來,如果能夠在這段記錄里提取出一些東西,把它凝結、沉淀下來,就已經很好了。
何晶:沈書枝提到“走到外面的世界”,讓我想起閱讀你們散文的一個感受,你們的寫作都是在有切身的體驗之后,才有的抒發。散文寫作當然是和生活比較密切的文體樣式,好奇的是,當你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想要在散文這個領域深耕嗎?
沈書枝:也沒有,就是因為寫順手了。
蘇枕書:我覺得散文寫作相對比較容易。
何晶:這可能因為你們已經駕輕就熟,但在我看來,散文是個既容易又不容易的文體,它言說的方式以及它言說的內容也不像想象中那么容易操控。另外一個問題是,我們談論小說時常會提及自我重復的問題,在散文這里我以為同樣是個重災區。
沈書枝:是這樣的。寫到第三本散文集時,我已經覺得再寫過去的經歷讓我疲倦,過去的事情一旦寫過一遍,你是不想寫第二遍的。最新的這本《月亮出來》里前面幾篇文章是當時的一些約稿,寫這些文章時,我已經感覺到有一些痛苦。后來在寫作速度變慢的同時,我也有意不再去寫從前寫過的東西了。關于家鄉童年的經驗畢竟有限,要很珍貴地運用它們。已經充分書寫過的題目就像嚼干的甘蔗,再用力地多嚼幾下,嚼出來的汁水也是很少的。
因此困難在于你必須去寫當下的新的生活,對于寫作者來說這種轉變也很自然,因為不可能光靠過去的記憶、過去的生活去過活。你需要有一些追求,對自己的寫作有一些反省,避免自我重復,不管是思想上的還是描寫生活上的重復,這些重復對于創造類的工作來說很沒有意義。
跟隨而來的變化是這幾年我有越寫越長的趨勢。我以前大部分寫風物節俗的散文都比較短,當然我并不是說散文只有寫長,只是當我想去嘗試另外一種散文時,就會發現自己的寫作發生了變化,尤其是節奏和語言,我以前用的是比較明快、古典的語言,現在我覺得它更接近于我寫小說時用的那種語言,更復雜和舒緩。這些變化都是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的。
香山的雪,沈書枝/攝
AI會成為一個使用工具,
但人不能放棄自主學習的能力
何晶:事實上,寫作又意味著什么呢?對于作家而言,找到自己的共鳴者應該是一種樸素的訴求,你所書寫的,正是他人想講而未講出之言。與此同時,經由文字作者與讀者也在共同探索些什么,抵擋些什么。
沈書枝:去年我看了安妮·埃爾諾的《外部日記》和《看那些燈光,親愛的》,兩本書都是日記片段式的記錄,這樣的寫作一方面是真實記錄,另一方面沒有起承轉合,只是直接把那些最核心的片段拿出來呈現。再比如去年出版的武田百合子的《富士日記》,有些片段我覺得特別有文學性,它也有很瑣碎的片段,這樣的記錄能夠結集出來被大家看到,是一種很好的文學。我有時候羨慕這種自由的書寫。
蘇枕書:書枝提到的《富士日記》,是非常典型的一類日本人的寫作。在我們這里,不管是閱讀還是寫作,都有比較強的價值判斷,即你寫的東西是否有價值,或你看的書是否有用。所以那些一眼看去,似乎“沒什么用”的書,常常無人問津。但在日本,普通人寫的東西,在網上連載也好,出版也好,讀者常常不會以“有用”“沒用”去判斷,可能只有一小群人喜歡,可能只能賣1000冊,但它可以盈利。我去日本書店,特別是小眾書店,常常忍不住想,這要以我們的眼光看,“沒用”的書簡直太多了,但他們似乎不太有這種強烈的價值判斷,可能他們覺得每個普通人的生活值得被尊重,普通人寫的東西也有購買、閱讀的價值。
何晶:新媒介正在迅速占據人們的日常生活。某種意義上,這個問題或許有它的一體兩面性,一方面,叫作“純文學”的那種文學在尋求著更廣泛的讀者;另一方面,泛文學的樣式越來越多樣化,文學與大眾聯結有了新的形態。
沈書枝:現在有一種書好像很流行,就是給成人看的輕漫畫,那種生活里的輕柔的、彌漫著溫暖的漫畫,有時甚至能賣到10萬冊、20萬冊以上,以現在的圖書市場看,是非常暢銷了。這些書能給人提供一些情緒價值,或說當下時代很需要的一種心靈按摩。我有個朋友說,你必須得承認,現在文字的吸引力已經大大下降了,你必須得面對這個現實。我想也是。
蘇枕書:我覺得新時代的作者完全可以跟讀者緊密互動。比如小紅書,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它跟文學也不能說沖突,上面表現出來的很多東西首先不是以文字為基礎的,跟豆瓣的模式完全不同,它是以圖片和視頻為主體的平臺。
沈書枝:我也到小紅書去看過,對比一圈下來,我發現我最喜歡看的是帶著原聲的視頻,它會有一種讓你好像貼近了他們當下生活中真實氛圍的感覺。我以前是一個自詡絕不看視頻的人,也感受到了它的吸引力。
蘇枕書:所以我最近幾年一直在思考,作為文字工作者,我除了寫文章,以后到底能干什么呢?盡管我也在教書,但教書本質上也是文字工作。而且在實際教學中發現,現在日本學生寫報告或者論文,保守一點估計,可能有1/5都完全依賴ChatGPT。你給他發一個資料,讓他預習一下,他也多數不看。日本年輕人已完全是視頻思維,學生們普遍表示看不進文字,電影和紀錄片也看不下去,因為太長,怎么有一兩個小時的視頻?視頻應該是幾分鐘一段的。一切工作都在手機上完成,甚至不習慣用電腦。我讓學生們期末報告用PDF格式提交,好多學生問,PDF格式怎么轉換?我說,Word有自帶的轉換功能,給他們發了Word官網的教程,是電腦操作版。學生就更懵了,問我手機怎么操作?這下輪到我不明白,難道報告是用手機寫?他們不吭聲,原來真有很多人直接用手機寫學年報告。
這是一個大趨勢,一個時代的年輕人已經不習慣文字,一本書、一篇論文,就算放到他手里,也沒有辦法閱讀,他的思維已經改變。之前網上曾有一場討論,有人說電影院非常不好,因為電影不能快進。還有人說我為什么要花長時間去看電影,為什么不能看那種五分鐘解說完一部電影的視頻?這個現象不是我國獨有,日本年輕人也一樣。視頻、特別是短視頻的崛起,很深刻地影響了這一代年輕人。十多年前在日本電車、公交車里經常看到人們讀文庫本或報紙,年輕人多數看漫畫。那時還有年長者評價,說年輕人不知道讀書,只知道看漫畫。如今在日本電車、公交車里放眼望去,刷手機的是大多數,讀報看書成了很稀少的行為,漫畫也都變成看電子版了。
沈書枝:前些天我看到一個說法,說AI時代最終可能會帶來人們之間更大的差距和鴻溝。AI會成為一個使用工具,但人不能放棄自主學習的能力。人類的大腦不會進化得那么快,需要給它增加機械性的記憶,比如你重復的次數多、閱讀的次數多,大腦就是會有更深的印象。我們固然可以通過AI和計算機搜索到無窮無盡的數據,讓AI幫忙寫出基本的草稿,但在那之上統攝的篩選和其他種種能力,要靠自己本身擁有很深入的能力,才能做得更好。很多在互聯網上發表使用AI感受的人也說,實際上怎樣對AI發出合適的指令本身就非常考驗人本身對這個問題或領域的了解。了解越深入,才能提出更具價值的問題,得到更好的答案,也更可能發現AI編造出的問題或產生的其他錯誤。
如果一個人只是讓AI幫助自己把事情糊弄過去就算了,他個人的能力通常是非但沒有得到提升,反而是在下滑的,這樣的產出并沒有什么價值可言。拿寫作者比喻,寫作者和寫作者之間真正的差距,也會由此拉開。
何晶:自從ChatGPT3.0出來后,作家們和批評家們對于AI的話題非常熱衷,諸如AI來了我們的寫作怎么辦,AI可不可能取代作家此類的問題常被討論,當然,以現在AI的水平暫時沒有辦法取代作家。關于AI對于寫作的沖擊,尤其是在日本,大家有討論嗎?
蘇枕書:我覺得日本似乎沒有,作家們好像都挺淡定,該寫什么寫什么。但AI對日本的教育界影響非常大,因為從小學到大學,學生們都在用AI寫作業。教育界都在討論到底該如何在教育現場規范運用AI,讓學生們真正能學到知識,而不是被AI簡化思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