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不斷渴望抓住又不斷失去的味道
年味,到底是一種什么味道?
從北京回家過年的動車上,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車窗外是燕趙大地,寂靜的黑夜在列車兩側熟睡,不由讓人回想起許多年前下雪的村莊和那位包著頭巾的老人。
那是我的奶奶,一位性格剛強的老人,我的年味記憶,要從她開始。
年味,或許是炸豬油的香味。
年幼時,村莊每家每戶都養一頭豬,從年頭喂到年尾,用于過年期間肉食的消耗。
殺豬一般都在臘月二十左右,最晚不能超過小年。因此那幾天村莊上空到處都是豬的慘嚎聲。上小學時,第一次了解生命的概念,我便對豬產生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同情,甚至將殺豬取肉的父親等同于劊子手。
于是每逢殺豬,我就躲在炕沿上,隔著臟兮兮的玻璃窗,探頭看向大門外同村的叔叔們忙碌,厭惡著,不靠近他們這群“殘害”生命的屠夫。
奶奶每次都以為我是害怕,不敢靠近,每次都會說我是“屁膽子”。這種誤解一直持續到我上初中,家中不再養豬。
盡管我一再認為殺豬是殘暴的行為,但每次奶奶炸豬油的時候,我總是守在鍋邊。
老家不用炸這個字,用“煉”,炸豬油也叫“煉肉”。煉肉一般是殺完豬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開始。
殺豬當天,要取下豬脖頸處的一圈肉,混合白菜、粉條和土豆炒殺豬菜,請幫忙的叔叔們吃。還有同村家里有老人的,就需要我這個腿腳靈活的小孩,端著碗送過去。
忙碌一天的叔叔們,圍在爐火邊抽煙喝罐罐茶,聊一年的收成、孩子的學業、明年的計劃。
往往這個時候,小孩子最好不要在場,不然總要被問上幾句:作業寫完了沒?長大以后要賺多少錢?怎么不給叔叔們倒茶之類的問題。
奶奶做的殺豬菜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對一個不愛吃豬肉的人來說,面對肥肉顯少產生恐懼,已是不易。
第二天各家各戶將碗送回之后,奶奶就開始著手煉肉的工作。
煉肉的第一步是分肉。腿、肋排這些帶有骨頭的是不能煉的,要留到過年期間烹煮,可供煉制的是豬腹附近的肥肉、脂肪和一些小的臟器,比如脾臟。
奶奶有一把紅木把手的菜刀,用了幾十年,最為趁手。她是20世紀30年代的女人,深受纏腳陋習的戕害,無法快速跑動。加之身形瘦小,看上去就是個沒什么力氣的小老太太。
但她拿起刀分肉的時候,完全像變了一個人,半扇豬她能輕易地挪動。那把厚重菜刀在她手中,輕巧地像一根針。我則抱著一個瓷湯盆,將奶奶分好的肥油和肥肉抱到廚房的案板上。
分完肉奶奶并不休息,找來火柴燒灶。灶臺里火勢熊熊,一塊塊肉被奶奶放入大鐵鍋中,一直燒兩個小時,才能將豬油燒得滾沸,大小不一的肉塊因高溫油炸緊縮變干、變脆。
這之間,奶奶會分別3次倒入食鹽。
第一次是剛剛出油的時候,倒入半鐵勺;第二次是豬油滾沸的時候,這時候要適量加入食鹽,而這個時候,就到了我最喜歡的環節。
奶奶會在灶臺前喚我,我急匆匆地從外面跑進來,顧不上屁股上的雪,伸出手從奶奶手中接過炸得焦黃酥脆的一塊瘦肉。奶奶知曉我不喜歡肥肉,因此總給我留出許多瘦肉。
我急匆匆地吃完,還沒嘗出味道,只能伸手再要一塊。
這次吃得慢些,小心地吹氣,待肉塊微微涼些,放入口中一邊咬一邊呼氣,還是有些燙嘴。
待咀嚼之后,我覺得味道合適,就跟奶奶說味道剛剛好。
這個時候奶奶就知道,應該在出鍋前再加一點鹽,免得存放的時候變質。
我最喜歡吃的,還是炸干的脾臟。雖然只有食鹽調味,但炸干之后的脾臟,干、香、脆,最重要的是塊頭大,且沒有一滴肥肉,吃起來非常過癮。
每年奶奶都會把最好吃的那部分留給我,甚至在出鍋前會專門找來一個空碗,為我留下滿滿一碗瘦肉。
炸豬油的香味,就像是過年的開始,從廚房上空的煙囪飄出,昭告著整座村莊,馬上要迎來一年的末尾。
時隔多年,奶奶不在人世,村莊也不再像過去那般家家養豬,但一想到過年,我總能想到炸豬油的香味,以及奶奶在灶臺前慈祥的笑容。
年味,或許也是香燭的味道。
對少年的我來說,爆竹的記憶有許多,父親也曾販賣過兩年爆竹。按理說,少年好玩的個性應當對爆竹的味道記憶更深才是,但略一回想,卻發覺爆竹的氣味極淡,反倒桌上燃燒的香燭有一種悠長的氣味。
每逢過年,除去貼春聯、門神之外,最重要的便是祭祖。
與清明不同,村莊過年的祭祖時間是在大年三十的下午3點至6點。過早過晚都不好,早上要寫春聯、貼門神,天黑后家家戶戶又開始過年,因此請祖先回家的時間大多都在下午。
父親告訴我,這是在請“三代”,就是請我們家三代祖先回家過年。
這聽上去是一件極浪漫的事,在生命逝去之后,后代子孫憑借記憶將他們從孤苦的墳塋請回熱鬧非凡的家中,一起團圓。
請“三代”時,父親的兄弟都會來。我大爸、三爸、四爸,還有我們這些孩子,會捧著香表紙錢、炸油圈、炒制的獻飯、煙花爆竹和專門請人寫好的“三代”等,去往村莊側邊的山丘請他們回家。
燒了由我拓印的紙錢,一行人跪在火堆旁,父輩們聊家常,小孩子著急放炮。儀式結束后,“三代”會被供奉在家中的紅色木桌上,緊鄰著爺爺奶奶和我睡的那張土炕。
“三代”請回來后,爺爺會第一個上香。他要先把嘴里的煙鍋放下,一般會掛在爐筒邊的掛鉤上。他會從中山裝的上兜里掏出一塊灰撲撲的手絹,將胡子上殘留的水漬擦干,那是剛才喝罐罐茶留下的。
然后他取出三根紅色的香,借著蠟燭的火點燃。大爸、三爸、四爸和父親跟在爺爺身后,我跟在父親身后,隨著爺爺舉香鞠躬,我也有樣學樣跟著鞠躬。三根香插在香爐中,裊裊青煙攀上房梁。
取出香表和紙錢點燃,爺爺跪下,我們也跟著跪下。灑茶、祭酒,磕三個頭,起身再次鞠躬,這才算將“三代”真正請進了門。
做完這項工作,就可以收壓歲錢了。
我興致勃勃地抓著爺爺的袖口,從他手里接過一塊錢,奶奶也給我一塊,大爸給5塊,三爸四爸給3塊,父親給我5塊,這便是我過年的全部收入。
有時等不到大年初一,我就會沿著泥土巷子跑下去,輕輕敲開小賣部的門,買一塊錢的辣條,吸吮著手指小口小口地吃完。
香燭燃燒著,廚房里奶奶在煮肉,爺爺去了后院喂牛,父親照顧著爐火。等到晚上8點一家人圍在電視前看著春晚,節目暫停的間歇,我會給爺爺奶奶磕頭拜年。跪拜要對著紅色木桌上的三代祖先,要讓他們也看見。
供奉要持續到大年初三,趁著夜色,我會陪同父親送祖先們回去。
大年初一的早上,村莊里的叔叔伯伯們,會去往各家各戶串門,主要是去“三代”前上香。
父親一般都會帶上我,家中負責招待的就是爺爺奶奶。有一年我起晚了,在家中和爺爺喝罐罐茶,嘴里塞滿了奶奶遞給我的小吃水果,一轉頭正碰上來上香的叔叔,一口沒咽下去,眼淚都憋出來了。
初一下午,一般都是姑姑們來看望奶奶,父親他們會去舅爺家。父親說過,初一初二都是先去娘舅家中看望,或許是這種傳統,無論是村莊還是家中,對女子的敬重往往多些。
初二初三來得都是些我記不住名字的親戚,因為他們也不會給我壓歲錢,記憶就更不清晰。
香燭燃燒時,奶奶坐在炕上,等著她的后輩從大門進來,給她和爺爺拜年。有時候人多,房間里站不下,整個院子擠滿了人,喊上一聲:“給您拜個年!”那種人丁興旺的感覺,就化作兩位老人臉上的笑容。
我記掛著祖先的,還有供奉給他們的吃食。有香蕉、蘋果等平常吃不到的水果,那時候家里窮,如果不沾祖先的光,我興許一年也吃不上幾回。
因此送祖先時,我往往最積極。
送祖先就不必去墳塋,而是在家附近找一處地方,燒拓印的紙錢和請人寫好的“三代”,毛筆字上寫著我的姓氏,以及爺爺奶奶、父親以及我的由來。我鄭重地看著火焰升騰,最后化為灰燼,在一片爆竹聲中,默默與未曾謀面的祖先告別。
回到家中,父親便將供奉的吃食遞給我,他總是不吃,爺爺奶奶也笑著看我。那一雙雙眼睛里,藏著對未來的期望,而那份期望就寄托在我身上。
興許,這便是香燭燃燒的意義。
年味,到底是一種人味。
今年回家時遇上大雪,我困在離家300公里外的城市,父親接連打了許多個電話詢問我的情況。自爺爺奶奶離開后,四爸有了自己的家庭,我畢業后離鄉,家中漸漸只剩父親一人。
前兩年,父親一個人過年,這種煎熬我從未覺察。去年我在武漢因凍雨未能回家,一個人看春晚,吃著買來的零嘴,感到分外煎熬。給父親打去視頻電話時,他被圍在堂哥堂姐中間,臉上的落寞凝成厚厚的霜。
今年確定我要回家過年時,他雖未表達,卻藏不住欣喜。那個陪伴父親10余年的阿姨,總算要成為家中一員,他張羅了一年,就等我回家見證。
爺爺奶奶還在的時候,每逢過年,10余人擠在一間小小的房間看小品,到好笑的地方,一群人哈哈大笑。爺爺奶奶坐在土炕上不看節目,就看著我們邊吃邊喝,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今年三爸一個人在家。堂弟生了小孩,三媽要看顧,兩個堂姐一個在天津,一個在銀川,堂哥又因自己的原因去找三媽過年。偌大的院子就剩下一個年過60的老人,盡管他強撐著不讓自己表現出一點難過,還是在祖先面前喝醉了酒。
四爸50歲了,現在有兩個孩子,都比我小。他結婚晚,現今有一兒一女,過年倒不至于落寞。
只有我爸,一直期盼著我成人。如今抬頭一望30歲近在咫尺,仍然沒有成家的消息。
祖先面前,我們拼來拼去只有5個人。三爸好酒,倒了一杯又一杯,不停勸我要早些成家。父親也在一邊唱和,似乎沒有其他的話題能引起他的興趣。
家中早沒人炸豬油,現在擺在餐桌上的是更貴的牛肉,筷子動來動去,卻還是沒能吃完。
門外沒什么風,我卻覺得眼角酸酸的。
有時默然的不是口舌,是歲月流逝又無可奈何的悲戚。我仰望著父輩面皮上的褶皺,如同仰望著山河風雪的波紋,最后在寒風和他們的話語聲里,喝了一杯又一杯。
年味,是記憶的味道,是一種不斷渴望抓住又不斷失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