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剃頭鋪
老街上,只有一家剃頭鋪,北平和平解放前就立在那里,沒有字號,開店的姓喬,大家都叫它喬家剃頭鋪。
喬家有三個孩子,兩個閨女,一個兒子。兒子是老大,歲數大,小閨女歲數小,大閨女和我年紀差不多,她常到我們大院來玩,我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喬秀蘭。現在說起喬家剃頭鋪,我首先想到的便是喬秀蘭,仿佛她是她家剃頭鋪的形象代言人。
剃頭鋪在老街東,臨街一大間門臉房,里面放著兩把理發椅子。那理發椅子,當然沒法和現在的比,但在當時,用手搖幾下,能往后仰,人的頭和后背可以躺下去,也算夠高級的了。電吹風機呼呼響著,常會吸引走在老街上的人們,透過明晃晃的玻璃窗不住往里面瞅瞅。
喬家剃頭鋪,別看簡陋,門前卻仿照正規的理發店,也立一個店幌子。那店幌子齊窗臺高,一樣是個圓柱子,上有紅白藍三道螺旋形向上旋轉的斜道。只不過人家的是帶電的燈箱,紅白藍三道不住旋轉,不停閃動,他家的圓柱子是木頭的,三道紅白藍是畫上的,沒法子動,有點兒小孩子涂鴉的稚氣,卻很可愛。只是年頭一長,紅白藍三色都褪了色,灰不溜秋了。即使這樣,它白天立在剃頭鋪前的道邊,晚上打烊,喬家老爺子還是很珍惜地把它收進屋里,怕有不開眼的人偷走,拿回家當劈柴燒了。
那時的剃頭鋪,不僅剃頭刮臉吹風,還管掏耳朵;簡單的推拿按摩,甚至小小不然的正骨手藝,剃頭匠都會。這樣的手藝,是招攬生意的一種招牌。人們剃一次頭,順便推拿推拿,按摩按摩,腦門、脖子、后背被捏出紫紅紫紅的斑點,內火出來了,舒筋活血。一般有個頭疼腦熱,或者嗓子上火等小毛小病,這樣一通推拿按摩,也就好了許多。小小的剃頭鋪開了這么多年,能夠在老街存活下來,自有其生存的道理,不是僅靠一把推子一把剪刀那么簡單。
小孩子去那里剃頭,一般是剃個光頭,喬家老爺子會輕輕拍拍孩子的頭,說一句:剃頭打三光,不長虱子不長瘡!走出剃頭鋪,碰見熟悉的老大爺,他們也會拍拍孩子的頭,說一句:剃頭打三光,不長虱子不長瘡!光光的腦袋上一路不斷挨打,次數多了,小孩子就不怎么愿意再剃光頭。但家長覺得剃一次光頭,好長時間頭發才能長出來,可以省錢。孩子大點兒了,上學了,自尊心見長,嫌同學嘲笑說是“大禿瓢”,改剃平頭,我們稱作“學生頭”。
一般貧苦家庭都是用自家剪子給孩子剪頭,叫作“蓋兒頭”,因為齊整地垂在腦袋下面,像鍋蓋扣在頭上,沒有喬家剃頭鋪剪出的層次。“蓋兒頭”就“蓋兒頭”吧,上中學之前,我沒有去過喬家剃頭鋪,每月買一本新出的《少年文藝》才要一角七分錢,便覺得每月剃一次頭,給喬秀蘭她爸送去一角五分錢,不值。
一晃,高中畢業,我去了北大荒,喬秀蘭去了山西運城的農村。才去了一年多之后,有趣的事情,在喬家剃頭鋪發生了。情人眼里出西施,里村一個姓劉的當地小伙子看上了喬秀蘭。喬秀蘭沒看上他,再怎么對自己好,畢竟是農村的坐地戶,她可不想找一個農民,那一輩子還不就落在這里,不就回不去北京了嗎?到農村插隊的知青,誰不想有朝一日回北京呀!
第一次從山西回北京探親,喬秀蘭沒有想到,小伙子癡心一片,跟著坐火車風塵仆仆來到北京。那時候,老街上的一些老店鋪關張了,喬家剃頭鋪照常營業。這個世界再怎么鬧騰,腦袋上頭發不能長成亂草堆沒人收拾吧?喬家剃頭鋪不僅不能沒有,還不能小瞧,所謂老話說的:毫末技藝,頂上功夫!
小伙子哪里知道老街上動蕩的歷史,亂世中生存的剃頭鋪的難處?他勇氣可嘉,一門心思,愣頭愣腦地摸進了喬家剃頭鋪。
喬家老爺子眼瞅著來人眼生,以為是路過這里順便剃頭的,用毛巾撣撣椅子,客氣地招呼他入座。
他沒有坐,只是給自己鼓了鼓氣,挺挺胸脯,亮亮嗓門兒,竭力學著京腔京韻,說了句:我是來找喬秀蘭的。
喬家老爺子一愣,有些驚異,望望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一番,問他:你貴姓?
小伙子想,喬秀蘭是北京知青,還是高中生,有文化,自己也得顯得有文化點兒,不能露怯,便自作聰明答道:我姓“文刀”。
喬家老爺子聽出來這家伙是哪兒來的,更猜出來他跑來找自己閨女的企圖了,再一聽這樣酸文假醋的回答,氣不打一處來,沖他說道:行啦吧,你還姓“文刀”呢,一口山西老陳醋的味兒,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吧!
得,小伙子來了個大窩脖兒,只好悻悻地離開剃頭鋪。喬家剃頭鋪,因這段經歷,多了一段傳奇,成為老街街坊茶余飯后磨牙的談資。有好事的街坊來剃頭鋪剃頭時,故意逗悶子,問喬秀蘭的父親一句:您家的那位“文刀”姑爺最近怎么樣了?
喬家老爺子做夢也沒有想到,時過境遷之后,水轉山不轉,喬秀蘭最后找的對象,還是沒出本村這一畝三分地。她相中的這個男人,還是本村的一個農民,并且,快刀斬亂麻,很快成婚,雙雙來到北京,走進喬家剃頭鋪,讓剃頭鋪多了一份喜興,也多了一份驚愕。
20世紀80年代末,喬家老爺子去世,開業半個世紀的喬家剃頭鋪關張。幾年之后,剃頭鋪拆遷,獲三百萬元的拆遷款。這時候,喬家只有長子即喬秀蘭的哥哥在北京。喬秀蘭想,這么多年,自己和妹妹插隊在外地,父母都是靠哥哥悉心照顧,一直到料理父母的后事,日復一日,事無巨細,辛辛苦苦,這筆拆遷款自然應該交到他的手里。但是,哥哥并不想獨自占用這筆拆遷款。剃頭鋪是父親創辦的,房產是父親遺留下來的,是屬于所有孩子的,他和兩個妹妹,都是父親的孩子,自己怎么可以獨吞呢?他覺得那樣對不起父親,對不起兩個妹妹,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哥哥把兩個妹妹叫到北京,把這三百萬元分成三份,兄妹三人,每人一百萬元。
喬秀蘭堅決不要。她覺得家里這些年全靠哥哥支撐,父親最后也是靠哥哥照顧,這筆錢應該給哥哥才是。自己現在在山西生活很好,不缺錢花。
哥哥不聽她的話,堅決把這一百萬元交給了喬秀蘭。
喬家剃頭鋪,最后這樣的結局,讓老街的街坊們嘆為觀止,都夸喬家大哥的為人和心地。當然,也夸喬家老爺子養的孩子,個個孝順善良。大家知道,因為拆遷,為錢為房子,家里幾個孩子,親情不顧,豬腦子打出了狗腦子的,有的是。
哥哥曾經勸喬秀蘭,還是落葉歸根回北京好,山西農村的知青,這時候大多數已經回到北京。有這一百萬元,回北京,買一套房子也夠了。
喬秀蘭沒聽哥哥的勸,拿著這一百萬元,回到山西,當機立斷,立馬兒在運城縣城買了一處房子。20世紀90年代初,商品房剛處于起步階段,運城縣城的房子比北京更便宜,最好的房子一平方米只要一千兩百元。在當時,這一百萬元,不是個小數目,喬秀蘭買了這樣一處大房子,有多大呀?讓同村的村民和知青們,都得好好用筆頭算算,或用算盤扒拉扒拉,紛紛說喬秀蘭發財了!
喬秀蘭全家從村里搬到縣城,很快,全家的農村戶口因購房而轉為城市戶口。她和丈夫在縣城也找到了正式的工作,有了一份穩定的收入。一家人的日子過得順風順水,讓人好生羨慕嫉妒恨。
如今,喬秀蘭和丈夫早已經退休,守在運城縣城的大房子里,安度晚年。她最關心的事情,或者說她最樂呵的事情是,只要有北京知青到了運城,不管認識不認識,她都要把他們請到她家里住幾天。她家的房子足夠寬敞。守株待兔一般,只要聽說有北京知青到運城的消息,她管保動如脫兔,立刻出擊,親自去請。她特別樂意北京知青到她家住,一起坐在她家寬敞的客廳里聊聊天,懷懷舊,吃吃過油肉和刀削面,喝喝竹葉青或汾酒,順便顯擺一下她得意而驕傲的大房子里的幸福生活。
她也請哥哥到家里看看,但是,哥哥老了,不愿意動了。
如今,老街西半部拆遷改造一新。東半部始終沒有太大的動靜。喬家剃頭鋪像茯苓夾餅一樣,擠在東西兩側破舊的房子之間,越發顯得老態龍鐘。除了老街坊還能認出它來,過往的人們早不知道有關它的天寶往事了。
偶爾,哥哥會過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