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魚之樂
1.
他,坐了很久了,五六個小時沒挪動一下屁股。喝口水,眼睛也盯著漂兒。漂兒一動,心一緊,很多時候是荒信兒。這個魚鉤兒,是新買的,最小最細,不易彎又不易斷。
鉤兒,大一點兒也不行,魚越來越小,越來越賊了。他的家,就在身后北河岸,萬壽寺旁邊的大雜院里。
西邊,有座麥鐘橋,原來叫埋鐘橋。造好的大銅鐘往城里運,卻掉到了水里,沒了。麥鐘橋下有人游泳,他生怕往他這邊游,攪了他的局。河的盡頭是西山,此刻,夕陽無限好。河,就是一面鏡子,并不波光粼粼,沒有方向也沒有漣漪。
東側是廣源閘,過去會有魚群,他曾經在那兒釣到過一條二斤多的大草魚。河的南岸,穿越北京四環五環六環,縱橫交錯。河,沒有海的激情,沒有江的奔騰,沒有湖的浪漫。拐彎處,床道會變寬;直行時,會顯得長遠。改彎取直,設閘口、建碼頭、架橋梁,興人文景觀,涓涓補給來之不易。人工運河以博大的格局守著自己的底線,遵循著自己的命運。
春秋邗溝,隋唐運河。京杭大運河,以半個長江的體量,六十個西湖的容量,兩千多年縱橫捭闔,沉浮生息,映朝代興衰,滌眾生蕓蕓。曾經的商賈云集,千帆競渡;曾經的夾岸高柳,綠樹紺宇;曾經的廣田小池,宮殿巍峨。今天的文旅創意,網紅打卡,綠水青山,生態文明。無數的能工巧匠、仁人志士再造中國神話,曾經滄海難為這水。
大運河修通之后,它的優勢遠超建造者的想象,它不只是用來供養都城市井,還是一條灑滿金子的水道。近半個中國的貿易,天南海北的山川平原,沿岸城鎮,宮廷的奢華,百姓的生活,都被卷入了這條漫漫長河之中。
滄州、揚州、湖州、常州、杭州、寧波……這么多地方用河水浸潤,用血脈銘記。馬可·波羅記錄了如夢似幻的東方盛景,作家徐則臣闊筆寫了《北上》。它不只是漂來了一座北京城。
以北京母親河永定河為首的五大水系中,大運河或許微不足道。一個“漕”字卻凸顯它的特殊地位、它的責任、它的擔當。郭守敬建議將白浮泉水引入舊閘河以濟漕運,增辟水源。農業灌溉首次降到次要的地位,商業初顯崢嶸。
天,快黑了,他終于釣上一條鰷魚,北京俗稱小白條。這是繼兩天前釣到一條小泥鰍后再次釣到的一條魚。小白條掙扎著,他并不著急收線,抖著中腰,站了起來,左踱右跨,揚揚得意遛著魚。
“就這小不點兒,至于嗎?”“嘎子?小噘嘴?趴趴魚?”
斜西岸的人都攏了過來。什么魚呢?魚小,頭大,身體幾乎是透明的。他的高級魚鉤居然彎了,倒刺兒深深地扎進了魚鰓里。魚用鰓呼吸,每個鰓片、鰓絲、鰓小片都會完全張開——它要給自己最大的攝取水中氧氣的機會。
釣魚人吃力地想摳出魚鉤兒。不對呀,這還有個魚鉤兒銹跡斑斑。小白條被痛撐大了嘴巴。他終于摳出他的新魚鉤,鰓絲又彈了回去。旁邊的幾個人議論紛紛。有觀者說,那個舊鉤是我的,去年我釣過,它切了線跑了,這魚兒命真大。
白條魚,就是莊子和惠子曾經為之辯論了兩千多年的鰷魚。那一日,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鰷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
濠濮間,北海公園的園中園,是乾隆的閑情——他總是想加入莊子的辯論。此處古松蔥郁,來自北面先蠶壇的浴蠶河水經畫舫齋緩緩流入,魚兒在曲橋、水池、山石、回廊,漂游于咫尺之間。漂來了桑梓、蠶絲,中國紡織業的錦繡。
2.
從萬壽寺的山門里走出一對父子。萬壽寺現在是北京藝術博物館。小男孩兒不停地問:好好祈愿,人的壽命就會有一萬年嗎?下了臺階,剛好到了岸邊。
“河,會老嗎?”小男孩兒又問,舉起礦泉水瓶子喝了幾口水。他看見了釣魚人正在摘鉤。
“這么小的魚,給我吧!”小男孩兒把小白條小心翼翼放進礦泉水瓶子里。人們說,要它干嗎?它活不了。
小男孩兒是廣西人,他的父親在挖新中國成立以來第一條通江達海的運河——平陸運河。“比京杭大運河更磅礴。”孩子不信,父親心中也疑惑,所以想來北京看看很多“第一”。
地球表層70%為水。這些水,有很多名字:洋、海、江、河、湖、溪、泉……運河是接收徑流而形成的水道。北京運河北端上游水源來自北部山區的白浮泉,白浮泉已無泉。任何人工運河可能會因為中途水流入量比蒸發量小或者沒有遇到其他水體而干涸殆盡。
清朝中期,玉河河道越來越窄,東不壓橋原本寬闊的能過大船的橋洞就沒有了用武之地。于是填埋了部分河道,并把一半的東不壓橋雁翅埋了起來,并在其上修建了玉河庵。庵,小廟,為祭祀玉河,玉河已似涸轍之鮒,但庵堂香火旺盛。
曾經的大運河,除航運外,還可用于灌溉、分洪、排澇、給水等。現如今,大部分只作為北京城市景觀,既有兩岸青青,亭臺樓閣,也有駁岸硬化,河寬變窄。融合與剝離共生。海,應許永恒,江,應許奔騰,大運河應許我們富足安寧。天地,一張白紙,水為墨硯。
世界有五百多條運河,長度排在第一的是我國的京杭大運河。被稱為世界七大工程奇跡之一的巴拿馬運河,長度不過是京杭大運河的二十二分之一。
太平洋與大西洋,此岸與彼岸不同的高度決定了巴拿馬運河自東向西奔騰不息:海水的熱膨脹,鹽分濃度的不同,風應力的平衡,水位的傾斜,地球自轉的偏向力……自然的事情自己解決,狡黠的巴拿馬人利用了更慧黠的自然,盆豐缽滿。
3.
他把魚送給孩子,連同那個魚鉤兒,決定從此再不釣魚。他呆呆地看著對岸的畫。這些做舊的畫是十年前申遺時掛上去的,風吹日曬,更加模糊。都是名畫:“萬國來朝”“合璧聯珠”“慈寧燕喜”“壽宇同游”……記錄了乾隆帝為其母崇慶皇太后慶壽場面。
孩子舉著礦泉水瓶子,往東,順利地穿過紫竹院。河岸水草異常豐盛。順著太平湖,見濃濃人間煙火。至南長河。這原是與西護城河和積水潭直接相連的。1905年,因詹天佑修建京張鐵路,河流改道向北折行,繞過西直門車站,經動物園和北京展覽館,轉向東與北護城河相銜接。這就是“幾”字形轉河,山不轉水轉的轉。
孩子進了動物園,剛想把他的小魚放進去,只見岸邊有個牌子:不可釣魚,不可放生,勿投喂!
小男孩兒記著釣魚人的囑托,找干凈的水。什剎海至前三門的進皇宮的玉河河段,也被稱為“御河”。明代以后,漕運逐漸衰敗,玉河就作為一條內河長流在京城,1956年玉河全部改成了暗渠,就此消失。2006年“北京玉河歷史文化恢復工程”啟動,古玉河故道恢復了480米。
澄清閘也稱海子閘,包括澄清上閘、澄清中閘、澄清下閘三座水閘。“閘,有什么用呢?”“有閘,河能唱歌,河能跳舞,河會快樂。”男孩兒的父親一直在丈量思忖著地勢地形而猶猶豫豫。或許是水至清則無魚,小蝦米也難覓蹤跡。
瓶子里的小魚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了,他也不知道這三個澄清閘自明初已經廢棄。
4.
現在水最多的地方應在通州吧。通州之謂“通”,以得水之利,為畿輔襟喉。運河北京,源水島在水中央,源水有島,復泉可興,五河交匯,永通遼闊。
永通橋建于元代,中間設有大拱券,利于漕船通行。這是通惠河上運糧船的必經之地。橋,水,曾應許了人們百舸爭流,曾經也是躊躇滿志。這條河漂來了很多漂亮的公園以及恢宏的北京大運河博物館。
小男孩兒很想進去看看,但他還是想先把小魚安葬好。潞河桃柳、月島聞鶯、叢林活力、銀楓秋實、明鏡移舟以及高臺平林,公園六景十八觀,繪北方美景,畫江南水鄉,確實比岸邊的仿古畫生動許多。博物館已經關門,看著厚實的帆型屋頂,巨船的輪廓,孩子把他的小魚兒埋在了公園里。莊子與惠子在濠水橋上游玩時的對話,在求真、崇美、拘泥與超然中展開,持續至今。
北京通州張家灣的皇木廠村,是明代皇木廠的遺跡。廠,堆場,倉庫。村子也因此而得名。那時,通惠河就已經淺澀,不能行船。為修建北京城,從南方運來的各種建筑材料在張家灣附近暫存,再轉運至北京城。
皇木廠村為了體現運河特色,在村內修建有一條人工的小河,小橋流水,宛如水鄉。父親想起自己正挖的平陸運河,孩子想著該開學了,作業還沒寫完。“我們回家吧。”父子二人幾乎同時說。
他們住在巴馬,命河河畔。命河的準確位置在廣西田垌里。命河澆灌著稻谷、蔬果、油茶花。油茶花開花后果實榨油。命河的走向,酷似一個巨型草書體“命”。
在我們所生活的這個蔚藍星球上,存在著無數條河流,沒有一條河不是蜿蜒曲折的,人類從沒見過一條筆直的河流。在奔騰不息或涓涓細流中,在高山、大地、草原、平川、農田、房舍、巢穴中會受到地形影響。河,會不斷地調整方向,形成彎曲美妙的河道。
運河老了,不需要濃妝艷抹;運河也正年輕,請允許和珍惜它的疑惑。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