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的現實主義
北京城的雪還沒有來。
事實上,入冬以來,北京城的雪就不斷地被念叨著。比如1月22日《新京報》的消息:“北京2025年首場雪要來了,預計本周六下午開始下雪”。類似的新聞幾乎每年到此刻都有。仿佛雪是一個客人,這里備好了炸雞啤酒,就在等著她,尤其是第一場雪。似乎雪不來,這宴席就沒有興致。似乎不下雪,這個冬天就是個假冬天。——這里有個默契的幾乎是不言自明的界定:不包括密云、懷柔、延慶等遠郊。那些有山的地方雪好像也更鐘愛一些,更喜歡光臨。
不知道這人世間,曾經下過多少場雪。也不知道曾經有多少人,把雪看到了眼里,看到了心里。雪,在極致抒情的意義上,如同月。何人初見月?何人初見雪?人生代代無窮,此雪年年相似。
古往今來,關于雪的詩,也不知道有多少。愛雪人心里銘記的詩句恰也如無邊無際的雪。我自然也有。只是這些年來時移世易,詩風的審美于我也不斷變遷。年少時自然迷戀的是文藝腔,且是各種各樣的文藝腔,如爛漫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如狂放的:應是天仙狂醉,亂把白云揉碎。有極清冷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隨著兩鬢染雪,我也讀進去了憂思深沉的這種,如唐朝羅隱的《雪》,銳利地讓文藝腔的夢幻感破碎掉:
盡道豐年瑞,豐年事若何。
長安有貧者,為瑞不宜多。
——不都說雪是“兆豐年”的祥瑞么?對于取暖艱難的窮苦人家,這種祥瑞還是少些吧。近些年,每每談及雪,我首先想起的竟是張打油的那首頗有些搞笑的《詠雪》: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
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這首詩,我年輕時鐵定是看不上的,覺得這寫的是啥呀,大白話,沒文化。而現在,不知怎么的,竟覺得好了,覺得是如此天真,甚至還能想象出詩人的幽默感,吟出這首詩時,他嘴角應是含著笑意吧。
有一次雪后,我在小區散步,碰到一位年輕的爸爸正在小路上和兒子玩耍,孩子說老師要求背關于雪的詩,讓爸爸推薦,爸爸說的也是這首。
小男孩就問:井上為什么是黑窟窿呢?
因為井水不上凍呀,雪飄進去就化沒了。在一大片白里,井口可不就是黑的。井水為什么不上凍呢?因為井水是深層地下水。
地下水就不上凍嗎?對。因為大地深處暖和。
為什么是黃狗身上白,不是黑狗身上白呢?調皮孩子有些杠精附體。
一瞬間,我也很想爆發一下職業病去跟這孩子講:黑狗身上肯定也白,但比一比,那還是黃狗身上白更好,一來避免和“黑窟窿”的黑重復,如此整首詩里就有了三個顏色。二來,黑狗身上白,這對比過于酷烈。黃狗身上的白,這就溫和了許多。甚至還可以進一步過度解讀:黃是大地的顏色,和雪更配。
當然當然,我什么都沒說,很知趣的。
然后,我聽見那個爸爸說:可能寫詩的人當時看見的就是一只黃狗。這就是現實主義。
懂了。孩子應答。
我默笑。這個解釋還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