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5年第1期|王嘯峰:生而為人
如果問我為什么反復來這世界?我想答案是非常明確的,我想生而為人,要在世界上做一回人呢。可是,我做了幾輩子善事、好事,還沒輪上這件好事。不過,我也看到了希望,最近幾世,我一直在進步。
我曾是河邊泥土里的一條蚯蚓,剛吃了幾口濕泥,就被人挖出來穿在鉤子上釣魚。后來,我降生在高高的云杉樹頂,啄破蛋殼那一刻,刺眼的藍色、醉人的綠色相互顛倒交換,我深深地呼吸,把每一顆負氧離子都存到肺里。我張大嘴巴,等待第一口食物。一個黑影掠過云杉頂。紅隼盤旋回來,叼走了我。等我再次擁有意識,發現自己在水里。我有點慌張,開始撲騰掙扎。一個寬厚背部把我托舉出水面。那是母親,她教我在海里游泳,在空中換氣。在那一世里,我見到了很多人。他們總是乘船漂浮在海面上,看到我躍出海面,他們尖叫、驚呼、鼓掌、揮手。在海洋活一世,漫長寂寞,成為人的愿望更加迫切。那些穿漂亮衣服的人們,是世界的主宰。他們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這是很多世的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救起溺水者,引導航船駛出暗礁群,為下一世成為人多積累善行。
不知在多長時間里,我一直在黑暗中墜落,沒有一絲光亮,我只覺得一股力量在拉扯我,時而猛烈,時而輕柔。似乎老天爺在猶豫:該怎樣安置這個靈魂?無邊黑暗、無窮靜默里,好多靈魂支撐不住而“自爆”。我沒有!我對賦予我感知、思維的力量充滿感激。并不是每個靈魂都能聽得清、看得準。我等待著,承受著,準備好哪怕無盡墜落五百年也無所謂。我憧憬下一世。未來令我內心始終燃著小火苗,那是我生而為人的世界啊!下墜速度突然加快,就像流星擦過海平面那樣快。我有了擠壓感,俗世的一切排山倒海般壓到我剛剛成形的身體上,我哭著叫著開始嶄新一世的生活。
亮光、聲音、氣味向我襲來。我興奮地急著撐起身體,卻怎么也起不來。一條暖烘烘的舌頭伸過來,把我全身舔個遍。我享受著新生命所受的禮遇,感激母親在我最脆弱的時候的撫慰。忽然,一個可怕念頭閃現。我笨拙地轉頭看身體,濕漉漉、毛絨絨的一團。唉!還在考驗我啊!我到底什么地方做得還不夠好?說不出的沮喪!我別轉頭拒絕吃奶,希望早日結束這一世。腦子里出現一個聲音:“承受吧,一切才會好起來。”
我叼著母親的乳頭無聊地望著四周。雜亂骯臟的犬舍被鐵絲網分割成小塊,每個犬舍頂端有個簡陋水泥小屋。母親就是在那里的稻草堆上生下我,還有兩個妹妹,她們都是白色的,而我是黑色的。母親在爬滿蒼蠅的食盆里吃一團黏糊糊的東西,舔發黃發臭的水。她從不遲疑,總是快速大口吃干凈。只有我和妹妹們知道,她全是為了我們。
一輛破舊皮卡車停在犬舍外的小路上。一只狗叫起來,所有狗都跟著狂吠。母親的吼叫頻率似乎更高。我緊挨著母親,她身子在抖。藍色小鐵籠裝了我和兩個妹妹,被放上皮卡車廂。我最后看了一眼母親,她頭頂鐵絲網,眼睛通紅。她試著伸出爪子,卻被卡在鐵絲孔中。我想安慰她,于是也叫了幾聲,弱小的聲音淹沒在那一大片叫聲中。妹妹們好奇地看著拎籠子的人腰間的鑰匙串,鑰匙互相碰撞的聲音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我心里難過。一路上把屁股對著她倆。她們用爪子撩我,張嘴咬我,我動都不動。掛鑰匙串的人在每個籠子里都撒了一坨爛食。我不看一眼,垂頭趴在籠角。那人叫來駕駛員。
“這只小黑狗是不是死了?”
一根粗大蠟黃的手指伸到我鼻子前。“沒死。病了。趕快扔了,再噴點消毒水,省得鬧犬瘟。”
我望著遠去的皮卡車,似乎聽見了兩個妹妹驚恐的叫聲。本來,我是要保護她們的,如今卻早早地離她們而去。好在她們可愛,還是會有人愿意照顧,狗糧、水是不會少的。我能理解,如果一個家庭必須有受苦受難者,還是我來吧。畢竟我還在接受考驗,生活壓得越重,靈魂跑得越遠。做人真是好啊。小司機一句話,就能要一條狗命。
我已經三個月大,相當于人類的五歲。五歲孩子正好上幼兒園。我轉頭觀察地形。公路綠化帶中麥冬、沿階草蔓延到小河邊,我選了最茂盛的草叢蹲下。
迷迷糊糊中,一場雨把我落醒。我連打幾個噴嚏。如果這樣上天就把我收走,不能怪我經不起考驗了。想著想著,流淚、發燒、抽筋的痛苦變得無所謂了,反正我昏睡過去,這一世也就了結。
傍晚,我被腳步聲驚醒,強撐起頭看,河邊坐了一排釣魚人,還有匆匆趕來想占據有利位置的人。
“有只小狗!”一個孩子的聲音嚷道。
“不要碰,當心是病狗。”從河邊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
“小狗病了更要救啊!”男孩很固執。
我對他翻了翻眼珠。赴死路上還有這么多障礙。
男人收起釣具,用一張帶腥味的塑料紙裹住我,放在電動自行車踏板上。男孩不時從后座朝前探頭看我。我不想睬他。
到寵物醫院門口,我聞到同類熟悉的氣味,努力把頭昂起,很快又垂了下去。一雙戴手套的手把我接過去。
“先驗血。”
我被放在一塊尿墊上,一個戴口罩的護士給我抽血。先前戴手套的女醫生輕輕撫摸我。當她揉我頭頂時,我舒服地閉上眼。
“醫生,這是什么品種的狗?”
女醫生撩撩我耳朵。“應該是串串吧。”
“雜交狗啊。”釣魚男人嘟囔一聲,退出治療室。
我聽得見父子倆的說話聲。
“我不回去。我要帶它回家。”
“你敢!你已經救了它。”
“它在生病,我不能不管它。”
“生病有醫生治。你會治病嗎?早點回去,明天還有測驗,考不好你試試看!”
男孩從門框邊露出半張臉盯著我看一會兒,對我搖搖手,意思是明天再見。從此我沒再見過這個男孩。其實我在診所待了不止一天,而是三天。或許是因為我影響了隔天的測驗,他父親禁止他出門。后來,每當遇上煩惱事,我總會想起男孩的半張臉:善良、羞澀、頑皮、歉意。
第二天,女醫生拿著報告單對護士說:“沒毛病,就是感冒了。等那對父子來付檢查費后,可以抱回去了。”
護士說:“我看那男的不想要的樣子。”
女醫生又戴上黃色橡膠手套,輕輕撫摸剛被送來的一只藍貓。“等到晚上。不來就在群里發領養信息。”
醫生說我身體沒問題,我自己感覺也好了很多。我被關在一個小隔斷里,濃重的藥水味讓我嗅覺打折扣,然而哀傷、衰老、病痛的氣味還是不時鉆進我鼻子。還有死亡的氣息游蕩在空中,有幾只狗敏感地哀嚎。
我花了好多時間想老天為何安排我成為一只串串,母親是一只漂亮的黑白色邊牧,又關在繁殖中心,怎么可能接觸其他狗?我的出生真是意外啊!是的,我這一世就是被老天爺安排錯了。
“領養信息怎么編啊?這家伙什么都沒有。”寵物醫院消毒,準備關店時,護士忽然想起了我。
女醫生今晚值班,沒脫藍色工作服。她湊到我跟前,像看花一樣端詳我。“往上推三個月,作為它的生日。馬犬、邊牧雜交犬。寫上‘最聰明、最靈敏、最健壯的串串’。”
“您有依據嗎?”護士在手機上輸著信息問。
“我的話沒有科學和醫學依據?”女醫生語氣威嚴。
“總得給它起個名字吧?”
女醫生伸手點我額頭。“這塊白斑就是串串最明顯的特征,黑中唯一的白。就叫他雨點吧!”
“雨點好啊!又快又靈。您水平就是高!”護士笑著點手機。
我看不到自己額頭的白斑,心里不快活,如果不是這塊白斑,就不會被認為是雜交狗。我不想隱藏身份,可把身份直接推在最前方,也太過分了點。
“領養寫免費。治療和藥費寫上去。”女醫生已經走出去了,又回頭關照。
“寫多少?”
“三千吧。”
過了安靜一夜,診所重新熱鬧起來。接送寵物的人圍著醫生問這問那。一個染黃頭發的年輕男人舉著手機挨個找,在我面前蹲下,比對著。他叫來護士。
“一千!最多了。”黃頭發說話聲音輕飄飄的。
“你不知道藥費多貴?雨點是我們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護士語氣夸張。
“一千二,不行我回去了。”黃頭發站起身。
護士請示后答應了黃頭發。黃頭發給診所轉了錢,打開籠子,一把抓住我脖頸皮拎著往外走。那一刻,除了懸空產生的恐懼,更多的是傷感。看來這一世的苦才開始。
黃頭發把我隨手扔在后排座上,惡心的味道刺激得我差點跳出車廂。還沒開車,他就點煙,那是又粗又長的雪茄,我連打好幾個噴嚏。
黃頭發煙不離手,訓我們時也叼著。測試的時候,他拋出一根肉骨,我們六個幾乎同時沖了出去,圍場里坑坑洼洼,我跌倒了再爬起來,搶到了肉骨,咬下去才知道是塑料的。
后到的幾個家伙搶奪塑料骨頭,我慢悠悠地走回黃頭發身邊。他很滿意,從兜里掏出異香撲鼻的一小塊肉干給我吃。后來,我只要看到黃頭發把手伸進褲兜,就知道必須爭第一才能吃到肉干。第二以下,等待它們的只有呵斥和棍棒。
黃頭發租的地方三面環山,圍場在緩坡上,緩坡向下延伸到湖邊,湖邊是辦公樓、訓練場、犬舍、羊圈、馬棚。黃頭發不單馴我們,還馴馬。每次馴完馬,他都罵罵咧咧的,看來馬更難搞。
其他幾條狗血統很純正。黃頭發的朋友們看到我都要問:“這小黑狗是什么品種啊?”
“世界上最聰明最靈敏最健壯的串串!”黃頭發居然照抄護士的廣告。
坐、臥、起、跑、定、握手、拱手等基本技能,黃頭發教兩三遍我就全記住了。其他幾只狗對此很不服氣,它們聯合起來圍追堵截我,在不致命的地方留下咬痕,我時常被弄得一瘸一拐,跑到黃頭發身邊,他抽著煙,只看看我脖子、眼睛,就哼著小曲走開。從表現看,我無疑是最出色的幼犬。不過,黃頭發似乎不怎么喜歡我。他養了一只整天叫個不停的泰迪,棕色的毛看上去臟兮兮的,全身唯一干凈的是眼白,看上去瘆得慌。黃頭發給它吃肉干,并不叫它做動作。這世界的規則就是人定的,他們喜歡怎樣,就設置成什么樣。我技能再高、智商再高有什么用?
我在孤獨中一天天長大,身體有了微妙變化。我痛恨的棕泰迪,近來身上竟然散發出好聞的氣味,我只能以快速甩頭來擺脫這種使我接近它的沖動。效果不好。我竟然湊到它屁股后面去聞了好幾次。第一次,我被黃頭發用木棍打。棍棒落在我屁股上,我跳起來逃,他開著電瓶車在后面追,叫罵聲在湖山間回蕩。我不知自己做錯什么了。做事不就要聽從內心召喚嗎?
我又一次被送進醫院。不是上次那家。不過動靜比上次大多了。我被綁在了手術臺上,準沒有好事!我拼命地叫,聲音凄慘。黃頭發把口袋里所有肉干都掏出來,被我頭甩得到處都是。
“雨點!雨點!”一個溫柔的女聲喊我。我停止掙扎,找聲音的方向。感覺腿上被扎進一股涼涼的液體。眼睛模糊了,再也喊不出聲音,我掉入漆黑的世界。
醒來后,我渾身不舒服,站不起來,甩不了毛。脖子上套了伊麗莎白圈,后腰纏了繃帶。我想叫幾聲,喊出來是哼哼唧唧的聲音,嚇自己一大跳。我趴在籠子里只能看到正前方的世界。正對著我的是一只白色老拉布拉多,它把右前腿伸出籠子,輸液袋里乳白色的液體緩慢滴入它體內。它把頭枕在右前腿上,眼睛微閉。大家都知道它要死了,它自己更清楚。它在等什么呢?我盡量表現得堅強,盡管麻藥過后,腰以下又酸又麻,我忍住,不讓自己哼哼唧唧。在病狗們持續不停的哀嚎聲里,希望給它最后的溫暖:今世還是有很多值得留戀的東西。
我從沒看見它抬起過頭,其實它從沒動過,生命體征由醫生每天查看后的點頭還是搖頭決定。那天,醫生拆了我繃帶,猶豫一下,沒拿掉脖圈。突然間,一輛輪椅被推到對面籠子前。白發老頭一只手縮在胸口,另一只手拿著一條藍色舊毛巾,顫顫巍巍地湊到拉布拉多鼻子前。一瞬間,它眼睛轉了,看見老人的那一刻,五官一起動了,叫聲嗚咽,鼻孔張大,耳朵顫抖。它站不起來,把不掛水的那只前腿努力抬高,去碰藍毛巾。老人彎腰伸手想握它的爪子。距離越來越近,就差幾厘米,兩邊再也無法接近,爪子、手都在抖。它眼里流出淚水,老人抽動背部哭,嘴里喊著我聽不懂的名字。它聽得懂,發出撒嬌聲。醫生打開籠子,把它抬到老人車上。老人摸著它的頭,輕輕為它梳理雜亂的毛發。它發出歡快的叫聲,仿佛馬上可以跟老人回家。叫聲漸漸減弱,它在老人的撫摸下,閉上了眼睛。老人拿藍毛巾蓋住它的臉,用一只手緊緊箍住它。他哭聲并不大,卻抽泣得醫生、護士全都跟著抹眼淚,哭得病狗們一聲不吭。
我從此成了一只憂郁的狗。黃頭發把我接回去的時候,棕色泰迪坐在副駕駛座上。它不時回頭瞧我,我根本不想理它。
回去之后,黃頭發對我加強訓練,速度和力量雙管齊下,鞭子和棍棒輪番上陣。有一天,我在攀登障礙物時掉落在地,黃頭發拎起鞭子狠狠抽打我,抽了十幾下后,他突然大叫:“為什么不逃跑?為什么不哀叫?”
我也在那個時候發現自己不會叫了。以前碰到一點事情就胡亂掙扎、嚎叫,現在不了,我變得不一樣了。
黃頭發打一陣,問幾句。直到他渾身是汗,無力再打我。我也悟到一個人類的缺陷,他們還是怕遇到硬骨頭。下世如能做人,我會成為不一樣的人。本能告訴我,遇到挑戰、危險、威脅,狗總是第一時間沖出去,哪怕敵人再強大。我要把這種力量延續到下一世。
沉默的狗是可怕的。一起訓練的狗,撞上我冷冷的目光,它們的歡快行為、惡劣舉止都會停止,耷拉著尾巴悄悄躲開。
黃頭發訓練我們只有兩個項目:飛碟和蘋果。飛碟好理解,黃頭發把飛碟扔出去,誰接到,在最短時間回來交給黃頭發算贏。蘋果是真的,被掛在離地兩米多的樹梢上,黃頭發半蹲候著,我們跑過來,腳踏他肩膀借力,再奮力向上,咬下蘋果的是勝利者。在不停沖撞、發力、咬合中,我漸漸發現,飛碟飛得更快更遠,蘋果掛得更高。與我一起訓練的狗,一只只減少。直到有一天,黃頭發單獨訓練我。他帶了秒表、卷尺,測我尋回飛碟的速度,量蘋果離地高度。
獨練兩個月后,來了幾個穿西裝的人站在場邊看。做完幾次熱身,黃頭發被那幾個人喊過去。黃頭發回來時,攀梯子到最高處,把蘋果系在樹頂。他站直身子,用手拍拍肩膀,我直沖上去,狠狠按在他肩膀上,躍起時,頭高高揚起,蘋果在空中被咬得粉碎。我聽到一個人大聲驚叫。我轉過頭尋找那個驚叫的聲音。那是一個穿西裝的光頭,張著的嘴圓得可以塞進湯圓。笑意由我肚臍發出,直沖鼻腔。笑出來的同時,一股氣瀉了,我從樹頂摔下,脊背著地。
我并沒有被送進醫院。黃頭發不想費力,把我扔在圍墻外。他很精明,覺得我很快就會死。圍墻與馬路間有條小溝,都是垃圾、污水。我醒來時,滿身塵土,變得與土路一個顏色。往來卡車揚塵覆蓋了我。我試著動彈,下半身沒有知覺。我奮力翻滾,終于滾進小溝,避開兇險的土路。
我吃垃圾、舔臟水,聽圍墻里小狗們各種叫聲,一點都不羨慕。可能我馬上就會死,可我嘗到了自由的滋味。想到這里,我也仰脖叫了幾聲。沒有聲音!我忘了自己已經發不出任何聲音了。這一世,就這么完結,我心情復雜。熬完這世,生而又不為人,等于吃兩遍苦。世上沒有確保的事,不過積累善行總是對的。
第三天,我已經意識渙散,只有出氣,沒有進氣。這時,兩個人走到圍墻邊撒尿。
“我撒在一只狗身上了。”
“這狗挺大啊。”
“現在行情怎樣?”
“十五塊一斤應該沒問題。”
“這狗又臟又臭,快要死的樣子。”
“又不給你吃!”
我被他們用化肥袋裝了,扔進汽車后備箱。為賣出去之前我死不了,他們喂我吃了兩根火腿腸,一瓶礦泉水。還往我身上澆了兩盆自來水。
“瞧,眼睛這么活泛,不是病狗。再說了,肉好不好關你什么事?”
車子停在一家破舊的汽車修理店前。
“癱瘓狗?只能給八塊一斤!”狗販子戴手套和袖套,其實他并不殺狗。
“什么?這狗是訓狗場淘汰的工作犬,品質好的。”
“行吧,我也是爽氣人。九塊,多要一分,你們就走吧。”狗販子搬籠子,每個籠子里都有一只神情沮喪的狗。
我也被扔進一只籠子。籠子一摞摞地插進廂式貨車。我前后左右都是沉默哀傷的各類狗。一個籠子里裝了三只小狗,整個車廂只有它們在打鬧。我心一沉,想起失散的兩個妹妹,不知道它們現在過得怎樣。
籠子全裝上車后,卡車并沒有開動。也沒有把后門關上。他們在等待著什么。趴著、想著,我睡著了。
“哐當、哐當”兩聲,小狗們集體叫喚。我醒了。門快關上的一瞬間,我瞥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汽修店門口亮著一盞白熾燈。開車了,他們專門挑難開的小路,晃晃悠悠向前。籠子里的狗叫成一片,深夜一輛發出狂吠聲的車子,不可能不被人注意。
車剎停。戴袖套的人打開車后門,提一把刀。電筒光掃過籠子兩遍,他突然伸手拉開裝我的籠子,刀尖往我右后腿上扎了一刀。群狗亂叫。第二刀,一些狗不叫了。第三第四刀,叫的狗很少了。扎到第十刀,只有個別狗發出嗚咽聲。
重新啟動,這輛狗肉走私車已成為沉默的夜行者。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彌漫的血腥味使同伴們都掉轉了身體。我四周出現了一個大大的空間,飛速旋轉著,任何東西,包括感情,都會被轉飛。我希望傷口的血流得更快點,盼望流血殆盡速死。我不知道販狗賊是怎么想的,為什么不直接在我脖子上割一刀?看來萬事天注定,我能在生與死的夾縫里滑行,兩股力量都在往外推我。我是個令人嫌惡的靈魂。不知再要飄蕩多少世,才能塵埃落定。我孤獨地等死,又沒死成。
卡車緊急剎車。周邊吵鬧聲驟起。亂糟糟的聲音里,出現警笛聲。車廂后門被打開,十幾個人往下卸籠子。剛才沉默的狗們,重新叫嚷,悲傷到興奮,有時就像伸腿、縮腿那么迅速。
“快看!這毛孩子被砍傷了。站不起了!”
“該死的狗肉販子!殺千刀的。”
我被抬上一輛越野車后座,上面鋪了一塊白色大毛巾。兩個女人坐上車,燙長波浪頭發的開車,短發女人坐在我身邊,觀察我。我一動,她就向長波浪報告。“它抬起頭了。”“有個傷口還在冒血。”“它在喘氣。”
她每報告一次,油門就被轟得更響。我被她煩透了,頭一歪,裝死。
“啊!它不行了!”
輪胎碰到了一塊石頭,騰空而起,差點翻車。為了死得明白,我只好重新昂起頭,顯出良好的精神狀態。
“雨點!啊,是雨點呢。”
我耳邊傳來護士熟悉的聲音,我又回到最初父子倆送我來的診所。
“真是雨點呢。這么大了。它怎么啦?”女醫生被護士喊過來后以熟悉的手法摸了摸我頭頂的白斑。
“它快死了,救救它啊!”長波浪說話帶哭腔,短發女人倒安靜了。我無所謂的樣子刺激了她們。
我又被推進手術室。這次有經驗了,索性早早閉眼了事。醫生對護士嘀咕好久,我都忽略,只記得一句:“這條腿被扎爛了,還是鋸了好。”我心里一怔,隨即想到,一切都是老天爺的安排,就這樣吧。
不知道是不是長波浪特意關照,術后我住進了單間。不是單個籠子,而是單獨一個小房間。好環境利于康復。兩天后,我就戴著伊麗莎白圈在房間里站起來了。后半身甩掉了一條腿,知覺全恢復。那些壞的、怪的、麻的東西,被壞腿帶走了。只是走路還不熟練,經常摔倒。
長波浪和短發女人一天來看我三次。我努力搞成三足鼎立,穩穩當當的樣子。她們把醫生、護士都叫過來看,大聲笑著,用力鼓掌。
我沒進得了她們倆家里,有點意外,也很失落。后來,我隔著鐵柵欄望見無遮擋的天際線,重新覺得有自由就是最大的幸福。高層樓頂被幾戶人家占用,長波浪家占最佳位置,我看風景、吃狗糧,很快發胖。
“看,這人要領養雨點。”短發女人把手機端到長波浪面前說。
“你跟他聊過雨點殘疾的事情?”
“我當然說了,他很同情雨點,說會照顧好。”
“那就好。”長波浪轉過臉,對我說,“不是我們不要你,是我們家里收養的貓狗已經太多。我們會對你負責的。”
我呆呆望著她,想到再也看不見美麗的天際線,心里不是滋味。
來接我的人鼻子特別大,每說一句話,鼻子都會抖一抖,顯得斯文、謙虛、真誠。聽說我沒證、沒體檢證明,大鼻子猶豫著把牽引繩交還長波浪。“不合法的事情我不做。我第一次養狗,得特別當心。”
“辦!你放心,養犬證、健康卡,我們去辦,然后交給你。”
“嗯,那我先領走雨點。證和卡,我隔段時間過來取好了。”
“你可要照顧好它啊!”長波浪眼里有了淚花,“它吃了很多苦,要不是能力有限,我不愿給別人領養。”
大鼻子停下腳步。短發女人用肘刺長波浪胳膊。
長波浪反應過來說:“你身份證給我們登記一下!”
“我忘帶了,下次一起給,一起給。”
大鼻子在撒謊!我坐上他車子就明白了。破舊雜亂車廂里貓狗的氣味疊加在一起。我仰起頭,從車后窗望見兩個女人,一個看車,一個看手機。
“哦?又有領養通知?狗還是貓?”大鼻子的電話通過藍牙接入車載音響,“又是狗啊?貓的話,幾個初中生發私信跟我要。什么呀,你看遍地都是流浪貓,你去抓試試。他們想干那種事,膽又小。還要求我把貓的四肢捆住,最好貼住嘴。”
我驚得舌頭打結,吐出去收不回。
“是的,狗麻煩點,動靜大。那些慫學生怕狗。也有直接提出要狗的成人,都是變態。不過話說回來,這買賣來錢多啊。我們整天尋領養告示,眼睛都快盯瞎了,能折騰出幾個銅板?”大鼻子等紅燈,喝口水,講話間隙回頭看看我。“剛才,我從兩個老女人那里搞到一只三腳狗,你問問那些畜生,要不要試試狗,哎!加上一句:這狗斷腿殘疾,還不會叫!”
掛了電話,大鼻子罵了句:“老子還得多養你一天!”
那是一個用一人多高鐵絲網圍起來的露天圍場。二十多條狗在沙地上趴著、站著、走動著。我被大鼻子趕進去不到半天,就成這里的老戶了。二十多只總數沒什么變化,進出卻很快。大鼻子喜歡快速倒手,這個露天圍場就像驛站,“死亡驛站”。想到極可能落入變態之手,三條腿支撐著我煩躁地沿鐵絲網來回奔走。夜色在我的惶恐中降臨。我并不怕死,有尊嚴的死比茍活重要得多。讓我心臟怦怦狂跳的,是巨大的壓迫,每個生命都會感到的恐懼的逼迫。現在,我是一塊砧板上的肉,等待的不是一刀兩斷的決絕,而是喪心病狂的剮刑。那些變態,是誰給他們權力那樣對待貓狗。從老天爺的角度看,他們必將得到惡報。不過,換他們哀傷顫抖地躺在砧板上時,已經生而為人的我,不會去折磨他們。他們不知道我不忍這么做。他們永遠不會理解。
突然,我渾身每個細胞都被調整到訓練狀態。大鼻子滿臉堆笑,陪著兩個男人走向圍場。一個微胖圓臉,小眼珠突出眼眶,嘴角掛著白沫;另一個戴眼鏡,瘦得腰能被我撞折,他不時用手指抬鏡框,還回頭張望。
“就是這只。對對,黑狗,頭上有塊白斑的。”
三個人蹲在我面前。這時,我的心跳仿佛靜止了。等待判決,就是這狀態吧。
大鼻子見兩人不響,又補充說:“缺條腿,跑肯定不行。不會叫,你們不用擔心弄出聲響。”
“誰說我們會對它怎樣?我們可憐它,收養它。你不要想錯了。”圓臉男人嘴邊白沫又堆起,口氣強硬。
大鼻子連忙說:“好好好!你們是大善人。這個數!”瞬間,他收起笑容,伸出兩根手指。
瘦腰男人罵道:“你有病啊。玩我們呢?”
大鼻子站起身。“有病沒病我不知道,就這個數。”
圓臉男人打圓場說:“大家心知肚明,點到不說破。價錢再談談。”
“沒得談。”大鼻子突然隔著籠子用手摸我頭頂,“不行拉倒。”
我突然猛地間歇吸氣,用冷空氣沖淡復雜感情的侵蝕。
一疊票子“啪”地被扔在沙地上。
“這是兩千二,多給的二,代表你這個二貨。”兩人笑起來,引得所有狗狂吠。
三人進圍場,兩人手里抓著網兜、繩索,他們包抄過來。出于本能,我歪歪扭扭走向大鼻子。
大鼻子愣了一下,喊出一生中最響亮的兩個詞:“雨點!跳!”
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黃頭發訓練場。我眼光敏銳,肌肉充血,神經繃緊,腦子正在升溫,馬上到了!中樞指令是跳和跑。
那只孤獨的腳恰恰踩中了大鼻子的鼻子,在空中騰起時,我已經在考慮如何三足奔跑了。我甚至超過了黃頭發訓練我達到的最高點,空中轉身時,我看見兩張丑惡的臉,驚駭地盯著我。他們并沒有立即拉開鐵柵欄門沖出來追我。我站定身子,加速奔跑,一顛一顛,很難平衡身子,后半身像被拖著的贅肉,跑不動。我似乎聽到圓臉男冷冷的說話聲:“跑啊,看你怎么跑!”我停了下來,腿部肌肉繃緊到極點,可還沒有沖出大鼻子建筑范圍。那兩人不緊不慢地拎著網兜和繩索,向我靠近,他們臉色潮紅,眼神發直,手微微顫抖。大鼻子沒有跟過來,他靠在鐵柵欄上,一手捂著鼻子。
還有兩米左右的距離,他們停下。圓臉男揮網兜試探,興奮而緊張。他一點一點靠近我,估計一下子能兜住我頭部后,他猛地發力,網兜張開血盆大口。我低頭,朝他肚子撞去。撞倒后,又咬住瘦腰男人的褲子,往前一帶,兩人摔得疊在一起。
我深深呼吸幾次,先慢后快,平衡好重心,往外跑去。我聽到大鼻子夸張的笑聲,紙片在空中飛舞的聲音。我沒有回頭看。
定下神,我才發現這里是丘陵山區。山路崎嶇,陰暗潮濕,我卻內心光明。在濃密灌木叢深處,我深睡一覺。陽光曬進林間,我也沒醒來,直到幾只松鼠躥到樹上,折斷的松枝掉在我頭頂。我伸伸懶腰,把肚子朝向天空,聽鳥兒鳴叫、風吹樹響,一切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我可以在這里靜靜地待下去,做一只自由的野狗,安安靜靜地,這輩子就這樣過去了。
可我翻了個身,站起來。抖落身上的落葉和塵土,走出樹林。我喜歡自由,不過,腦子里有一股力量驅使我回到人間。為什么做一次人的信念如此強烈?人間到底有什么吸引我?我已付出一條腿的代價,回到人間,可能遭遇更大不幸。無數根草刺到身體,我還在往城市里走。
啊!燈光海洋在不遠處閃現。我是想做一個不一樣的人吶!
【作者簡介:王嘯峰,男,蘇州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收獲》《十月》《鐘山》《花城》等刊發表小說、散文作品多篇。出版散文集《蘇州煙雨》《吳門夢憶》《不憶蘇州》,小說集《隱秘花園》《浮生流年》等。作品入選年度最佳小說集、散文集,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散文選刊》等轉載。曾獲得第六屆、第七屆紫金山文學獎,第三屆《鐘山》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