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兆云和農民胞姐以及“客家戶口本”
鐘兆云是我的同學,2008年從早春到仲夏,我們一起經歷了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四個半月的學習生活。魯院的同學來自全國各地,于我而言,北京是隆重而又新鮮的地域,也許我們都曾無數次到達首都,但在北京一住就是小半年,還是第一次。想必兆云與我一樣,身在客鄉,心中卻惦念著他的“客鄉”——對,他來自福建閩西,道地一個“客家人”。我從未認識過一個“客家人”,直到遇上兆云。我們在同一個文學小組里學習、研討,一起排演節目,也聽他用客家話演繹小品,但我從未有機會了解他的故鄉,以及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也許與別的地方并無多大區別的煙火人生。直到2011年,讀到他和他的二姐鐘巧云合著的小說《鄉親們》,我忽然發現,在我的人生中,鐘兆云似乎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我對福建,對閩西,對武平,乃至對那個叫美溪的村莊,有了具體的認知。
人生大抵如此,大若生老病死,小則一日三餐,可是具體到那個閩西山地里的“美溪”,具體到小說中的“子云”與“子龍”,他們的親人、鄰里,以及省會福州、特區廈門輻射而來的風潮,還有閩粵交界處的紛爭與唇齒相依的日常,我讀到了某種不一樣的真實。而《鄰里》以及《客鄉風月》的出世,讓我更為確切地看到了于我而言十分遙遠的生活,那里的人情世故、風俗傳統,以及人們應對生活的態度。
依照創作時間排序,《鄉親們》是三部曲中的“老大”,彼時聽到兆云說是與他的農民胞姐巧云合著,著實令我驚訝。再讀小說,更是讓我佩服不已。文中常常閃現著兆云的幽默與詼諧,巧云的細膩、沉靜,以及溫婉,也令文字時時透露出女性筆觸的特征。在《鄉親們》中,我自忖能分辨出兆云的幽默詼諧與巧云的細膩溫婉在文字中和諧靈動而又各自閃光的部分。
三部曲的第二部叫《鄰里》,全書由18個獨立的中短篇小說組成,小說中的人們都生活在美溪村,18個故事也都發生在那個閩西山村,它們各自成章,卻相互勾連,靈魂人物便是子云。而子云的弟弟子龍,常常在子云視角的敘事中出現,他是家族中最有出息的那個孩子,他生活在省城福州,卻從未忘記故鄉閩西,他隨時以精神或物質的方式成為子云和家鄉親人們的支持者。
18個故事,自是寫下了眾多鄉親鄰居,男女老少皆有之。從子云和她的家人們,到泥公其人,乃至養豬趣事,也有劉愛英和她的女友們的女性主義初探,以及萍萍糟糕的婚姻生活,和女人之間的私房話……在這些故事中,閩西山村的勞作與聲息以“絮絮叨叨”的方式直入讀者的想象:他們要種煙葉,他們要做房子,兒女中總有懂事的、孝順的、忤逆的、運氣好的、勇于犧牲自己的;家中也總有婆媳矛盾、姑嫂之爭、夫妻反目、重男輕女、分家、合家之類鳥為食亡的紛爭……家庭便也因為復雜而顯現社會性。那里的人們亦需要在勞作之后賭個牌來消遣,泥腳們改善了生活,女人們也不再滿足于坐上麻將桌,“精布娘”也要嘗試一下過去獨屬于男人的業余生活。她們還要探討如何增進夫妻感情,如何提防男人“走斗”(移情別戀),如何浪漫而又不失分寸地保持相敬如賓抑或平等自由的關系。女人們經歷著不同的婚姻生活,便對世間男人有了各種經驗,但又只是基于自身的體驗,并不完全準確,卻也真實。在夫妻關系中,子云顯然是一個有主見、理性的女性,她懂得進退,并善待每一個人。她不僅是《鄰里》中必須存在的角色,在生活里,我相信,子云這樣的女性,亦是家庭與社會的穩定劑,女性的力量恰在于這樣一種沉穩和嫻靜。
我看到,美溪村里的人們日子越過越好了,那些故事,更可能是一部改革開放史,亦是農村經濟發展史的折射,是社會風俗、人情世故的一面鏡子。而最令我感動的,是開篇的《天平上的親情》,和壓軸篇《父親在天堂》。一以貫之的子云視角,親情敘事。我確信寫作者在講述自己的生活時總有某種莫名的羞愧,以及親人離世的劫痛與不忍,但兆云和巧云依然冷靜而全面地鋪展著生活。他們不隱瞞父親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也不回避在父親喪事上略顯鋪張的鄉俗風氣,他們誠實記錄,不美化,也不貶低,坦然而真誠。用兆云在后記中的話說:“既不想拔高,也不想丑化,還是盡力純天然,靠近新寫實主義吧。”
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是長篇小說《客鄉風月》,講述的是赤腳醫生榮貞的一生。榮貞是主角,而他的親人、鄰居以及那些到診所來看病,抑或只是去喝茶聊天打發時日的人們,亦是這部小說里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們在美溪這方土地上,發出勞作與嬉戲的聲音,演繹著愛恨情仇的人生戲劇。小說拆解了榮貞的一生,榮貞是一個有優點也有缺點的人,小說通過細節呈現,更體現出他作為常人的常態。借用鄉鄰們的疑惑,小說不斷提出問題,他是一個好人嗎?似乎不完全是。他是一個壞人嗎?肯定不是。好吧,他就是一個人。而小說中的鄉親鄰里,大多有著他們的小確信,雖然不斷在遭遇挫折,但未必有什么遠大的理想、高尚的言行,但你能看到他們在為生活奔忙,同時在努力捕獲幸福。什么是幸福?是后院不起火,是門當戶對,是十月懷胎,是兒孫繞膝,是家和萬事興,還是那么一點點奔頭,譬如多賺了一點錢,譬如有一份好工作,哪怕是與鄰里和睦相處,這也是他們的“奔頭”。
小說中貫穿全文的時代特征常常令我讀來唏噓。譬如那個年代的嫁妝,有閩江牌縫紉機、鳳凰牌自行車、上海牌手表,這既讓人忍俊不禁,又讓記憶瞬間回到童年。再譬如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遺留,入贅到美溪村的榮貞,一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想要一個孫子而終未如愿。這一切固然已成歷史,但記錄歷史的,不僅僅是史書,還有如同《客鄉風月》這般的民間書寫。這樣的記錄,更能讓后世感受到落地于生活的時代變遷與進步。
兆云和巧云在寫榮貞的故事時,自始至終秉持著人性的角度,每一個人物的出場都表現出鮮明的性格特征。而作為第三人稱敘事,文中常常隱含著作者的情感傾向。我在小說中讀到的是對一個個社會角色或自然生命客觀的、未加美化與修飾的表達,有時是固執而自私的生存之道,有時是互助與惠及他人的鄉村道德。時而調侃與戲謔的書寫方式,也讓我讀到了批評與質疑的意味,同時感受到作者對鄰里鄉親的愛與懂得,并讓一部可讀性頗強的小說具備了哲思的深度。
可以說,這套書是一部反映閩西鄉村民俗風情與世俗生活的地方志,可謂“客家戶口本”或“美溪戶口本”。我們可以讀到那一方土地的世情生態、民間價值以及生命觀念。借用《客鄉風月》中的一段話,那就是:“日子雖然清湯寡水,卻也有男耕女織、養兒育女的浮生之趣,在不時縈繞耳畔的笑語歡聲中,按著春夏秋冬的時序運行,不疾不慢、不溫不火地走著……”而來自閩西山村的這一對姐弟作家,便是客家故事的傳唱人。
距首次閱讀《鄉親們》已過去14年,在三部大書修訂合體,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今天,我再一次向兆云和巧云表示祝賀。寫作是一場苦旅,而兆云和巧云,至今保留著他們最初那顆懷揣文學夢想的心,“互為文學路上的恩人”(兆云語)。在這里,請允許我向這對姐弟作家表達由衷的敬意!
(作者系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上海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