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生活還是寫作,我都會讓自己被激活”
孟小書,生于北京,現為刊物編輯。著有作品集《獵物》《業余玩家》《午后兩點半》,兒童文學長篇小說《浪尖上的大魚》等。曾獲第二屆《鐘山》之星文學獎,山花雙年獎,十月文學獎,丁玲文學獎等
如果說二十幾歲的旅行是一種“逃離”,那么現在更多的是一種“靠近”
鮑爾金娜:讀你的作品,“動態感”是濃度很高的;私下里你也是一個必須保持身體和生活都處于高度激活狀態的人。我一向覺得你的能量來源不是摩登都市的便利供給,而一定要有紫外線足夠的陽光,有強勁的風,能光腳和大地產生連接才行。在你的小說里,旅行不僅是一種地理上的移動,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出游”狀態。你的新書《獵物》中,《狩獵》與《白色長頸鹿》都是以非洲為背景創作的故事。非洲之旅除了給你帶來了豐富的新經驗、新靈感,我在閱讀時也感到了你對文本更深層的設計與思考。比如,你描繪的帶著薄霧感的濕漉漉的獵場空氣,或是帶有金屬感的黃昏,時常給故事籠罩上一層接近觸發焦灼感的感官體驗,但與此同時,你又喜歡塑造脆弱的人類在這種迷霧當中作為“困獸”的諷刺境遇。比如在《狩獵》這篇故事里,Leila是一個向往自由,卻被俗世的綾羅與破爛纏身,富有悲劇命運色彩的人物。你是否在通過寫作探討“詩意的出走”到底是人類對更深層歸屬感的追尋,還是將舊的困境帶到了新的地方?能不能跟我說說你的思考?
孟小書:時間過得真快,仔細一想,我們已經認識十三年了。或許是因為我們認識太久,你對我小說的解讀總是精準得讓我驚訝。的確,無論是生活還是寫作,我都會有意識地讓自己處于某種被“激活”的狀態,我總是想要試圖探索一些有趣的地方或事情。旅行于我而言,隨著年紀的增長,確實發生了一些變化。二十幾歲時,總會因為一些莫名的原因要“出走”或“逃離”,為那些“無處安放的憂郁”尋找出口,所以那時的旅行可以說是一種“詩意的出走”或更像是一種宣泄是用新的風景、新的經驗來對抗內心焦慮的方式。但隨著年紀的增長,旅行的意義也悄然發生了變化。如果說二十幾歲的旅行是一種“逃離”,那么現在更多的是一種“靠近”——靠近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人、事、物,靠近更深層的思考和那些曾經被忽略的細節,不再只是被動地接受旅途中的一切,而是更有意識地去觀察,與世界建立更深的連接,也正是這種變化,讓我的寫作方式也多少發生了微妙的轉變。
在《獵物》中,我嘗試的不僅是描繪旅途中的風景,更是去探討人在陌生環境中的心理狀態,以及那種游離在自由與困境之間的矛盾。因為到最后,我意識到,真正的“出走”并不只是地理位置上的遠行,而是一種心境的調整,一種讓自己在異鄉也能安放靈魂的能力。非洲其實是一種極端環境的象征——它既原始又殘酷,既遼闊又充滿未知,人與自然的關系不再是都市文明中的抽象討論,而是赤裸裸的生存較量。這也是為什么,我在描寫非洲景觀時,會加入了一種“焦灼感”。
鮑爾金娜:你的作品被歸屬于當代中國都市文學,但是“野性”是你小說不可忽視的特質。我的問題是,生活在現代城市里的個體,還能重塑真正的野性嗎?還是說我們普通人對于野性的想象,其實是一種被資本和流行文化塑造出的消費品?你的作品中的野性,更傾向于是一種精神象征,還是你認為它依然深植于都市“牛馬”看似被馴化的皮囊之下?
孟小書:或許這與自己的喜好有關。我雖然生活在城市,卻始終對自然、對那些具有民族特色或原始的東西有著強烈的向往。在去過一些地方后,那種直接、粗糲、未經加工的真實感,讓我感受到了這些才是生命的本質。但在現代都市中,“野性”確實變得越來越模糊,甚至被規訓成了一種“消費品”——探險、露營、越野,這些活動被包裝成了生活方式,而不是一種真正的回歸。人們渴望野性,但往往只是以安全、可控的方式去體驗它,就像去動物園看猛獸,卻從未真正面對過野外的險境。這種“被塑造出的野性”是一種想象。換一種角度講,野性或動物的原始性也并未徹底消失,它被寫在了我們的基因密碼中。它只是被壓抑,被隱藏在都市人的皮囊之下。現代城市里的個體,看似被日常的規訓馴化成了“牛馬”,但在某些時刻,我們依然會被某種原始的沖動牽引,比如突如其來的“逃離”,或者對未知的渴望。這種野性是一種本能,也是一種精神象征。所以,在這本小說里,野性似乎也是一種反抗,一種對過度秩序化世界的質疑。它不一定是某種具體的行為,而是一種內在的覺醒——當人意識到自己其實仍然有選擇權,仍然能夠打破某些看似牢不可破的規則,野性就會被重新點燃。
自然不是人類的背景板,而是一種獨立的存在
鮑爾金娜:在你的作品中,對于環境問題的關注是一個重要但是微妙的光點。你在寫作時是否有意識地在“表達信念”和“避免被貼標簽”之間尋找平衡?當今一些國內讀者對于環保議題常常抱有復雜甚至矛盾的態度——“自然之美是值得歌頌的,環境保護么……好吧,我再想想。”你在寫作時是否曾經猶豫過哪些觀點可以直接表達,哪些需要更隱晦地融入敘事?《狩獵》和《白色長頸鹿》都涉及人與自然之間關系交融與破裂的議題,雖然是作為故事背景,但是有些場景和氣氛的描繪讓人印象深刻。未來你是否會對這個主題進行更深入的挖掘,甚至更激進的創作?
孟小書:這是一個我經常思考的問題。環境議題在我的作品中,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存在。我并不想用直接的說教方式去表達觀點,而是更希望通過敘事,讓人感受到我們與自然之間的緊密連接。在這兩篇小說中,我有意識地將人與自然的關系設定為一種交融又對抗的狀態。例如狩獵這一行為,雖然在某些文化或社會背景下被包裝為“平衡食物鏈”的手段,但從更廣泛的角度來看,人類真的有權利去干預、支配其他生命嗎?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大語境背景下,我們似乎擁有了改變和決定一切生物命運的權力,而這種權力的背后,是對自然秩序的侵犯。
在某些場景里,自然是包容的,但在另一些時刻,它又展現出冷漠甚至殘酷的一面。這種復雜性正是我想要傳達的——自然不是人類的背景板,而是一種獨立的存在,而我們對它的態度,也往往充滿矛盾。我們向往原始之美,但又害怕失去現代生活的便利;我們批評環境破壞,但很多時候自己也是間接的施害者。對于氣候、環境這一議題,我仍會持續關注。但我依然希望,即使探討更尖銳的話題,作品也還是要以文學的溫度去呈現,讓討論變得更復雜和豐富。因為我相信,真正能讓人有所觸動的,并不是簡單的對錯,而是那些模棱兩可、無法輕易判定的瞬間,它們才是最真實的人類經驗。
鮑爾金娜:寫到愛情的時候,你的故事經常伴隨著“遲到的醒悟”這種哀淡的情味。你是否同意我的個人讀解?如果同意的話,說一說為什么這種情感狀態引發你的興趣?你認為,在人與人之間過度連接卻又極度孤獨的時代,愛情的獲得,是因為信息與選擇的超載而變得越來越難,還是不過以新的面目和方式存在?
孟小書: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愛情的“覺醒”是否真正到來,往往是一個模糊而不確定的答案。愛情是一種很玄的東西,它并不總是以我們想象的方式出現,也不一定會按照我們的期望發展。雖然隨著信息的超載會讓我們的選擇變得更加困難,但愛情依然是這些瞬息萬變中一個永恒的存在,只不過它不再像傳統意義上那樣明確。
寫作最重要的還是保持敏感和自由,讓作品既能承載個人表達,又能在某種程度上觸及更廣闊的世界
鮑爾金娜:你的寫作涉及現代都市現實、情感關系、異國生活經驗、網紅經濟,詐騙犯罪等廣泛題材。你在選取題材的時候,會有意識地把“作家有責任去揭示社會問題”這種文學態度納入思考嗎?還是說你認為文學的本質依然是、也永遠是個人化的表達。兩者之間是否可以存在一種舒適的平衡,而這種平衡是否會犧牲沖動?
孟小書:文學不是新聞報道,也不是社會學研究,它還是要以書寫人的經驗為主,要探索當下人類處境的復雜性。對我來說,寫作首先是個人的、直覺的,是我感興趣的話題。但個人經驗與社會現實總是相互交織的,個體命運無法脫離社會結構。至于在這兩者之間是否能找到平衡,我覺得是可以的,但這種平衡不是刻意去“尋找”,而是自然形成的。如果一個作家的創作是建立在真實的沖動之上,同時他對世界的感知又足夠敏銳,那么作品里自然會流露出對現實的觀照,而這種觀照不會顯得刻意或說教。所以,對我來說,寫作最重要的還是保持敏感和自由,讓作品既能承載個人表達,又能在某種程度上觸及更廣闊的世界。
鮑爾金娜:庫切說過一句話:“所有的虛構都是自傳,所有的自傳都是虛構。”你在創作中,是否會在意劃清“我”與“角色”之間的界限,如果是,這種切割會不會構成創作的束縛?又或者,這種界限對你來說壓根兒就不重要?
孟小書:在《獵物》這本小說集里,我確實刻意地與小說中的人物保持了一些距離,讓自己始終以一個“旁觀者”的狀態去感受他們,讓自己完全從這些特定職業的人群中抽離出來,以更客觀的角度去理解他們。我想通過這種方式,讓作品中的人物以自己的方式活一遍,在文本中成為一個獨立的、真實存在的人。
鮑爾金娜:寫作對你來說是一種自我表達的需要,一種對世界的提問,還是一種無法抗拒的本能?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你在創作哪篇作品時,感受到過強烈的進入“心流”快樂的瞬間?
孟小書:在這本小說集中,我覺得應該是在寫《終極范特西》的結尾時,K在成功逃離園區的那樣緊張的時刻,他躲在車里還不忘回頭看一眼Leila的真實面容。K在那一刻的心情是極為復雜的,一方面是逃脫的激動,另一方面也有無法擺脫的遺憾,甚至是眷戀,當中也摻雜著對Leila真實身份的好奇。即便在相處的過程中是被一層又一層的詐騙所包裹,我也相信他們之間還是產生了愛情。這種人與人之間復雜和“未完成的情感”是比較吸引我的。
鮑爾金娜:在現代都市感的書寫之下,你的作品里常常能探測到某種深層的傳統意識,比如對于親密關系、家庭結構甚至道德觀念的思考,這種矛盾是你作品中很有意思的特質。我想知道當你塑造角色時,是更傾向讓“傳統”和“現代”對抗,還是讓它們共存?有沒有哪個人物或者情節,其實是你個人內心這兩種力量拉扯的映射?
孟小書:對我來說,“傳統”與“現代”更像是一種共存,彼此沖突,又彼此滲透的關系。塑造角色時,我并不會刻意安排他們去代表某種價值觀,而是更傾向于讓他們在現實中自然地面對這種拉扯。現代都市的環境帶來了更自由、多元的選擇,但人在親密關系、家庭、道德判斷上,往往又擺脫不了傳統觀念的影響。這種沖突不僅僅是社會性的,更是一種心理上的困境——人們一方面想要打破某種界限,另一方面又被內心深處的情感、責任、文化所牽制。例如《終極范特西》中的K,他身處的是一個極端的現代環境——電詐科技園區,它高度數字化,依賴虛擬身份和算法,人際關系建立在欺騙和操縱之上。K在其中熟練地使用現代話術,仿佛完全適應了這個世界。但即便在這樣一個環境里,K依然被“真實的情感”牽絆著。他對Leila的情感,不僅是因為詐騙的需要,更是一種說不清的情感依附。他逃離時的回頭,一方面是想看看Leila真實的樣子,另一方面更像是人在“拋棄”某種東西時本能的猶豫——一種回望過去、確認自己是否真的切斷了某種聯系的舉動。這是一種帶著傳統情感烙印的心理反應,即使K已經完全浸泡在一個冷漠的數字世界里,他仍無法徹底擺脫傳統的情感羈絆。以及《狩獵》中的Leila也是如此,她一邊為了流量而去拍攝獵殺長頸鹿的過程,但當她面對長頸鹿那樣龐然大物癱倒在面前時,又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網紅經濟本質上是對內容的商品化,一切都是內容,一切都可以被記錄、剪輯、包裝、傳播。但當她站在龐然大物面前,那種出于人類本能、原始的敬畏感就浮現了出來,這是人類最本能的情感。
現代社會帶來了更多的自由和選擇,但人的心理、文化記憶,那些本能的東西是無法改變的。某些傳統觀念始終存在于人的潛意識里,影響著人的決定。反過來,現代性看似顛覆了一切,但有時它只是在換一種方式延續舊有的規則。
鮑爾金娜:最后問一個輕松的問題。如果你被發配到荒島上待一年,其間只能帶一本書。你的選擇會是什么,理由又是什么?
孟小書:我可能會帶一本《金剛般若波羅蜜經》,其中的智慧可以幫助我與孤獨相處。
(鮑爾金娜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