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影響了兩代人的詞典
一家人中,如果有幾個是搞學術研究的,總會有一些書在他們之間傳承。這些書超越了它們本身的價值,承載了親情,更可能承載了幾代人對知識的追求。
在我們家,就有這樣一本特殊的書,確切來說,是一本詞典,就是很多人都熟悉和使用過的《新英漢詞典》。
這一本詞典里,蘊藏著我們家兩代人對知識和學問的共同愛好和樸素追求。
總有些書會傳承下去
這本《新英漢詞典》原是我公公的。他是20世紀60年代的老大學生,從中學到大學,學的都是俄語。20世紀70年代末,在我國研究生招生制度恢復之初,他就考上了古代文學專業的研究生。在大學里,因為沒有英語基礎,他外語仍然選俄語,也在課余學過一些日語。改革開放之初,國門打開了,對外交流越來越多,英語的使用日漸頻繁,可是他沒有學過英語,看不懂文獻,也沒法和英語國家的學者交流,終究是一種遺憾。
公公喜歡買書,那時候,人們的工資收入不高,新書之外,總喜歡淘些物美價廉的舊書。20世紀80年代的上海,舊書業發達,福州路等地都有不少生意興隆的舊書店,而最熱鬧的地方要數文廟的舊書市。每到星期天,那里總是人頭攢動,簇擁著無數的愛書人。公公也是那里的常客,據他說每次總有些意外的收獲。有一回,他在文廟轉了一圈,正準備離開時,猛然發現一個地攤上擺著一本灰色封皮的《新英漢詞典》,雖說是二手書,但看上去有八九成新。因為詞典紙本身就不容易老化變色,加上這本詞典裝訂結實,翻起來就像新書一樣。公公趕緊和書販講價,最后花十幾塊錢買了下來。
由于教學科研任務繁重,公公后來沒能系統學習英語,但遇到有些單詞,就會偶爾翻檢這本詞典。而真正受益于《新英漢詞典》的,是我的先生方笑一。
詞典買回家的時候,我先生還在學校讀書。據他說,他學生時代對英語特別感興趣,超過了其他所有學科。這本《新英漢詞典》也就成了手邊常用之物。那時候,《英漢大詞典》還沒有出版,《牛津高階英語詞典》也還沒有引進國內,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漢小詞典》規模又太小,所以很多年間,市面上適合學生和一般讀者用的中型英漢詞典只有《新英漢詞典》。它每個詞的義項比較齊全,查得率也較高,還收些俚語俗語,用起來很方便,又能解決問題。我先生自從用了這本詞典,英語成績大有提高,詞匯量也明顯增加了。
在上大學選擇專業的時候,我先生覺得,雖然喜歡英語,但如果將來以研究英語或英美文學為業,恐怕總體上很難超過那些以英語為母語的學者,所以他最后選了中文專業。但他心中始終有個英語的情結,以沒有能力研究英美文學為憾。
這是一本有故事的書
我從小就對英語學習特別感興趣,絲毫不覺得是一種負擔。大學時代買過一本《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幾乎被我翻爛了。大三在課余把高級口譯證書考出來,但總還覺得詞匯量不太夠。讀研究生的時候,我選擇西方文學理論作為專業,啃了不少艱深的理論文獻,但日常生活中的詞匯和其他學科的英語詞匯仍需要擴充。后來,我認識了我先生。我發現他雖然研究中國古代文學,但對于英語有濃厚的興趣,也時常讀些外國文學作品和文學理論著作。也許正是因為對英語和英美文學的愛好,讓我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并最終走到了一起。
有一次,我們聊起中國人自己編寫的英語詞典,他把這本《新英漢詞典》拿給我看。當時,網絡檢索還沒有今天那么發達,信息也沒那么多,人們還是經常查閱紙質詞典。而新的英語詞典已經出版了不少,《新英漢詞典》已經不像過去那樣不可替代了。但是,看著那個淺灰色的舊舊的封面,翻開里面略微發黃的書頁,我就知道這是一本有故事的書。正像我們家的許多藏書一樣,都是我公公年輕時候節衣縮食購買,后來給我先生用,我們再一起閱讀和使用,直到今天。我發現這本《新英漢詞典》釋義簡潔,又多從中國人學習英語的實際需要出發,查閱起來的確方便,它有外國人編的英語詞典所沒有的許多好處。
比如研究生時代我閱讀福柯《規訓與懲罰》的英譯本,知道discipline這個詞其實在英語里有好幾個意思,“懲罰”之外,還可以解釋為“紀律”,即使從漢語的解釋來看,也不難發現這兩個義項有一定的聯系。但discipline還有一個意思是“學科”,我之前就不太清楚。從中文看,這“學科”和紀律、懲罰沒有任何關系,但在福柯的思想里,discipline所包含的“紀律”“懲罰”“學科”這些義項恰恰體現了知識與權力的復雜關系。在我對這個詞的意思還不太確定時,去查《新英漢詞典》,結果發現discipline詞條的第五個義項那里赫然寫著“[古]學科”。雖然這個釋義如此簡要,但對我理解discipline的詞義和福柯的思想一下子起到了指路的作用。
還有一次,我閱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在第三首中讀到這么一句話:“Disdains the tillage of thy husbandry?”這里的husbandry中文譯本大多譯為“耕種”“耕作”,但這首詩的主題是鼓勵貴族青年結婚生子。我當然知道husbandry在這里是一種比喻的說法,但husbandry既然是husband(丈夫)的派生詞,我覺得其詞義應當和家庭有某種關聯。為了驗證這種猜測,我去查《新英漢詞典》,果然,husbandry詞條下列出了“耕作;家畜的科學管理”“家政;節儉”兩個義項,這樣一來,十四行詩中的這句話就不僅僅是比喻娶妻生子,而更包含了一層家庭事務或責任的意思在內。后來我讀燕卜蓀的《朦朧的七種類型》,也看到其中談及莎翁十四行詩中運用husbandry一詞時所蘊含的雙關意義。我想,讀這種專業的文學理論書的人畢竟少些,而閱讀莎翁原作時產生的疑問,能借助《新英漢詞典》得以解決,這足以證明這本詞典的厲害之處了,因為它畢竟只是一部中型的英語學習詞典。
一面中外文化互鑒的鏡子
時代在變化,技術在進步,今天查閱英語單詞的方式更多,電腦網絡和手機上一索即得,有不少學生已經不使用紙質詞典了。但我覺得和網上檢索相比,紙質的英語詞典仍有它不可替代的優勢。以《新英漢詞典》為例,其中單詞的義項和例句肯定比網絡上檢索而得的要豐富得多,網絡上的英語單詞和中文釋義常常是一對一的,這樣就把很多英語詞匯詞義的豐富性掩蓋掉了。另外,在紙質詞典中查閱一個詞的時候,可以把上下幾個詞條都順便瀏覽一下,既能豐富自己的詞匯量,又可以了解詞與詞之間的聯系,如派生關系等,這樣你對整個英語的掌握就是立體的,而不是孤立的。
隨著讀書漸多,我發現《新英漢詞典》的主要編寫人員,除了赫赫有名的英語專家如葛傳槼、薛詩綺、陸谷孫等,還有些是博學多能的大學者。比如林同濟先生,是中國現代重要的思想家,比如伍蠡甫先生,是研究中西繪畫和畫論的著名學者。老一輩的英語學者大多學貫中西,所以能編出高質量的廣受歡迎的英漢詞典來,惠及幾代人。
我覺得,這一本詞典里,蘊藏著我們家兩代人對知識和學問的共同愛好和樸素追求。每個家庭成員的專業可能不同,但學好外語,保持開放的心態,留意國際學術動態,多和外國學者交流,恐怕是每個專業的學者都需要的吧。封閉自守,拒人于千里之外,這樣是做不好學問的。身為上海外國語大學的一名教師,我也接觸過幾代外語學者,深知外語的重要性。在日常備課、閱讀文獻時,我還是會時常翻閱我家那本已經泛黃的《新英漢詞典》。經過我公公、我先生和我兩代人幾十年的使用,它仿佛已經不再是一本單純的外語工具書,而是跨越中外語言障礙的一座橋梁,也可以說,它成了一面中外文化互鑒的鏡子,讓我們了解世界,也能夠反觀自身。
我還不到兩歲的一對雙胞胎兒女,經常自己胡亂翻看些英語繪本,有時跟著點讀筆的聲音,嘴里會迸出幾個英語單詞,看來挺有興趣。我也希望,我們家對外語的這份愛好,未來在他們身上能夠保持和傳承,讓他們一輩子充滿學習知識的動力。
(作者為文學博士,上海外國語大學上海全球治理與區域國別研究院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