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物》:一種體驗式寫作
關注孟小書朋友圈的人,很容易被她豐富多彩的生活所吸引。她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喜歡冒險,自然山川天涯海角,以及各種現代都市生活的場景,都是她人生經驗、寫作經驗的策源地。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她還會出現在黎巴嫩難民營和東格陵蘭島,關注歐洲難民危機和因紐特人文明的消逝。與那些在朋友圈高談闊論文學又談不出什么新意的人相比,孟小書總是處于話不多、重行動的狀態中。
而這一切得以實現的原因是:她天生對世界充滿好奇、愿意主動走出去。她在國外接受教育,語言可以暢通交流。她生活環境不錯,可以支撐她去體驗別樣人生。這三個條件也使得孟小書的寫作與當下流行的那種青年寫作相區別,她的創作是主動敞開、充分交流、關心全球性普遍議題的,而不是那些常見的自我封閉、糾結于情緒的個體故事。
孟小書的創作或許可以命名為“體驗式寫作”。她作品里那些搞搖滾、搞電影的主人公都有她的影子,她也曾把自己車禍的經歷寫成了小說。《獵物》也一樣,《狩獵》《白色長頸鹿》兩篇涉及非洲狩獵,整個過程、場景讓人驚訝,那些只出現在短視頻和小紅書分享里的內容變成了文字,保留畫面感的同時也描摹了狩獵者的真實心情,并非新奇、刺激,而是充滿恐懼,因為在茂密的叢林中很容易感受到如果沒有槍支、汽車這些裝備的保護,人也是獵物之一。這部作品的誕生正是源于孟小書在看了非洲狩獵的紀錄片后大為震撼,然后去非洲待了一個月,深入體驗了當地的風土人情,并非僅僅依靠想象,而是把自己代入其中。
如果只停留在體驗這一步,就會變成“假扮式寫作”。近年快遞小哥、外賣員、網約車司機群體受到關注,就有年輕作家跑去體驗生活、收集素材,但依然是從自己的角度來揣度他們,并沒能真實感受到他們的情感,只是靠這種假扮和身份反差來引發討論。
所以體驗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如何將體驗到的人和事與自己切身的生活經驗發生碰撞。孟小書看到狩獵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網絡世界,在網絡上人們展現自己、經營自己,卻被當成獵殺的對象,一旦失去了匿名制、MCN機構的保護,人也會被道德殺戮到體無完膚。而那些看似掌握審判權、主動權的網友們,實際也被大數據、平臺當作獵物精心投喂,不斷灌輸給他們想看的東西。互聯網如同森林一樣,有著一張巨大且復雜的食物鏈,網紅是獵物,網友是獵人,網友又是平臺的獵物,網紅也在按網友的喜好經營自己、吸引他們,沒有人是絕對安全的。而且看似人類能掌控網絡世界,其實不然,小說里有一個細節,Leila之所以遭到網暴是因為沒能及時刪除打獵視頻,而沒刪掉的原因是當地下大雨導致酒店網絡被沖斷,一個普通的停電就能造成對于網絡失去控制,最后演變為一場暴力事件,這在一個標榜現代化的世界,是難以想象卻又真實存在的。
孟小書的創作還有著豐富的異域性和世界視野。近年來,一些年輕人努力走向世界,將景觀、人文與歷史有機地結合起來,通過對歷史的研讀、遺跡的追尋、尋常生活的拜訪、與當地人的交流、在社交軟件上的潛伏,來展現不同地方的風土人情。孟小書的創作正是如此,她不光有描寫國外生活的非虛構作品《因紐特人的啤酒罐——東格陵蘭手札》《被戰爭驅趕的人們——黎巴嫩難民營手札》,《獵物》里三個故事也都發生在國外,兩篇在非洲,一篇在東南亞。自由穿梭于東西方文化的孟小書本就對世界的不同角落有所關注,但她不是抱著獵奇心態,而是努力融入他們生活,從當地人身上找出與我們的相似之處,把這些地方寫得親切而熟悉。
如果要說些許不足,《獵物》里涉及到了網絡暴力、電信詐騙、容貌焦慮等人們普遍關注的社會熱點,帶出了人性的復雜,但有些話題還可以再深入,比如《白色長頸鹿》一篇提到Leila參加又退出了“綠色和平”組織,對這個組織的激進行為在國際上引發的爭議和對年輕一代的影響其實可以再挖掘下去。
孟小書身上有著一種難得的松弛感,但她的作品里又能體現出細膩的情緒,形成了一種奇妙的反差感。這在她散文里尤其突出,她有一篇文章寫父親喝酒的故事,盡管這件事情在文壇已經頗具盛名,甚至有本書就叫《老孟那些酒事兒》,但從女兒嘴里敘述出來卻是別有趣味,別人陪老孟喝是為了讓老孟高興,而孟小書是通過觀察父親喝酒來判斷他的心情和健康程度,“此刻,我爸的眼睛也不掃描其他桌的方向,靜等著他那一杯酒。服務員很快就將那一杯帶著冰霜的、覆蓋一層淺淺白色沫子的啤酒放到了我爸面前,在他端起酒杯的那一刻,我給他拍了張照片。我很感動,因為這說明他真的康復了”。喝酒從一種不良習慣變成了一種生命力復蘇的體現,血濃于水的親情加上孟小書特有的敏感,造就了這個細節的豐滿。
在十年前,我就為孟小書寫過一篇評論,指出她和當時“80后”作家從成長背景到具體創作的諸多不同。后來當我得知她成為一名文學編輯以后,怕她選擇了一條穩妥的道路,被日復一日的看稿子、改稿子以及文壇的人際交往所消磨,失去曾經的鮮活。但看了最新的《獵物》,我發現這種擔心多余了,她并不是一個會被束縛住的人,依然千方百計地想要走出去、體驗不同的生活,然后用文字對這些新鮮的、生機勃勃的經驗進行轉化,并融入自己的反思。而這也是新媒體時代,文學最有可能超越短視頻的地方。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青年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