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王天麗，中國作協(xié)會員。2012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并發(fā)表作品，主攻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十月》《天涯》《作品》《青年作家》《長江文藝》《萬松浦》《廣州文藝》等文學(xué)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出版小說集《三色瑪洛什》《銀色月光》，榮獲第六屆西部文學(xué)小說獎。

冬季的天色早早暗了下來。燈火通明的樓體像只巨大的玻璃魚缸，辦公族活動的身影像某種水生物種，顯然是快脫水的那種，盡管頭頂換風(fēng)系統(tǒng)“嗡嗡”作響，還是讓人覺得氧氣稀薄。下午的會議結(jié)束后羅昔立在窗前活動著僵硬的脖子和雙腿。

“預(yù)報說，今天有雪，大雪！”說話男子的身影映在玻璃上，削瘦的面孔配著寬大的黑色眼鏡框，一邊啜飲著手里的茶水，一邊感慨。好像是那個部門新來的，一時記不起名字，羅昔感覺眼前的一切都像遙遠世界的投影。

“預(yù)報到底準(zhǔn)不準(zhǔn)呀？都到這時了，還沒有下雪。”立在窗前的男子似乎讀懂了羅昔的心思，沙啞的語調(diào)中有一絲憂慮和不甘心。

整個冬天，雪遲遲不肯光臨羅昔生活的城市。小時候林場的大雪從十月底就開始了，一場接一場，隆冬時分會將整個林場掩沒，山體和樹木披著銀裝，窩在雪里的房子只露出屋脊，里面?zhèn)鞒瞿腥藗兒染撇氯瓡r粗礪的吆喝聲。喝了酒的父親帶著羅昔朝山坡上的松林里奔跑，呵出的白氣，結(jié)了霜的眉毛和胡須，雪花從樹枝上飄下來落在炙熱的脖頸上，腳下“吱吱”作響的雪，堆雪人，滑雪橇，歡笑……這些都是童年的記憶了。長大后值得回憶的事情真不多，但雪是個例外，每一場雪總會帶來與以往不同的體驗，天橋上、地下通道入口、車站、窗口，她望著飄飛的雪花會在心里驚嘆，伸出手去迎接，仰面去感受，那冰冷的陌生感，隱藏著不為人知的記憶，像見到闊別多年后不敢相認的親人。

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夾在高樓縫隙中，街燈和霓虹招牌暈化出彩色的光，不一會兒對面山上的白塔便在霧氣中失去了僵硬的尖頂和邊角，如同正在隱身的巨人，瘦長彎曲的街道河流一樣承載著緩緩蠕動的車輛和人群，向左、向右，最終去了不知道的地方……

預(yù)報有時很準(zhǔn)呢，未來有一場風(fēng)、一場雨，大小，強弱，什么時間開始，什么時間停止。人類強大到可以預(yù)測的事物越來越多，范圍也超出想象，前兩天微信朋友圈里熱議“大數(shù)據(jù)”可以預(yù)測出人什么時間得哪種疾病，什么時間壽命終結(jié)……人們沒有了秘密……如果真的這樣，生活失去了未知，許多事情還會發(fā)生嗎？戀人會走到未來嗎？羅昔在想，生活中還會有如此多的困惑和煩惱嗎？

得不到答案的男子沿著走廊離去，一只手端杯子一只手插在褲兜里，兩條瘦腿，肩膀奇怪地傾斜著，孤單和落寞的姿態(tài)像失去了重力牽引的漂浮物。

31日晚8點。收回視線的羅昔看了一下腕表，紅色秒針和一只小羅盤在銀色的表盤上顫動。舊年的最后一天，意味舊的結(jié)束新的開始？或許什么都不是。今天與往日以及未來并沒有什么不同，人們只在想象中，在今天和明天之間安排了一扇門，午夜十二點，那扇門會自動敞開，而你不得不焦頭爛額地迎上去。

手機里有人提前發(fā)送新年祝福：新年好! 屏幕上伴隨了飄灑的禮花。

新年好！羅昔復(fù)制粘貼加上三朵玫瑰，一邊回復(fù)一邊從單位走出來，帶著些茫然，隨意走著，心想，如果預(yù)報可信會趕上新年的第一場雪呢。

市中心很熱鬧。裝潢華麗的飯店、影院、游樂場為一切都標(biāo)注好了精心計算過的價格，健康、平安、友誼、歡樂和愛情都可以放進奶茶、蛋糕、冰激凌和紅玫瑰里打折甩賣。立交橋上裝扮新潮的男女摩肩接踵，橋下拐角處一個女孩乞討似的兜售廉價的頭飾和珠花，小攤上烤紅薯和炒板栗的香氣廉價地四處飄散。百貨大廈外掛屏幕上播放著新聞，厄爾尼諾、溫室效應(yīng)、碳排放，一只爬在冰層上的北極熊漂泊在汪洋之中……拍攝完畫面的人有沒有去營救它？無法擺脫的命運的既定感悲哀地襲上羅昔心頭。

擠出了人群，到了新華路上的白石街，這兒是羅昔和郭小城剛來北市時的根據(jù)地。城區(qū)一直建設(shè)、南擴，這種邊緣像被遺忘的角落，路兩邊形態(tài)各異的出租屋還在，頭頂是橫七豎八的晾衣竿分割過的天空，生了銹的綠郵筒讓人懷疑十幾年前的信件還沒有寄出。山野理發(fā)店門口的三色燈一直在旋轉(zhuǎn)，年末本該是最忙碌的時刻了，店里卻沒什么生意。羅昔還能認出那個歪在轉(zhuǎn)椅里滑動手機的理發(fā)師，他叫楊子，當(dāng)年也是個瘦削的陽光少年，能說會道，會在手指間雜耍似的轉(zhuǎn)動剪刀，如今他已經(jīng)發(fā)福，衣服下肚腩凸起，油脂旺盛的臉上胡子拉碴，正應(yīng)了“油膩”二字。隔壁縫紉店小招牌上還寫著扦褲邊3元，換拉鏈5元，縫紉機前曾經(jīng)叫珊珊的俏模樣女孩現(xiàn)在有一副生育后松垮的體態(tài)。再下來，是桂發(fā)包子鋪，冒著蒸汽的油乎乎的籠屜一看就是早年的，肉包和素菜包一個價。只有一家蔬菜店變成了奶茶店，一米高的柜臺上擺著飲料機和罐裝的原料，墻上目錄表里日語和韓語夾雜的飲品名稱讓人叫不上來。

時間過得真快，像歌里唱的“有多少夢想都來不及實現(xiàn)呀”。羅昔記得有一次理發(fā)時楊子說他的夢想是在寫字樓和商鋪集中的“大西門”租個帶個閣樓的店，上面做美容，下面理發(fā)，理發(fā)要有兩面墻的落地鏡、十人座轉(zhuǎn)椅，可十幾年過去了，他的店還是舊模樣。缺少變化的街景也會讓人心安，羅昔心緒煩亂時會過來看看剛來北市時他們在附近租住的地方。當(dāng)年郭小城白天跑出租，晚上上電腦培訓(xùn)班，羅昔白天在商場當(dāng)收銀員，晚上自學(xué)會計課程。忙碌的一天后，小城帶回她喜歡的避風(fēng)塘香芋奶茶，她從商場帶回打折的蔬菜。入睡前倆人計算一天的收入，一周、一月、一年，他們把未來設(shè)計成表格貼在墻上，每次完成一個小小的目標(biāo)都會去慶祝一下，吃牛排、涮火鍋、約著朋友唱卡拉OK，偶爾喝點蘇打水和雪碧，郭小城守著諾言滴酒不沾。

當(dāng)年租住的房間在六樓，某單位廢舊的員工宿舍，如今樓沒了，成了正在建設(shè)的工地，四周被藍色鋼板隔離了。羅昔仰面，在空中大概的位置勾畫出那房間的輪廓，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只撿來的紅沙發(fā)，一間可以站著沖澡的衛(wèi)生間，它像一個透明的盒子依然懸在夜空里。

晚飯的光景，小巷雖然殘破，也有些節(jié)日樣子，燈光比平日明亮，飯店進出的人臉上蕩漾著喜悅的微醺，講話的調(diào)門也比往日響亮，空氣里飄浮著食品的氣味。羅昔的肚子發(fā)出“咕咕”聲，藏了個青蛙似的，她記起午飯時點了套餐，公司會計張惠坐在對面笑說她吃飯像貓一樣，還問她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臉色不大好。

羅昔說沒胃口。“沒胃口？”張惠大塊頭大嗓門，臉上擺出一副永遠都理解不了“沒胃口”的表情，她大剌剌地從羅昔盤里夾走肉塊，問她例假是否正常，該不是懷孕了？羅昔尷尬地搖頭。在公司里張惠視她為同盟軍。張惠也一直沒孩子，這段時間正在醫(yī)院做各種治療。上周她去醫(yī)院抽取卵子，要做試管嬰兒。那么長的針，比這長，張惠一邊扒拉飯菜一邊用筷子比劃著：“簡直不是人受的罪！太嚇人了，疼得都直不起腰，我家那位連句安慰的話都沒有。”羅昔聽了想嘔。

羅昔在飯店門前猶豫了片刻，招牌上有她平時愛吃的牛肉米粉，但不知為什么，色澤鮮艷的食物照片并沒有激起她的食欲。一只貓兒從她身邊溜過，貼著墻根準(zhǔn)備擠進一間半開窗子的地下室，羅昔喚它，它晃晃尾巴遲疑地張望。羅昔喜歡小動物，小時家里養(yǎng)的貓經(jīng)常在夜里鉆進被窩咬她的腳趾頭，母親說貓會傳染絳蟲病，偷著送人了。喜歡歸喜歡，羅昔從來不曾想過去寵物店購買一個活物，她心里覺得不管阿貓阿狗，但凡是個生命，來來去去都是緣分，緣分讓人最難琢磨，就像她和小城住在出租屋時收留過“皮皮”。那是一只混血拉布拉多小狗，剛來時很瘦小，睡在那只與它一樣“撿來”的紅沙發(fā)上，后來它長大了，沙發(fā)也被睡塌了。他們搬新家時將那只紅沙發(fā)扔了，專門為它買了個“窩”，誰知“皮皮”在新房里尋找了幾圈，竟然哀嚎著逃走了。小城罵道：“畜生就是愚蠢，不知道好歹。”羅昔卻被“皮皮”的愚蠢感動了許久。

大概是看出羅昔手里沒食物，小貓擠進窗縫里不見了。窄巷上空響起琴聲，有人練琴，有人在旁邊打節(jié)奏，重復(fù)著某個章節(jié)，八小節(jié)的主題重復(fù)一遍，開始了三次變奏，她聽出是《少女的祈禱》

，清脆的琴聲水銀瀉地般潑灑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羅昔曾希望有個女孩，甚至設(shè)想過讓她學(xué)著彈鋼琴。剛搬進新居時羅昔去商場看過鋼琴，凱撒堡、舒密兒，德國原裝的，中國組裝的，她還在書店里留意過琴譜。可是一直懷不上，醫(yī)生說他倆的身體沒有大毛病，建議調(diào)理調(diào)理等等看。雖然醫(yī)學(xué)上有各種手段，但你知道強扭的瓜不甜，還是自然生育的最好。

孩子也會選擇父母，羅昔記得以前看過一本書，說孩子還是天使時，經(jīng)常躲在云層里觀察人間，選擇他們喜歡的人做父母。

她渴望有一個孩子，一個拯救他們的天使。如果有個孩子，小城大概不會再次酗酒，藏在書架背后的空酒瓶，一共十二個。這件事情讓羅昔幾近崩潰，讓她懷疑起當(dāng)初的決定，并思考著所謂的愛情。那不是愛情又是什么？她從來沒有懷疑過，因為她相信一個能為自己戒酒的男人值得自己去付出。

她從地下通道穿過馬路，陰冷潮濕的通道里有股冰冷的動物尸體的氣味，還有尿堿的味道，人們向著另一個方向涌動。

羅昔上高中時遇到了郭小城。林場上沒有高中部，羅昔和林場的郭少紅一起去了縣城的寄宿學(xué)校。后來羅昔知道郭少紅有個哥哥是縣木材廠的司機，在縣城有一套小居室。當(dāng)時少紅的哥哥已經(jīng)離了婚，按少紅的說法，是因為她哥經(jīng)常在外地跑運輸，偶然回來也總?cè)e處“鬼混”，染了酗酒的惡習(xí)。郭少紅談起這個哥哥多是哀嘆和嫌棄的口吻，好像他們家里人對他的狀態(tài)多半是置之不理。那套小居室經(jīng)常空著，周末，郭少紅約羅昔去住過幾回，在那兒可以改善伙食，洗熱水澡。有天晚上郭小城半夜回來了，喝得酩酊大醉，在衛(wèi)生間嘔吐，少紅貪睡懶得理，羅昔給他打了洗臉?biāo)€倒了杯熱水。后來他主動邀請羅昔和他妹妹來家里，給她們燒好吃的紅燒帶魚、糖醋排骨，從那時起他不喝酒也不外出，收拾得干凈整潔，人也有了幾分英俊和清爽。

沒有人看好他們戀情，羅昔上大學(xué)后，羅昔的母親為了讓他們分手，給教導(dǎo)主任寫信。信上說，女兒陷入了一場荒唐的戀情，那男的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沒有體面的工作，還有過婚史，說白了就是個騙子，是個酒鬼，而羅昔太幼稚，她正在犧牲自己的前程。

教導(dǎo)主任是個負責(zé)任的女人，她專門找羅昔到家里談心。主任介紹自己丈夫為“我家先生”。

“我家先生和我是大學(xué)同學(xué)，一起考研，一起留校任教。”教導(dǎo)主任的先生，有些禿頂，身體微胖，正在狹小的廚房里燒菜，穿著教授們都喜歡穿的灰白色的開襟毛衫，臉上掛著配和的笑容。接著主任又介紹客廳一角的胖女孩，女孩坐在絲絨罩著的琴凳上，神情有些木訥，厚底眼鏡后是一雙不安的眼睛，“我女兒芳芳，十三了，鋼琴過九級了，”又說——主任轉(zhuǎn)向女兒，口吻像勸說又像命令——“芳芳，聽媽媽的話，一會兒給姐姐彈一曲你拿手的《少女的祈禱》，嗯——”

女孩低頭擺弄著嬰兒般的手指，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在羅昔眼里主任像個推銷房產(chǎn)的，她的房間是幸福家庭的樣板間，搭配著一個合格的丈夫和一個聽話的孩子。

主任問得很仔細，對方多大了？做什么的？發(fā)展到哪一步了？一起了嗎？羅昔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主任顯然掌握了不少情況。

“愛情不能靠幻想維持的，年輕時的想法”，她搖頭，“只有善良和同情心絕對不行……錯誤的開始不會有正確的結(jié)局……你看，我們羅昔長得多好，以后你帶的研究生里有合適的，對，那個姓張的男孩，一下想不起叫什么了，年齡大些但是穩(wěn)重，嗯，是吧？”

“我看也是。”正在擺碗筷的她家先生笑哈哈地應(yīng)和。

羅昔留下來用了餐。房間整潔溫馨，紅柚木的地板，厚厚的窗簾，亮閃閃的家電和罩著白色蕾絲的實木家具。鋪著碎花布的桌子上飯菜誘人，紅燒帶魚，茭白肉絲，一大碗糖水煮的溏心蛋。她需要營養(yǎng)，因為她偷著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

羅昔吃得很多，一言不發(fā)地把眼淚流進糖水里，又吃進肚子里。她看到主任與她家先生交換了意味深長的眼神，搖頭、嘆息，嘴角上又分明有一絲說教后的愉悅。

“我先替你保密，如果反映到校領(lǐng)導(dǎo)那里，這種事情學(xué)校處理得很厲害，畢業(yè)會受影響——但你得保證和他分手。”主任給她夾起一塊炸得焦黃的帶魚，放進那只已經(jīng)空了的碗里，羅昔剛吃飽的胃又像被掏空一樣難受起來。

出了通道，風(fēng)吹亂了頭發(fā)，她系緊圍巾掩了掩大衣，剛上腳的新鞋有些磨腳。饑餓襲來，一陣陣，像有什么開始吞食她薄薄的胃壁，咬不爛又吐不出，但她仍想不出去吃什么——包子？餛飩？紅豆粥？溫?zé)岬摹⒚訝€的氣味，都不對胃口。她想有一碗蛋黃剛剛凝結(jié)的溏心雞蛋。幾顆不起眼的星星被云遮住了，預(yù)報越發(fā)接近準(zhǔn)確，雪在來的路上。她嗅到遠處山野的味道，尖利的寒冷中夾雜著一絲新鮮植物的苦澀，西伯利亞紅松、樟子松、云杉，羅昔總傻傻分不清樹種，父親說氣味不一樣，杉樹是青草的香，松樹有股苦澀的香，越冷味道越濃。

手機“叮”的一聲打斷了思路，她滑開屏幕，“新年快樂！！！”，接著又是一堆紅包和禮花的圖案。這種虛來虛往的祝福讓她只能苦笑。是張佳玉發(fā)來的短信，羅昔有些意外，上次聚會后她們就沒有再聯(lián)系過。

“同樂，同樂。”她回復(fù)了兩支玫瑰，一杯咖啡，本來還要加一個擁抱，猶豫片刻后省去了。

佳玉算得上是羅昔上大學(xué)時最好的朋友了，衣著樸實模樣憨厚的女孩。她們一個班，宿舍里睡上下鋪。

當(dāng)年，佳玉也是同學(xué)中最早知道羅昔戀愛的。“你一定是戀愛了，不然怎么老在夜里翻來覆去，唉聲嘆氣呢？”佳玉睡在下鋪。

她忍不住給佳玉看了夾在書里的照片。佳玉說：“哦喲，挺帥，像個演員。”她又告訴佳玉，其實家里人都在極力反對著。

“家人總是反對我們做的一切，他們覺得自己有權(quán)力。”佳玉是個說話很有趣的姑娘。

在學(xué)校禮堂看完電影，她倆去小湖邊聊天。夏季濡熱的風(fēng)里夾雜著陣陣蟬鳴，躍出水面的魚兒攪擾著夢境般的湖面，茂密的樹木和花叢里總有悉窣的身影和呢喃的低語。羅昔訴說著相思的苦澀，佳玉則傾訴著單戀的苦惱。佳玉說自己喜歡上了校合唱隊里的矮個子“自來卷”指揮，可是“自來卷”喜歡隊里的高個子領(lǐng)唱，這份苦惱讓她魂不守舍茶飯不思。

快退學(xué)那陣，佳玉說羅昔晚上總在做噩夢。高燒引發(fā)的驚厥讓羅昔喊出了許多可怕的夢話，滾燙的夢囈和哭泣沿著上下鋪的鐵管傳來。有一次半夜時佳玉推醒羅昔，遞過一只暖水袋，讓她暖在肚子上。羅昔事后推測過，應(yīng)該是佳玉說出了她懷孕去地下診所流產(chǎn)的事情。

手機里閃出的信息還是佳玉的，“代問你家那位好！”羅昔愣住了，一時想不到該如何回復(fù)。

街道又重新喧鬧起來。百貨大廈在燈光的裝飾下變成橙紅色，不知從何處升起的節(jié)日焰火，在夜空中夢幻般地綻放。街上人流依然熙攘，他們像是奔赴同一場約會。可是除了圣水灣，羅昔再想不出自己該往哪里去？

三年前他們從出租屋搬出來，住進圣水灣的大房子，還買了車。剛搬到新居，傍晚時他們一起散步，像一對生活安穩(wěn)富足的夫妻，穿著情侶裝，環(huán)步小區(qū)里精心修建的亭榭、花壇、人工湖，小城緊緊握著她的手，好像一輩子都不會放開。羅昔大著膽子聯(lián)系母親，請她過來住了幾天，這是她到北市來之后第一次聯(lián)系母親，她們母女通過這次見面冰釋前嫌了。有了房子、車子，母親覺得女兒當(dāng)初放棄學(xué)業(yè)、眾叛親離的代價總算有了回報。羅昔也有了揚眉吐氣的感覺，除了和母親恢復(fù)關(guān)系，還和幾個大學(xué)同學(xué)有了聯(lián)系，甚至參加了一次同學(xué)聚會。聚會上她才知道這些年來北市工作成家的同學(xué)有好幾個，其中就包括張佳玉。聚會時有人說起當(dāng)年羅昔退學(xué)創(chuàng)業(yè)的事，有同學(xué)夸張地說，比爾·蓋茨、喬布斯也是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創(chuàng)業(yè)了。雖然她聽出話里夾雜著嘲諷，但她還是有幾分高興。張佳玉也來了，在同學(xué)中她算是變化大的，胖了，也顯老，更讓人吃驚的是她一直沒結(jié)婚。羅昔覺得過去的事也許是個誤會，有那么片刻，她倆像回到了上學(xué)時的親密狀態(tài)。佳玉主動說起了李杰，羅昔才知道合唱隊的矮個子卷毛指揮叫李杰，李杰一畢業(yè)就與高個子領(lǐng)唱結(jié)婚了，沒兩年又離了。佳玉又說她對那個叫李杰的男孩一點感覺都沒了，那是一時沖動。

“這么看來只有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感情才是愛情。”佳玉由衷地說，“像你這樣，勇敢地愛了一把。知道你現(xiàn)在的情況，真心替你高興，你那位還好嗎？”羅昔沒有回答，只是握了握佳玉有些濕潮的手，佳玉激動得面色潮紅，又接著說，“我沒告訴過你，是教導(dǎo)主任讓我看了你媽寫的信。我當(dāng)時認為我那樣做是真的在幫你，沒想到你會退學(xué)。”

“……沒事，現(xiàn)在，這不，挺好嘛。”羅昔深吸了一口氣，有一刻她從內(nèi)心深處體味到原諒某些人和某些事的快樂。

接著又有同學(xué)說起了教導(dǎo)主任。退休沒幾年，她家先生就得重病走了，她女兒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上出了些問題，高中都沒有讀完就輟學(xué)了，長期吃治療精神方面的藥物，胖到不成樣子。羅昔心情復(fù)雜，她想起了那餐味道可口的飯菜，那碗火候正好的溏心蛋。她甚至記起那次去主任家，她起身離開時，一直在餐桌邊安靜羞怯的女孩，應(yīng)該叫芳芳吧，好像是突然攢足了勇氣，跑過去坐上琴凳彈響了《少女的祈禱》。羅昔還是離開了，推開房門，推開單元門，繞過一個小花壇，叮咚、叮咚，音樂重復(fù)的節(jié)奏長了腳似的追趕著她。羅昔回到宿舍，整理了不多的幾件衣物，連書本都沒有帶，也沒有同張佳玉告辭，就退學(xué)了。

夜風(fēng)寒氣逼人，羅昔感覺到了冷，冷得牙關(guān)發(fā)緊，太陽穴跳著痛，還好，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原路返回了，帶著迫不及待的慌張，好像空蕩蕩的家中有什么要緊的人和事在等她。

單元門上人臉識別器閃亮，一塵不染的玻璃門滑開又閉合，它們偽裝得像并不存在的樣子。郵箱里只有幾張銀行和稅務(wù)的對賬單，上面還寫著郭小城的名字。小城是上月離開的，他說出趟遠門，剛好借此機會兩個人都冷靜一段時間，等到年底好做個了斷。

屋里盛滿了寂靜和埋伏在寂靜中的陰影，鐘擺停了，暖風(fēng)也忘記開了。母親也不在，母親來了，一周前又走了，本來說好這次要多住些日子的。

羅昔借口太忙，總留母親一人在家，她撒謊說小城到外省出差去了，又說公司有太多事情要處理，其實她是不知道如何與母親獨處。母親老了后更加絮叨，更加世故，這次是來催生的，帶著幾大包滋補的藥，在一起時不出三句話就會談到生育和孩子。“該要孩子了，趁現(xiàn)在還不算晚，女人生育期過了生出的孩子你是知道的……你知道郭小城和前妻有個男孩嗎？我見過一次，有十七八了，人高馬大，和小城長得那叫一個像！”她把事先煎好的藥熱好，逼著羅昔喝：“如果身體沒有問題，就是體質(zhì)的問題，要調(diào)理。男人稍有點錢就想有后代，你還記得你爸吧？一直嫌棄我沒生兒子，”羅昔還是第一次聽母親說起這件事，“你爸家的男人有遺傳，你爺爺喝酒得了肝癌，你大伯也是酒精中毒，你爸也有遺傳，幸虧你是姑娘。”

白天母親一個人在家里，借故布置嬰兒房，查看房子的角角落落，包括羅昔的衣柜，床頭柜里隱秘的抽屜，閣樓上貯存雜物的箱子。有一天她一把拉住正準(zhǔn)備上班的羅昔：“我知道你們沒有住在一起，是不是離了？哼，郭小城的東西都收拾了。”

第二天，母親說要走了，老高——她這兩年才找的老伴，打電話說腿疼病犯了，需要人照顧。羅昔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屋子安靜得可怕，她的手機鬼火似的在黑暗中閃爍。幾條祝福的信息是她經(jīng)常光顧的美容所和商場發(fā)送的。

指針重合在十二點上，手機屏幕再次閃爍，又有幾個祝福的短信涌入，都不是小城的，羅昔突然明白沒有音訊就是最明確的答復(fù)了。

失望過后她內(nèi)心又有了片刻安靜，她如釋重負地嘆了口氣，隨后身體再次被饑餓叫醒了。雖然餓到要吐，人卻有幾分振奮，必須吃到什么，食物，甚至窗簾和床單也可以。她跳起來沖進廚房拉開冰箱，有一袋味道像尸體一樣的速凍餃子，廚房里還有衛(wèi)生紙一樣的方便面，沒有熱水。她拿出一塊全麥餅干，咀嚼在嘴里無法下咽，又吐了出來，酸腐的胃液和膽汁……她又沖進書房，從幾本書后面找出藏好的威士忌，瓶子里金色的液體像一塊沉睡的寶石，無比誘人，無比溫柔，無比安靜，那種安靜其實是一種等待。她折回到臥室瑟縮在寬大柔軟的床上用顫動的手使勁扭動瓶蓋，酒灑了出來，倒在衣襟上，刺激的味道誘惑著她，她猛地把酒灌入喉嚨，苦澀的滋味如此真切、充實。針刺一般，液體就像她渴望的那樣穿過喉頭，迅速在身體里燃燒起來，一陣溫暖的睡意從腳底泛起，像把冰冷的身軀泡入熱水，頭疼也消失了……很快她又蘇醒了，液體再次流入口腔，片刻后身體像下過雨的云，輕飄飄，雙腿融化了，身體融化了……屋子，包括沙發(fā)、衣柜都在身邊旋轉(zhuǎn)。她飛到天花板上，險些磕破腦袋。她從天花板上望向下方，看見母親因為搶奪父親的酒瓶被父親推倒坐在地上哭泣，父親像瘋馬一樣拉開房門向山坡上奔跑，黑色森林傾倒，冰層塌陷，白色的熊在笨拙地游泳……

窗外下雪了。她飄動著挪向窗邊，雪，像個害羞敏感的小姑娘，不愿意驚擾人間，卻如此浩大、迷亂、溫柔……雪從童年下到現(xiàn)在，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一直下，銀白色的后山，沒過膝蓋的雪地里，母親歇斯底里地喊，快把羅昔帶走，別讓她看見了。羅昔還是看見了，父親凍硬的軀體，像一只四腳朝上的馬，懷里還有一只亮閃閃的瓶子。

羅昔撫摸冰涼的玻璃，把炙熱的面孔貼上去。窗外的雪正在將整個世界掩沒，花園、街道、樓宇都蜷起身體藏在雪下，雪地里有只“皮皮”正在尋找的紅沙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