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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2期|阿當:稻谷里有老舅(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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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2期 | 阿當  2025年03月05日08:28

    阿當,本名張新祥,傣族。中國作協會員。現供職于云南省臨滄市作協,從事《臨滄文藝》和《天下茶尊》編輯工作。中篇小說《豹子》獲第五屆青稞文學獎。

    老舅第一次進拘留室,如同他做過的許多個第一次,滿是陌生、委屈、拘謹和不安。他背靠墻角,神情落寞。倔強的臉龐,滿是皺褶,演算著莊稼人歲月模糊的命格。

    “老舅,”我說,“我來接你回去。”

    “唐彪沒來?”老舅問。

    “他下鄉,比較忙。”我說。

    “忙!”老舅憤憤地說,“就知道忙!”

    李所長拿著一張表格,站在派出所大院中央。那是老舅的保釋表。李所長身后,是一棵有些年歲的杧果樹。他眼神復雜,看著我和老舅走出拘留室。我們跨上大院水泥臺階,向他走去。早上十點的太陽,溫吞吞照在樹冠上,樹冠影子如潮水般漫過他的身影。勐傣壩的初夏,天氣炎熱,空氣歡快而奔放。我和老舅,腦袋里似乎塞滿鉛塊,萎靡而遲鈍,呼吸都有些不順暢。

    “唐七,簽個字就可以回去了。”李所長說。

    “我不會寫字!”老舅當李所長是空氣,不理睬,跟在我身后,邊說話邊向派出所大門走去。

    “你這個人啊!”李所長說,“若不是看在汪小久的分上,非得拘留你十天不可。”

    “李所長,我老舅的確不會寫字。”我說,“要不我替他簽,讓他摁個手印?”

    “罷了,”李所長說,“也只能如此了。”

    李所長沒好氣地轉過身,帶我和老舅回到他辦公室。我替老舅簽字,老舅摁了紅手印。我們走出勐傣鎮派出所。我駕車,送他回芒等村。

    芒等村,地處勐傣城入城口。轎車在街道上七拐八拐,搖搖晃晃。老舅好幾次想開口講話,都被車身搖晃著堵回喉嚨里去。回到家,老舅二話不說,先到堂屋神龕下拜了拜,然后燒開水,泡了兩包泡面,一罐粗茶,稀里嘩啦狼吞虎咽。

    我沒打擾他,坐在他家走廊下,漫不經心地抽煙。老舅家神龕里只放著一把谷穗子,沒記錯的話,五六年沒換過新谷穗了。穗子上的谷粒,大都脫落了,谷粒和空穗子變成枯黃色,已不是剛收割時的金黃色。

    院子里,長著幾棵不算高大的杧果樹,陽光大半被樹冠擋住。一個庭院,除了雞毛就是雞屎。一群雞仔餓壞了,嘰嘰喳喳亂叫,啄食墻角的花草。

    “小久,”老舅嚼著泡面,含含糊糊說,“別傻坐著,雞仔快把花草吃光了,你給它們投喂點苞谷子。”

    “好。”我答應老舅,快步進屋拿了小半盆苞谷子,撒在院落一角。群雞奔向苞谷子,啄食甚歡。陽光打在水泥地上,熱浪席卷而來,毫不客氣地鉆進我和老舅鼻孔里。庭院里找不到一塊干凈處,卻絲毫不影響老舅食欲。他大口大口咀嚼泡面,大杯大杯喝粗茶。

    “這些人怎能這樣對我?”老舅氣憤地說,“想當年,勐傣壩的飲水庫,我帶人去挖的!貫通全城的勐傣大溝,也是我帶人開通的!現在,說忘就把我們忘了!”

    “老舅,”我說,“你不要總翻舊賬,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難處!”

    “小久,你這話聽著扎心。嗚嗚嗚……”老舅一屁股坐在走廊上,碗里的泡面還沒吃完,捂著臉哭起來。雞仔們吃完苞谷子,沖到他身前,躍躍欲試,準備啄食他碗里的泡面。

    “去去去,該死的。就連你們也來欺負我老人家!”老舅猶如稚童,邊罵邊用腳狠狠踹了幾下圍著泡面碗亂轉的雞仔。雞仔們識趣地跳到一邊觀望。

    “小久,我家二十幾畝水田都被征了。”老舅看著我說,“我是個農民,農民沒有土地還叫農民嗎?我們勐傣人,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老舅越哭越傷心,整張臉皺成一個苦瓜。眼淚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肆意流淌。我仿佛看到當年,他們挖的水庫里的水,正沿著溝渠前赴后繼澆灌壩子每一壟田疇,金色的稻穗沉甸甸睡在薄薄的晨霧中……

    “老舅,政府有政府的難處。”

    “我是胡鬧的人嗎?我沒有難處嗎?”

    “你有話可以好好說,非要打人!”

    “我、我沒打算打他。”他磕巴起來,“我只是想嚇唬他,誰知拳頭一握緊,腦殼暈乎乎的,控制不住拳頭,把他打個正著。”

    “上次你就這樣嚇唬小羅,”我說,“只是小羅閃得快,沒打中。這次你還照打,打不中才怪!”

    “小久,你要相信老舅。”他極力辯解,“我打是要打他,但我絕不是想要打到他,我就是要嚇唬他,讓他給我家享受低保政策。”

    “老舅,小羅沒那個權利。他上次就往上報了,你家條件達不到,批不了。你冤枉人家了!”

    “我這土地也沒了,你老舅媽患了幾年的白血病,人也沒了,家產也醫沒了。這還不算困難戶嗎?”

    “老舅,全鎮比你困難的多了去了……”

    我耐心安撫老舅,他情緒有所緩和。等他擦干眼角,開始打理庭院,我才駕車駛出芒等村,駛進六十多米寬、兩千多米長的入城大道,道路兩邊的行道樹開滿鳳凰花,兩旁小區鱗次櫛比。的確美!這樣氣派的入城大道鄰近幾個縣城都沒有,就是因為這條道,勐傣城被評選為“最美縣城”。

    五年前,這條入城道是一條十幾米寬的二級柏油路。道路兩邊,是芒等村五百多畝連片的水田。清明和大暑兩個時段,是雙季稻和大季稻谷花盛開時節。入城口兩邊稻田里,稻葉翠綠,谷花灰白,相互簇擁著,一壟連著一壟,一疇接著一疇,連綿向天邊延伸開去。風起,空氣中滿是清甜的稻花香味。等稻子成熟,勐傣城就變成金色海洋中的小島,糧食的味道,飄滿大街小巷。后來,為拓寬道路,芒等村整片水田被征用。

    那時老舅是芒等村的村主任。因為征用水田,老舅攤上了大事。他帶著村民,一次一次、一級一級上訪討說法,轟動勐傣壩。那會兒,我是勐傣鎮黨政綜合辦的秘書。

    老舅率眾上訪,最激烈的一次,是在五年前深秋的一個下午。芒等村一百多口人,來到鎮政府。村民們和老舅被請進大會議室,我被叫去做會議記錄。鎮領導班子齊刷刷坐在主席臺上,與村民們面對面。村民們赤裸上身的、卷著褲腿的、擼起衣袖的、抽著煙的……什么架勢都有。眾人噼里啪啦挪動桌椅板凳,七嘴八舌討論,一個大會議室,如同早晨的菜市場。老舅滿臉怒容,站在人群最前面,與鎮領導班子對視。我坐在會議室側面主席臺與會場中間的位置,離老舅不遠,離鎮領導班子更近。眾人或嚴肅或憤怒的言語,我都得如實記錄。那個下午,率先崩潰的是我。

    “李書記、楊鎮長,”老舅大聲質問,“你們說我們勐傣人吃魚不見河,吃米不見田,以后日子怎么過?”

    “唐七,你是村主任,”李書記心平氣和地說,“你要為大局著想,我們擴大城道,爭創美麗縣城,需要你們配合支持。你們的難處我們都看到了,以后不會虧待你們!”

    “你們把我們全寨子水田都征用了!”一個老婦人哽咽著說,“以后我們種一顆谷子的田都沒了,我們拿什么叫谷魂!”

    “你們給我們的征地補償金那樣低,賣給開發商那么高,這是怎么回事?”有村民大聲質問,“是要把我們趕上絕路……”

    “鄉親們,你們聽我說……”

    幾個情緒失控的村民吵吵嚷嚷,根本不給鎮領導解釋機會。個別村民“嘭嘭嘭”砸桌摔椅,有婦人“嚶嚶嚶”哭起來。

    老舅也擼起袖子,氣勢洶洶。為安撫大家,李書記強顏歡笑,走下主席臺,站在老舅對面,好言好語勸說,試圖平息眾怒。

    “看來,今天和你們講理是講不通了。”老舅舉起拳頭,對著李書記面頰說,“還是先把事鬧大了再說!”

    “唐七,你冷靜一點……”

    沒等李書記說完話,老舅雙臂蓄力,上身夸張地向前俯沖,揮出拳頭,稍有偏差,貼著李書記臉頰而過。李書記沒有閃躲。瞬間,會議室安靜得嚇人,我手中的筆滑落到地上。老舅眼神復雜地看了我一眼,沒說話。

    “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老舅再次握緊拳頭,牙齒咬得“咯咯咯”作響。他上前一步,上身彎成一把弓,蓄力,準備再出手,眼神卻帶著一絲猶豫。

    “老七,打人解決不了問題……”

    就在老舅猶豫的空當,他身后幾個中年漢子“噼里啪啦”推倒桌椅,七手八腳上前來攔住,架著他往后退去。

    “不要拉我,就是要把事鬧大。”老舅用力掙扎,聲嘶力竭吼叫,“我就不相信這么大的事,會沒人管……”

    李書記臉面鐵青,站在原地不動。老舅被眾人拉拽著,不斷往后退去。越是有人拉拽,他掙扎得越厲害,一次次做出俯沖姿勢,擺出要狠揍李書記的架勢。會議室里叫罵聲、啜泣聲、驚呼聲、噓聲,一波又一波,一浪接一浪。

    我撿起筆,看著眼前的場景,無從下手。老舅似乎還要“大發神威”,鎮派出所和縣公安局民警沖進會議室,吵吵鬧鬧的局面才得到控制。是楊鎮長報了警。

    “鄉親們,你們要以大局為重,你們說的征地補償不公問題,我們會調查清楚,會把政策落實到位……”李書記臨危不亂,大聲說。村民們雖然憤怒,但已沒了先前的過激行為。在公安干警和鎮領導班子勸說下,老舅怒火漸消,帶著村民們回去了,等待鎮上給他們答復。

    那場看似來勢洶洶的上訪事件,沒有傷到人,老舅沒被“請去”派出所。鎮上分成幾個工作組,第一批先把我和與芒等村有親屬關系的公職人員派去做安撫工作。

    為讓失去水田的芒等村村民有一個轉型發展平臺,政府在征用區域修建入城大道,建蓋幾個商業小區,還集中建了一個農貿市場。農貿市場經營權交給芒等村。因市場配置問題,農貿市場商鋪和攤位數量有限,不是每戶人家都能分配到。經縣、鎮反復做工作,身為村主任的老舅和幾個村干部主動把分到手的攤位讓給其他村民,自己只領取征地補償金。水田征用問題基本解決后,老舅主動辭去了村主任職務。

    老舅家二十多畝水田,得了不少補償金。他的獨子唐彪,剛好與同在縣電力公司的張麗結婚。他拿出大半,在城里給唐彪買了一套婚房。無奈的是,張麗婚后不孕,與急著抱孫子的老舅媽矛盾越來越大,過不到一塊兒。更糟糕的是,三年前老舅媽經常頭暈,流鼻血不止。到省城醫院檢查,已經是白血病晚期了。剩余的補償款,在老舅媽一次次放療、透析和化療中消耗殆盡。

    一年前,老舅媽走了。老舅家底被掏空了。沒了老舅媽,老舅一個人渾渾噩噩,天天買醉。唐彪勸他,他根本不聽。他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家,經常無緣無故發火。有事沒事就扯到當年征地的事情上。一年來,他一個人數次到鎮政府上訪。每次上訪,誰去勸說都不管用,就連唐彪來了,他也不理睬。只有我去勸,他才勉強聽。于是,每次老舅來上訪,大家便到綜合辦公室叫我。次數多了,老舅一來,搞得同事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我。

    我處理完一篇文稿,又準備了第二天領導開會發言稿。天已完全黑透。下班之時,楊鎮長讓我接待下鄉調研的市領導。等把領導們送走,已是晚上十點鐘。想到老舅的事,我又喝了點酒消愁,酒氣上頭便搖搖晃晃回家。妻子小艾帶著女兒小葉在家等著我,還沒睡。

    “爸爸,你又喝酒了!”小葉跑到我身邊,嘟著小嘴,大聲嚷嚷。

    “嗯。”我蹲下身子,摸了摸小葉的臉蛋,不知要對她說什么才好。我答應過她,不喝酒了。

    “爸爸是騙子,說話不算數,鼻子要變長!”小葉氣呼呼向我翻白眼,裝作一副大人模樣訓斥我。

    “寶貝,乖!”小艾走到女兒身邊,撫摸著她小腦袋說,“不吵爸爸!”

    “爸爸,我想吃舅公家的泥鰍和黃鱔,還有糯米飯。”小葉仍舊嘟著小嘴巴說,“要不然我就不原諒你!”

    “好、好、好!”我依著她說,“過兩天我讓舅公送泥鰍和黃鱔來,我親自煮豆豉魚給你吃。讓媽媽給你蒸糯米飯。睡覺去了,你明天還要上課。”

    “好,我原諒你了,只要爸爸說話算話。”女兒轉怒為喜補充著,“我睡覺去了,爸爸不許再騙人。”

    小葉說完話,蹦蹦跳跳回房間睡覺去了。我倒在沙發上,小艾給我調了一杯蜂蜜水,為我解酒。捧著熱乎乎的杯子,我心里暖烘烘的。早上,老舅哭得像孩子模樣的畫面,又閃現在我眼前。我心里五味雜陳。

    “小久,聽說老舅被拘了,真的嗎?”小艾半信半疑問我。

    “真的,”我說,“不過我把他保釋出來了。”

    “唐彪他們去哪兒了?”

    “唐彪下鄉去了,他們電力公司最近比較忙。”

    “要不你把老舅接來我們家,和我們一起生活吧!”小艾說,“我爸媽還年輕,你爸媽早年就沒了,多一個老舅,我們家也多一份人氣。”

    “老舅有唐彪,那是他親生兒子,”我說,“我們把老舅接來了,唐彪他們小兩口會怎么想?再說老舅會愿意來我們家住嗎?”

    “也是,”小艾低頭應道,“唉,老舅這是老來遭罪!”

    我們都沉默了。我父母過世早,小時候是老舅一家把我撫養長大。我剛工作和成家時,老舅家水田還沒被征用,老舅媽還在人世,老舅隔三岔五送糯米來我家。那時,我們家一年四季有吃不完的糯米飯,都是老舅家水田里種出來的。

    小葉出生后,老舅經常從他家水田里抓生態泥鰍和黃鱔,送來我家。女兒從小吃慣老舅家的糯米飯,吃慣用老舅抓的泥鰍和黃鱔煮的豆豉魚,別的水鮮食品她都不愛吃。老舅家水田被征用后,他還經常到外村寨水田里抓泥鰍和黃鱔送來我們家。近一年來,老舅媽不在后,老舅整天爛醉如泥,我們也就嘗不到勐傣壩水田生態泥鰍和黃鱔的味道了。

    “老舅平時鬧得兇,”小艾說,“但他不會真的打人,這次他怎么就打人了?”

    “他說他出拳時頭暈,控制不住拳頭,就打到人了。”我說。

    “怎么會這樣?莫非老舅病了?”小艾喃喃自語。

    “老舅媽不在后,他常常酗酒,可能是把身體喝壞了,真生病了。”

    “怎么會這樣……”小艾一臉擔憂地看著我,不知說什么好。

    第二天一早,我打電話給唐彪,讓他抽空帶老舅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身體。又買了一提牛奶,去看望被老舅打了一拳的小羅。小羅在鎮民政辦上班,他左臉頰包著一塊紗布,半邊臉微腫,知道我專程給他賠禮道歉,他沒了火氣。

    “小久哥,”小羅說,“打傷我的人又不是你,你道什么歉。”

    “是我老舅打傷了你,他又狀態不好,”我慚愧地說,“我不向你道歉,誰向你道歉。”

    “嗐,多大點事!”他說,“再說你老舅也被拘了。”

    “我昨天早上就把他保釋出來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小久哥,我沒事,你們別在意。”他沖我笑笑說,“不過也奇怪,半年前你老舅來上訪,硬是要我給他加低保。我說他達不到享受低保條件,他就掄過拳頭,可把我嚇壞了。但他的拳頭偏偏沒打到我,我知道他是嚇唬一下李書記。這次,我以為他也不會打到,誰知他就打中了。唉,只能算我倒霉!”

    “老舅他打人就不對,不管他打沒打到,總之是他不對!”我說。

    “小久哥,我真的沒事。”他向我攤開雙手說,“你看,我這不是來上班了。不過你老舅還是達不到納入低保標準,我這里就過不了審,也無法向上邊申報……”

    小羅的體諒,讓我心頭一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我堅定,老舅身體是出問題了。

    沒過幾天,唐彪愁眉苦臉來找我。

    “我爸,”唐彪低著頭紅著臉說,“血壓老高了。”

    “多高?”

    “高壓二百二十,低壓一百四十!”

    “我的天,這還叫人活嗎!”

    “小久哥,我要怎么做?”

    “把他接進城里,好好照顧他。”

    “我和張麗去接他了,他不肯離開芒等村的老宅子。”唐彪帶著哭腔,就差沒哭出聲來。

    “你也不要著急,”我說,“讓我想想辦法。”

    “我爸就聽你的話……”

    能不能勸動老舅,我心里沒底。我讓唐彪先給老舅辦理高血壓慢性病補助,解決一部分醫療費用。

    ……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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