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近日，春節檔的《哪吒之魔童鬧海》（哪吒2）全球票房突破120億，成為亞洲第一部票房過百億的影片，同時，也進入了全球影史票房榜前十，創造了新的中國之最。這種表現并不是偶然，這不僅彰顯了中國動畫電影的崛起，也再次證明了中國傳統文化在現代流行文化中的巨大潛力。

從2015年《大圣歸來》開啟的“國漫復興”浪潮，到《哪吒》系列的持續發力，中國神魔小說正成為本土動畫創作的母體文本。《西游記》《封神演義》之所以被反復開掘，因其兼具文化包容性與流行文化轉化的可能，它們既承載著集體文化記憶，又暗含打破宿命、重構秩序的現代性敘事。尤其作為神魔小說，改編起來相對安全不會有太大的爭議，這也為無數藝術工作者打開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寶庫。

河北大學教授韓田鹿的著作《妙解西游記》，就以《西游記》展開了對其背后傳統文化的融合與發展的解讀。這本書則為我們深入理解西游文化提供了獨特的視角，通過對原著的細致解讀，揭示了其中蘊含的豐富內涵和文化價值。

背負“原罪”的龍族

在導演餃子的《哪吒》系列中，龍族是非常重要的情節設置，對于龍族的改編，不光讓傳統形象中的哪吒與敖丙化敵為友，更是以龍族的興亡為背景，闡述了創作者心目中對于神魔、正義的理解。

在電影的設定中，龍族是戴罪之族，被闡教仙人授予使命鎮壓海底妖怪。因為作為妖族的原罪，贖罪的龍族也被套上了枷鎖，被鎮在東海龍宮之下。為什么導演要這樣設定？龍族為什么是這種形象？作者在對《西游記》的講解過程中也闡述了這其中的緣由。

中國傳統文化中龍的地位是非常高的，在人間它是和皇帝、皇家聯系起來的，是一種榮耀的象征。但是，在《西游記》中，龍的形象被顛覆了，龍是一種隨處可見的水生動物，不但海里有龍，江河里有龍，甚至烏雞國的那口井里也有龍。

先說《西游記》第一次出現的龍王形象是涇河龍王，他因為降雨的事和算命先生袁守誠打賭，為了贏，龍王擅自改了玉帝的法旨。引起了殺身之禍，龍王找唐太宗求情未果，最后陰魂不散，一直纏著唐太宗。在這段故事中，龍王的形象確實不咋地，先是虛榮自大擅改法旨，后求生不得胡攪蠻纏，為什么要有這樣的設定？

作者細究了背后的歷史后發現，按照原產國來劃分，有兩種龍，《西游記》里說，這叫真龍和業龍。真龍，就是中國傳統的龍，神秘威猛，地位尊貴，代表美好福運，也是帝王的象征。而業龍，就是小說中的龍王，原產國是印度，樣貌威猛且力大無窮，但地位不高，人們也不怎么喜歡它。唐朝之前，中國沒有龍王的概念，提起龍就是象征帝王的真龍。唐朝之后，隨著佛教在中國的廣泛傳播，另一種業龍也逐漸被老百姓所接受，這些龍憑借著他們的動物性，在中國的江河湖泊中安了家。兩者都叫龍，老百姓說著說著也就混為一談了。造成了人間的龍至高無上，而神話小說中的龍地位低下，甚至還帶著些狡黠和奸猾。

或許是這樣一種內在邏輯，讓龍這個形象在神魔小說中亦正亦邪，互相交織。這也增添了這個種族的戲劇性。《哪吒2》中，東海龍王本是闡教命令的捍衛者，龍族存續的領頭人，后來被逼成為海底眾妖之首，而西、南、北三龍王，則是投靠了闡教的無量仙翁，成為虛假正義的幫兇，由妖變為了仙界的支持者。這種對正義非正義，善良與邪惡的探究，不光是電影的主線，也恰恰是《西游記》《封神演義》這些小說的意義之一。

取經路上的神與魔

細讀《西游記》，你會發現西天路上一大半的妖怪都是天上下來的，有些是神仙的道具，有些是神仙的寵物，有些甚至就是天上的神仙下凡。這些有身份的妖怪與無背景的野生妖怪形成鮮明對比。比如書中寫到孫悟空在黑水河遇到鼉龍，本可一棒子解決，但他卻找到了西海龍王敖閏，讓他自己去清理門戶。這是《西游記》中孫悟空第一次以這樣的方式解決問題，他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的復雜性和人與人之間的千絲萬縷的聯系。他以最小的成本解決問題，給了龍族面子，也為后續西行路上多次求助四海龍王埋下了伏筆。

道教影響下的神仙和妖怪并沒有絕對的善惡之分，他們既可以為善也可以為惡，《西游記》里的神仙妖怪就是這種觀念下的產物。人們對《西游記》中神仙的負面理解，實際上是投射了對明朝官僚的看法。那些屬于神仙集團的妖怪犯了事，都是正主“幫”孫悟空前往收回，留下幾句懲罰的言語就下不為例；而那些不屬于神仙集團的妖怪，則要么跟著神仙做個小跟班為其效力，要么就被孫悟空一棒子打死。這故事如果換個背景把人物的皮換一換，放到《水滸傳》中也完全成立。實際上，西行道路中的正邪問題，只是折射了明朝的官場問題。

書中有個故事值得一提，大家都知道龍族的拿手本領就是降雨，但《西游記》中那些蠱惑人心的妖道最會的就是作壇祈雨，難道他們都跟龍族學過祈雨之術？這其實并非龍族之過，而是當時社會環境的映射。比如車遲國的三位大仙，通過求雨獲得了國王的信任；烏雞國的老道也是精于此道才獲得了國王的寵信。這些反派背后都有一個身份那就是道教，故事背后也有它的歷史淵源。明朝皇帝嘉靖以愛好道教聞名，他最寵信的道士邵元節和陶仲文，就是因為求雨有功才得寵。兩人先后被授予禮部尚書和光祿大夫的官位，這些憑借騙人把戲上來的官員，作惡多端。因此老百姓把怒火釋放在這些坊間小說中，這些影射映射折射的背后，是當時老百姓的情緒釋放，也是對黑暗官場的反抗。

當我們從《西游記》看向《哪吒2》后，我們就會發現，創作團隊在現代人的正邪二元論之外也糅進了這些古典小說對于“正面人物”的官場折射。如果我們換種思路來看，《哪吒2》中的無量仙翁作為最后反轉的大反派，通過制造仙與妖的矛盾，神仙的優越感，仙界與人界、妖界的巨大階級差異，來樹立闡教的尊嚴與地位，其行為如同《西游記》中縱容坐騎下山的神佛。這讓人們在簡單的正邪之爭外，有了更深的思考。

電影《哪吒之魔童鬧海》中西海龍王敖閏的創作概念圖。這部電影中的新角色，包括以人形形象亮相的四海龍王，其中西海龍王敖閏為女性身份，被影迷稱為“智商在線的姑姑”。 圖片來自網絡

黑神話的六根與緊箍

電影、游戲這種現代流行文化，對傳統文化的傳承不光是題材的照搬，而是需要進一步挖掘其中的價值和內在邏輯。《哪吒2》將神魔小說中的暗線爭斗與價值觀做了現代化的改編，而去年爆火的國產3A游戲《黑神話：悟空》，其中主創人員，將西游元素，提取再改編形成了黑神話式的西游解釋。

《黑神話：悟空》中有六大關卡，其最后的通關獎勵分別是：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這是佛家所說的“六根”。《西游記》小說中，這也是六個蟊賊的名字，被剛從五指山下出來的孫悟空打死。這個行為引起了：唐僧的憤怒，悟空的逃離，觀音的賜物，以及最后的套上緊箍。

作者從意識層面分析了這段，從以往來看，孫悟空學道是為了長生不老，擾亂蟠桃會是為了口腹之欲，大鬧天宮是為了自己的自尊。這些都是由欲望驅動的。孫悟空打死六賊，表面上是除暴安良，實則隱喻他試圖以暴力強行斬斷六根對心性的干擾。然而，這種簡單粗暴的“斷根”方式違背了佛家修行的核心——“降伏其心”而非“滅除根性”。因此，這一行為反而暴露了孫悟空尚未參透自己被壓五百年的本質。所以，之后就得有緊箍咒登場了。

孫悟空以暴力“斷六根”，象征修行初期試圖通過簡單否定欲望來求解脫，但這種方式缺乏智慧，反而滋生他對唐僧的不滿。緊箍咒迫使孫悟空直面自身心性，從外在約束轉向內在覺悟，最終實現“六根清凈，一塵不染”的修行目標。

打死六賊與緊箍咒的關聯，揭示出修行的本質矛盾：暴力斷欲只會催生新執念，真正解脫需經歷“降伏其心”的漫長淬煉。游戲將此提煉，用“黑”來鋪作底色，如果取經成佛是一場騙局的話，那么通過“收集六根，重塑悟空”的設定，反過來就實現了人們給予悟空的解脫。在片尾的通關動畫中，伴隨著《云宮迅音》取經之路反向播放，也預示了這一點。雖然黑神話的重點落在“黑”這一點上，但其內在邏輯仍舊是從《西游記》的主旨中剝離出來的，是一種在尊重原著內在邏輯上的再加工。

無論是《哪吒之魔童鬧海》還是《黑神話：悟空》，中國藝術創作者依靠著傳統神魔故事，讓中國的傳統文化有了新的出口，也讓一直難以兼容的流行與傳統有了樣本。正是因為有了諸如《妙解西游記》這種對傳統文化各種方式的解讀，讓傳統的內容有了更多的面向更豐富的元素，與各種藝術形式融合嫁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