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鄰，河南洛陽老城人。出版詩集、散文集、評傳十余種。詩、散文收入多種選本。曾獲《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江蘇紫金·雨花文學獎，《朔方》文學獎，敦煌文藝獎等獎項。現居蘭州。

寂靜與裂隙（組詩）

人鄰

柴房里

木柴擔憂的不是斧子鋒利

它懂啊

它擔憂的是有人暗中磨出犀利

卻把斧子扔在一邊

無事一樣

漫漫長夜過去

黎明來到

殷勤的主婦正汲取新的泉水

炊煙一會就要裊裊升起

睡眼惺忪的男人呢

對著扔在一邊的斧子忘了一樣

只偶爾

忘了一樣地看上一眼

一封信

不知為何就寫了一封長長的信

收信人是誰

地址在哪

記得

也似乎不記得了

不想了吧

可不知怎么還是會想啊

不寄了吧

不想了吧

可那思念的話心底的塊壘該給人念念吧

還是趁著春天出門

懷揣著這封信滿天下走走吧

河邊的船夫

把這封信念給他聽聽

山上的砍柴人

也把這封信念給他聽聽

一路上要念給陌生的善意男子

念給年齡相仿佛的美好女子

也念給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

一直到念給了所有遇到的人

一直到再也遇不到一個人

雪地上

烏鴉在雪地上

唯一以黑色移動了大片的白雪

大地

也似乎移動了

移動的它不知道

它怎么會終身帶著死亡的黑色氣息

它不知道它飛得再遠以至消失

也不會消失那命定的黑

它更不知道的是但凡大雪落下

它就悲哀地出現

登上了山頂的人

那些人說著山坡上野花爛漫

說巉倔強巖峰巒危聳

說山頂的浮云如斗笠

說到了山上要好好看看

說到了山上要看看老天究竟還有多高多大

他們到了山頂

卻都忘了曾經說過的話

登上了山頂的他們失神地看著山下

他們說山下真是太大太大了

說山下的大路小路上的人熙熙攘攘

卻蟻群一樣悄無聲息

人們不知為了什么來而復去去而復來

山頂的他們說的嘆息的都是山下的事

冬天洗澡的人

沒有人赤裸著進去

都竊賊一樣裹得嚴嚴實實

澡堂里的鏡子前無人逗留

只有一個小孩

認真看著鏡子里

赤裸的自己

以水為凈，何其荒唐

我看見污垢在蒸汽里滋生

看見粗鄙的人

小心翼翼地剪著骯臟的指甲

看見一個人淫欲的眼睛

慌里慌張

看見一個似乎安靜的人

在悄悄顫抖

最后看見一個個男人女人掀起厚厚的門簾

無法赤裸

又竊賊一樣再次緊緊裹著自己

隱遁于人間的茫茫大雪

思念

老了，想想多年來我愛過的女子

是什么時候是如何的深深淺淺的愛

她們尋常或嬌媚沉靜或歡愉

她們此刻可會想起曾經有過我

可會想起那些旅途那些溫存

那些相擁難忘的一個個不眠的夜晚

一個人愛過一個或是幾個女人

也許是在愛著同一個女人吧

愛著她們共有的某種神秘嫵媚氣息吧

此刻的我寫下這些不是為了別的

是老了的我更是會一一想起她們

我想起她們是為了祝福是為了惦念她們一切可好

想起她們是為了大多的她們都已久無音信

貓的夜晚

那夜晚人家屋里究竟發生了什么

一只貓悄然過去

前爪搭上門框

像一團輕柔的空氣

那忽然有些什么的屋里一定有什么

讓貓的胡須忽然繃緊，像風中的鋼絲

“咝”的一下，捋得筆直

而貓的爪子的窺探，依然是輕柔的

無處可寄的鑰匙

這鑰匙我已忘了

偶然看見才想起

那年我們約定了還要一度春風

我還記得

她冰涼蒼白的手指

可好些年不知怎么就匆匆過去了

如今這鑰匙已無處可寄

我只記得那個暴風雪夜

風雪重重地撲打著

那年的最后一天

葬

——擬民歌

祭文念罷，鑼鼓響了

眼淚就下來了

嗩吶響了，鐵炮響了

親人的淚就下來了

這一去就永不見了

這一去就成了隔世的人

這一去就成了前世的人了

這一去就不知道以后是誰家的人了

墓志銘

秋雨

這時該停歇了

我悲哀的是

不知道我唯一的孩子

多年后會在哪里

我只是知道她的現在

知道她遠離我的現在

我哀嘆的是匆匆甚至是無意帶她來到這世上

卻不能呵護著帶她安靜地回去

苦竹寺

遇苦而駐，逢竹而寺，

五百年前的命定。

上山的我，嗜苦筍，

以糙米養我，浮生七日。

苦滋味，可以清心，

可以供養耳順余生。

山上七日，塵世已久。

我得下山，父母衰年，須膝下侍奉。

呔，且允我掘一苦筍，

攜清苦，下山去。

老僧持帚曰：

不送。你來也便來，去也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