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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9年夏，錢鍾書從無錫輔仁中學高中畢業，報考清華大學，國文和英文成績特優，而數學只考了15分。數學無疑是對錢鍾書最不友好的學科，那么錢鍾書對數學以及數學家的態度又是如何呢？ 筆者從兩部傳記中，還真找到了曾與錢先生共事過的一位數學家……

一

孔慶茂在《錢鍾書傳》（江蘇文藝出版社）和《錢鍾書與楊絳》（鳳凰出版社）各有一段幾乎完全相同的文字：

錢鍾書在“國師”時，當時全校都有外語和第二外語課，按學校規定，這些課程都統一由外文系負責開課，派出教師任教。但當時數學系主任李某卻不經過外文系同意讓他的德國妻子上數學系的二外德語課。錢鍾書以及廖世承院長都不予承認，李某依仗人多，還與廖世承大鬧一番。這與《圍城》中歷史系主任韓學愈要他的白俄妻子在外文系當教授，爭開外語課情景很相似。

“韓學愈”雖然不是《圍城》的主角，卻是厚黑的典型。他買野雞大學的博士文憑，編造學術履歷，虛構妻子美籍身份，面對知情者也一臉真誠、滿嘴謊言，貌似厚重笨拙，實則虛偽下作，良知泯滅。錢鍾書觀察冷峻，下筆辛辣，將該人物從頭到腳、從里到外諷刺了個夠，讓讀者印象深刻。

《圍城》是小說，作家有虛構的自由。但作家傳記不一樣，有真實性要求。據孔慶茂介紹，撰寫《錢鍾書傳》，選擇材料以錢著和楊絳文章為主，參考錢先生的師友、兄弟、學生的回憶記載，并一直得到了錢鍾韓的幫助和指導。人物臧否、重大事實等，按理來說都會有所根據。

那么，這位“李某”，是否真如小說中的“韓學愈”一般，是個虛偽又陰險、惹人生厭的人呢?

二

這位數學系主任“李某”確有其人，即李達。

李達（1905-1998），字仲珩，湖南平江縣人，我國早期著名數學家。1928年秋東南大學畢業后留校任助教，1929年9月赴德國慕尼黑大學留學，1934年獲得數學博士學位，旋去巴黎從事研究。1935年歸國，先后在清華大學、山東大學、同濟大學、國立師范學院、重慶大學、復旦大學任教。根據《中國現代數學家傳》（江蘇教育出版社）記載：李達一家三口“隨同濟大學遷贛州。寒假全家去香港及澳門。這時，同濟校長翁之龍以李達反納粹為由，解除對他的聘約”。受日本侵華戰爭影響，同濟大學在1937年11月由浙江金華再遷至江西贛州、吉安，那個寒假大約是1938年2月到3月，隨后李達全家返湘。在1939年12月1日《國立師范學院旬刊》創刊號，廖世承發表《本院周年紀念之感想》的講話，列舉最先到院的教職工，李達排在總數的第21位、1939年的第3位，又特意說明：“師院師資，最為重要，不特須學有專長，必須人格足以為師表，教法足以資模仿，故本院聘請系主任及教授，兢兢冀冀，不敢掉以輕心。上學年有英文、史地、理化、教育四系主任，未經請定”，當時設立國文、英語、教育、史地、公民訓育、數學、理化七系，顯然數學系主任已經聘定；公布了1939“年度新聘教授”，其中并無李達。綜合來看，早在1938年底，國立師范學院創辦之初，李達就被聘任為數學系教授兼系主任，到崗大約在1939年4月，屬于為數很少的到崗較早、學術聲望很高的數個教授之一。

錢鍾書對李達自然是熟悉的。國立師范學院數學系辦學成效顯著，連續三屆獲得全國大學學生數學競賽、全國師范院校學生數學競賽團體冠軍，其中戴世虎連續兩屆獲得個人第一名。李達傲視權貴從不妥協，但愛護學生、獎掖后學、真誠待人也是廣受稱道。那兩年間，李達、錢鍾書頻繁同時出席學院院務會、圖書委員會等集體活動，接觸自然不少。作為圖書委員會主席的錢鍾書就給李達分配過任務:“湖南南軒圖書館訂約借用圖書本年六月滿期，推李、謝、洪三委員與方館長商洽續借辦法。”南軒圖書館屬于私立長沙妙高峰中學，是李達的母校。李達就讀妙高峰中學時不僅成績優秀，而且是運動健將，深得方克剛校長的器重。錢鍾書讓李達牽頭來處理圖書借用續約的事務，顯然是考慮到了李達和方克剛的良好關系。

方克剛是李達一生的恩人，不僅資助他學費，而且教導他心存高遠、立志報國，更多次對他施以援手。當時，長沙妙高峰中學遷至與藍田鎮相鄰的楊家灘辦學，國立師范學院開設之初，在協調地方、租借圖書等方面多得方克剛的支持，他還是開學典禮上的發言嘉賓。方克剛能及時獲知李達境況，又有重大話語權，所以李達擔任國立師范學院數學系教授兼系主任，有可能是他的推薦。

三

李達的德籍夫人杜泛霓，身份信息很少，是一位知識女性，與《圍城》中韓學愈那位白俄妻子絕不類同。李達留學德國之前在老家有一樁包辦婚姻，杜泛霓在此情況下鐘情一東方弱國青年，不遠萬里追隨，見識自然不凡。“當時數學系主任李某卻不經過外文系同意讓他的德國妻子上數學系的二外德語課。錢鍾書以及廖世承院長都不予承認,李某依仗人多，還與廖世承大鬧一番。”孔慶茂說得有板有眼，但實際情況如何？《國立師范學院旬刊》創刊號公布了1939“年度新聘教授”，其中有“第二外國語（德文）李泛霓先生”，一并公布的還有英語系教授錢默存等。當年8月，學院決定按照教育部頒布的標準，“數學、理化兩系增設第二外國語德文課程”，聘任杜泛霓當不晚于此時。學院聘定且公布了，哪里還需要李達自己在數學系安排？ 何況，錢鍾書當年12月4日才到達藍田，根本不可能因此發生沖突。李達和廖世承在教育理念和對待學生方面分歧很大，發生公開沖突，被廖世承匯報給教育部，予以“停職、解聘”，那是錢鍾書離開國立師范學院之后的事，顯然是張冠李戴了。

1937年9月14日《大公報(上海)》發表新聞《捐金抗敵，李達教授捐助婚戒》，其實就是李達夫婦給報社的一封信：

敬啟者，暴日肆虐，殺我人民，占我土地，賴陸空將士英勇殺敵，衛國保民，光昭日月。達等感戴之余，將結婚戒指一對（此戒指系德國貨，為十四開金制成，其一系內子祖傳遺物，請出賣助餉)、衣服一包，均寄請貴報轉寄前方，以表敬意，不勝盼禱。國立同濟大學教授李達、國立同濟大學講師李杜泛霓（原籍德國)夫婦謹啟。八月二十日。

此時全面抗日戰爭剛剛爆發，李達夫婦行動非常迅速，來信真誠激烈，且出手慷慨，確為實實在在的愛國義舉。同濟大學以管理嚴格著稱，德籍教師甚多，李達夫人杜泛霓被聘為講師，水平自然不可懷疑。國立師范學院位置偏僻，可選對象有限，聘其為第二外國語教授，無可厚非。

四

杜泛霓能與丈夫同氣相求、同仇敵愾，自然與李達一貫的愛國情懷與政治眼光有很大關聯。

李達出身平民家庭，性格堅韌不拔，以艱苦奮斗成就人生，早年就是一名活躍的青年學生，有熱情、有膽量、有思想。1924年秋，李達以優異成績考入東南大學，初學文史，后改數學。1927年7月，國民政府改組東南大學，合并上海商科大學等8校，設立國立第四中山大學。1928年2月，國立第四中山大學宣布對每生增收20元保證金以及理科各種試驗費用，總收費達到50余元，遠高過其他國立大學。學生自發組織免費委員會，與校方發生激烈沖突，“徐谷生、李達等三十余人，闖入事務處，與該處職員沖突，拳毆職員倪沖，秩序頓為擾亂。”隨后，李達、徐谷生被開除學籍，并與陶英一起被憲兵團逮捕。1928年3月8日的《中央日報》發表新聞《陶英仍在憲兵團，李達君之痛心語》：

據前被逮捕釋出之李達君告記者，陶英君已有多人去函擔保，昨傳今日尚可釋放，但我(李君)今日(六日)為此事奔走一天，仍毫無結果，而陶君到此時(午后六時)，仍無出來之消息，吾人極為痛心。又關于恢復學籍之事，張校長已非正式承認，且許我先行選課，但同被捕者尚未恢復自由，我亦不選課云。

此時，李、徐二人經營救被釋放，而陶英則久未釋放。李達經歷苦難出獄之后，仍為陶英四處奔波托人，并不畏懼。因求援無效而傷心至極，毫不顧及自己的復學和選課，確實有情有義有擔當。

學生堅持抗爭一個多月，又得到蔡元培等人支持，國立第四中山大學的收費決定被廢除，被逮捕的學生全部釋放，被開除的學生得以恢復學籍。李達當年夏季畢業后，因成績優異留校任助教，不過終因“免費運動”為校長張乃燕忌恨，半年后即被辭退。稍后，得到老校長方克剛的援助，短暫回母校任教并擔任教務主任，再赴德國留學。

留學德國期間，除了專業論文，李達還發表了不少時政論文，如在長沙《世界旬刊》發表的《暴日侵略東省德國對華之態度》《北極探究預誌》，在漢口《警醒》發表的《從土耳其的復興說到現在的建設》《銀貴與銀賤之比較觀》《論日本之危機》《蘇俄與遠東》等。單看題目就能感覺關心國家命運與世界大勢的責任與憂患，對日、俄侵略十分敏感，而且不乏真知灼見。例如：“在暴日侵略我國之時，各國對我之態度，頗值得吾人注意；不過吾人若專重外人對我之態度，而不自謀團結，即令外人對我表十二分同情，亦不過如小兒見侮于惡漢，見之者說聲‘可憐呵，莫哭！’而已！ 吾國之專仰國聯鼻息，亦是希望他多說幾句‘可憐’之意。”又如：“反顧我國今日所處之環境，正如昔日土耳其所處之環境相同，而我中華民族豈無血性男兒，而一任日帝國主義之宰割？凡我國民應速猛醒，臥薪嘗膽，誓死恢復失地、還我河山，以雪遠東病夫之恥辱！”

五

李達的文學水平也常常被人拉來作對比和陪襯。國立師范學院1939級體育及童子軍專修科學生謝力中晚年撰文回憶：

默存較晚到校，抵校后也在校刊發表詩作——是和李達相同類的傳統律詩及絕句等，而非新詩。他的中文詩也不同凡響，刊出后，李達的詩作便很少出現了。數學家的文學作品究竟不如文學家的素養之高，數學家有自知之明，就不在“班門”再“弄斧”了。

查閱《國立師范學院旬刊》《國立師范學院季刊》等，發現李達發表了數學論文，但沒有發表詩作。1930年舊歷重陽節，李達在德國作詩《重九游 Partnachklamm寄伯珊兄》有句：誰家新月照人圓？ 欲插茱萸路萬千。佳節異鄉思親之常見主題，而清新不落窠臼，足見舊學素養。1941年7月出版的《藍田青年》第二卷第1期刊登了李達的詩作二首，其一《夜宿桂林》：仆仆風塵負此生，誰家庭院□瑤笙。歸來久坐方成寐，又被晨雞喚幾聲。其二《曉泊南流江》：半天殘月半天霞，幾處炊煙幾處蛙。風吹漁歌驚客夢，波搖人影入船家。這兩首古體詩雖然不是造詣很高的精品，但真情流露、清新自然，且出自數學家之手，更加難得可貴。

1941年初，李達在《藍田青年》第一卷第2期發表了《寫給自然科學的愛好者》，為其難得一見的散文，非常值得一讀：

原子論泰斗桑末佛爾德曾說：“中國人有四個長處：第一敬師長，第二有語言天才，第三肯用功，第四能大處著眼。如果中國當真有四萬萬五千萬人，那只要有千分之一，從事學術研究，便可使科學改觀！”這雖說是桑翁鼓勵學生的話，但是也可見到他對于中國人的期許！

近年以來，單就自然科學說，雖然政府和社會沒有切實提倡，但是數學方面，蘇步青、熊迪之、周紹漣、周煒良和其他學者，都有相當貢獻；物理方面，吳正之及其門徒也有很好的結果；化學方面，莊長恭、吳學周諸人的努力，都得到了收獲；生物方面，童第周關于實驗胚胎的成功，更是令人欽佩。這些學者的成就，在人事紛擾、家庭負擔極重的中國，決不是偶然的！ 以前，許多學科學的，不是兼擅詩文，便是統辦一切自然科學，結果，他們不是做了詩人里的科學家和科學家里的詩人，便做了萬能的學者。這些學者，一個一個地隨著時間毀滅，他們毀滅的主因，是“不能專精”。至于這種原因的形成，卻不能不歸咎于中國人的常識缺乏。社會對于能說幾個算學名詞的，便稱為算學家。能說幾個物理名詞的，便是物理家。要是數學、物理、化學、生物、地質都讀過一點，那末他便是一切自然科學的專家了。既成了萬事皆通的專家，今天到這里演講，明天到那里出席，忙得個不亦樂乎。于是他們的學術生活，也就因此斷送了。那些成功的專家，便不然，他們屏棄一切虛榮，不求社會的稱道，專心致志研究一門科學中的一部，埋頭苦干，一年一年的做去，終于得到了他們辛勤的收獲。這樣看來，屏棄一切專精一門是治學的第一要義。

自然科學發祥于西方，并非中國的產品，有些提倡國粹的，以為惠施篇里所說的“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便是分析；墨子備城門篇便是物理和機械學。這些只可視為茶余酒后的談笑資料，不可視為頭腦清醒的言論。中國自然科學的愛好者，既要認清自己是中國人，也要認清中國人的弱點，不要追戀過去，要把握現在，創造將來，要發揮桑翁所說的四長，建設科學的新中國。換句話說，就是要站在民族的地位上努力！

學術生活，本可分作三個時期：初次研究有了結果，由高興變成驕傲，目空一切，甚至以為自己是有史以來的唯一人物，這是稚氣十足的萌芽時期。及至領悟他人的高深，發現自己的幼稚，便噤若寒蟬，埋頭努力，這是潛修時期。過了這個時期，研究有了結果，更謙躬下士，繼續努力，這是成熟時期。自然科學的愛好者，縱不能免去幼稚時期，但要把它縮短，要推重同行，尊敬前輩，才能得到他們的指導，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達到創造將來的目的。

自然科學者，固要專精，但是對于本行各科，卻要門門了如指掌，才可以做研究工作。因為各科有不同的方法，有相互的關聯，明了各科，才知道怎樣選題研究。

自然科學者，最忌隨意發表文字，尤其是未成熟的研究，和沒有思想的文字，發表的論文，要使專家拜倒，不要欺騙外行，寧肯遭外行嘲笑，不可啟同行輕視，這也是自然科學的愛好者，應該特別留意的。

這是應邀寫給青年理工科學生看的文章，著眼長遠，融匯新知又切中時弊，其實對所有讀者具有指導作用。文字看似平凡樸實，明白如話，但觀點鮮明，層次清晰，勁氣內斂，讀來讓人心悅誠服。這是科學家的文章，嚴謹務實而厚重，具有辭藻、文采、修辭達不到的效果。

六

李達1947年5月赴美國公費留學，后參加阿波羅登月計劃，晚年在加州大學任教。根據許康先生的考證，李達是我國首次參加國際數學家大會的數學家之一，是我國最早發表差分方程穩定性論文的數學家，獲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研究資助2次、中英庚款董事會研究資助1次，有譯著《統計研究法》及重要論文多篇。赴美之后，李達當選美國航空與航天研究院通訊院士、數學學會會員，曾獨立主持一個宇航科研部門和數個重要項目，參與了阿波羅登月計劃。根據《中國現代數學家傳》（江蘇教育出版社）記載，李達自我總結了六個方面的成就：穩定性控制的基礎理論；氣流中機翼的彈性變形問題——超音速飛機設計的“馬赫單元方法”(Mach Box Method)；殼體理論——極軌道地球物理觀測衛星周頻；流體力學——在失重條件下液體的動態問題；熱傳導——在絕熱故障下土星Ⅱ號航天器的水的溫度預測；流體動力學——奈威爾· 斯托克司 (Navi?er-Stokes)方程式的積分問題。

至此，我們對李達的品格擔當、科學成就、政治眼光、文字水平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他顯然是一個高出流俗的先進知識者。

孔慶茂、謝力中等人的說法，流布甚廣，被不少著作引用。假使李達與“韓學愈”之形象塑造有關，則固然小說家有虛構的自由，但是如此品學皆優的科學家直接以反面角色進入小說，仍讓人非常疑惑不解。

有兩個小的細節，似乎可以說明一點問題。方克剛發表過一首《贈李仲珩弟》：“孔席從來不暇終，人面如心總難同。惡諸左矣毋交右，扶得西來又倒東。才似機云喧洛下，術宜黃老佐胸中。十年養氣吾何有？ 今世論交更要工。”方克剛自然器重李達的才學和品格，但是勸誡“術宜黃老佐胸中”，面對復雜的世界和人心，要多行中庸之道，以免真誠直率、忠勇擔當招來怨尤，顯然是有針對的。錢基博為女兒錢鍾霞選婿，選中了國立師范學院國文系1943屆畢業生石聲淮，遭到錢鍾書及全家人反對。石聲淮是長沙人，其貌不揚，但學識優長，從未出國卻通曉德語、英語，有同學回憶：“說得一口純正的德語，他同數學系主任李達教授的德國太太用德語交談時，不但語言流利，而且談笑風生，揮灑自如。”錢鍾書在藍田，除了吳忠匡、徐燕謀等幾個朋友，與其他人交往甚少，是否有轉折而來的恩怨、誤會？ 則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