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之下,命運分野——評《嶺上多白云》
葛安榮的中篇小說《嶺上多白云》(首發于《鐘山》2024年第4期)以故土鄉村為原型,虛構了一個“嶺上村”,將目光投向多年前親身經歷的農村戶籍制度變遷。在那個物質匱乏的年代,“農村戶”和“供應戶”之間的鴻溝,不僅體現在生活的柴米油鹽上,更深深烙印在人們的行為方式和心理狀態上,如同一道無形高墻,讓人始終難以逾越。
小說以“我”與李清梅的感情起落為經緯,串聯起那段時期由“戶口”左右人情命運的往事。主人公“我”(曹云龍)是農村戶的兒子,與供應戶的女兒李清梅青梅竹馬。起初,“我”家飽受貧窮饑餓的苦澀,讓“我”家面對李清梅家時總覺得低人一等,難以“高攀”。后來,“我”因考上大學躍出“農”門,轉成了夢寐以求的供應戶,而李清梅招工進了繅絲廠,但戶口仍在嶺上村,持農業戶口。由于當時“供應戶和農業戶結婚,生的孩子隨母親,也是農業戶口”,“我”和李清梅的地位迎來了反轉,這道“戶口”的鴻溝再次橫亙在兩人之間。而父親執拗的脾氣和對“戶口”的心結,如同繩索捆扎住“我”,那強大的父愛羈絆,讓“我”始終不敢沖決而出。最終,“我”和李清梅的感情在“我”不斷的拖延和逃避中無果而終。
“戶口”作為那個特殊年代的身份標識,不僅構成了"我"與李清梅之間難以跨越的鴻溝,更在更廣闊的社會維度上,深刻影響著嶺上村、菱湖鎮乃至金溪縣普通民眾的生活軌跡、情感歸宿與心理狀態。這些零散卻真實的生命歷程,共同勾勒出一個時代的群像。
“我”通過寒窗苦讀實現階層跨越的故事,不僅是個人奮斗改變命運的縮影,更折射出當時農村青年渴望通過個人努力擺脫身份束縛的集體意識。作者通過多重人物的命運際遇,層層展現了“戶口”這一普遍性問題對青年男女婚戀造成的深遠影響。
李清梅繅絲廠的室友程姑娘、同學肖月波的遭遇,都印證了農業戶口女工在婚戀中的困境——“繅絲女工命苦,男的供應戶,女的還是農業戶,生兒育女跟著母親走,一個人好不算好”。這簡單的話語中,蘊含著深重的時代烙印。而文化館的徐老師因娶了農村戶口的妻子,致使三個孩子都隨母親戶口,一家人生活拮據的現實,更加深了人們對這種身份差異的顧慮。
正是這些具體而微的人生故事,讓我們得以穿越時空,觸摸那段歷史的質地。在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中,我們看到了他們為了生存奮力掙扎的身影,感受到了他們在親情與愛情中綻放的真摯光芒,也體味到了他們在重大人生抉擇面前的踟躕與心酸。每個人都在命運的洪流中尋找自己的渡口。他們的故事,既是個人生命歷程的見證,也是整個時代的群像寫照。
“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悅,不堪持寄君。”小說以南朝陶弘景的歸隱詩的詩意貫穿全篇。“白云”作為超越塵世生活的象征,代表了一種悠閑自如的生存狀態。而正如詩中所言,這份怡然自得雖能帶來滿心歡喜,卻無法贈予分享。青山相愛,白云相待,“我”和李清梅的情感最終如白云飄去,只留下過往的記憶。“我”面對這份感情時的躊躇不決,實則折射出在價值取舍間的深層困惑。這種困惑不僅源于現實處境的羈絆,更來自內心價值選擇的糾結。
小說既描繪了逝去年代的生活圖景,又在回溯中巧妙聯結起過去與現在,讓歷史與現實形成對話。盡管小說中的“戶口”問題已經成為歷史,但人們在情感選擇時面臨的困境卻依然存在。在當下語境中,昔日的“戶口”問題可能轉化為對方的收入狀況、職業穩定性等現實考量。而父子代際之間的理念碰撞、戀人之間的情感隔閡、人際交往中的價值沖突,仍然以不同形式存在于當代人的生活中。
因此,《嶺上多白云》表面上是對故土與青春往事的深情回望,實則觸及了更為深邃的情感維度和思想層面。作品通過對過往生活片段的細膩描摹,不僅喚起讀者對特定歷史時期的記憶和思考,更引發對當下人性境遇的深入思索。這種跨越時空的情感共鳴和價值思考,正是小說的獨特魅力所在,值得讀者細細品味,深入體悟。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現供職于無錫市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