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體“變法”與思辨回歸——讀蔣藍《寸鐵筆記》
上世紀90年代中期,讀女思想家萌萌的隨感錄作品《升騰與墜落》,對她寫于《歐根·奧涅金》一書上的題記印象深刻:生活得匆忙,來不及感受。
近三十年過去,讀作家蔣藍的隨感錄作品《寸鐵筆記》,看到他在后記里提到萌萌及《升騰與墜落》,真有輪回之感。我確信,我在三十年前對思想啟蒙的渴望和對隨感錄無以言說的感動,又重新獲得了某種稀有的觸發。
文體的力量如此強大。萌萌雖已作古,蔣藍尚且未老,我作為思想的忠實信徒,對閱讀還葆有神圣的信仰,實在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在甲辰歲末一個有暖陽的正午,將泛黃的《升騰與墜落》和新鮮剛猛的《寸鐵筆記》放到一處來讀,不亦快哉。
假如將《升騰與墜落》作為當代女性思想者切入人生深度和廣度的代表作,《寸鐵筆記》能否成為當代男性思想者切入世情和社會萬象的代表作?
作為評論者,我的困擾在于,她和他,前者和后者,既有那么多的相同,又有那么多的差異,我既難將他們捉置一處,又很難將他們斷然隔離。
就像我們很難將萌萌及其思想所處的那個時代,與蔣藍及其思想所處的這個時代,強加融合或者魯莽隔離一樣。
齊白石衰年變法,在寫入近代以來的藝術史的同時,也為藝術世界以外的藝術愛好者所津津樂道。《寸鐵筆記》是作家蔣藍的“衰年變法”嗎?
就作品而言,《寸鐵筆記》能否寫入當代文學史,當然還需要交給時間,但對熟悉作家個體寫作的讀者而言,《寸鐵筆記》有很大的被津津樂道的可能。說衰年似乎早了一些,但說中年又似乎晚了一些。但“變法”確實客觀存在。
我其實是想說,《寸鐵筆記》是和蔣藍此前所有文學作品的外在形貌和內在氣質都迥異的一部作品,它是詩人的詩性回歸,更是思辨的驅使,還是思想的深犁。它不是簡單地重返詩性,也不是盲目地崇敬和重拾隨感錄——假如隨感錄作為一種文體存在的話,他將它的命名進行了一次大膽的革命——斷片。“變法”的奧義或許就在這里。
僅就《寸鐵筆記》在在強調的思辨回歸而言,這個熱衷和迷戀于碎片化閱讀的時代,確乎需要敏感且被責任驅使的作家這一聲破空之呼了。
但《寸鐵筆記》絕不是蔣藍的驟然“變法”,而是早有規律和痕跡可循。或者,他早就做好了“變法”的準備。他決定在迎向花甲之年的同時,減少或者干脆告別沒有難度的寫作:田野考察、歷史人文、城市風物、傳記詞典,它們如果是長刀,那么,《寸鐵筆記》這樣的斷片,就必然是貼身搏擊的短器。從研究人所持有的武器,轉向研究人本身,這樣的變法,本身就充滿了哲理性。
問題還不止如此簡單。長刀讓整體面貌“大略如此”,斷片就可能讓細節纖毫畢現。寫作最見纖毫之處的功力,也可以說是纖毫之爭。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寸鐵筆記》代表作家的變法,首先是作家從細節處洞見了自己的變化,這變化讓他感受到了一種來自生命內部的召喚。
僅就斷片的文體學貢獻而言,蔣藍的“變法”似乎已經邁出了成功的第一步,但要言說掀起“斷片熱”還為時尚早。就我的短期悲觀主義而言,這樣的“變法”還很難喚起一種文學思潮;就時代而言,這是一個萬流分奔的時代,不是一個萬川歸一的時代。
變革者要么登高一呼,應者云集;要么喊破喉嚨,無人呼應。變革者是寂寞的,當然,也是悲哀的。
但長期樂觀主義又提醒我:所謂思潮,總是多少年一個輪回。從隨感錄向斷片,三十年,恰好就是一代人走下去、一代人頂上來。斷片的存在和長期形成的力量,總會有人感受得到。
就具體的文本而言,“思的寸鐵”中的諸多篇什充滿了雄辯力,其中暗含著作家蔣藍對政治、社會、自然、生命等復雜問題的哲學思考,其中的反諷、隱喻和批判,有著淋漓的天性和凌厲的氣勢,是《寸鐵筆記》里既有致敬“隨感錄”、又有開啟“斷片”寫作示范的主題單元。
作家蔣藍未必能成為思想者或者哲學家蔣藍,但是,他這樣著了迷一般深深地沉入到這些天馬行空、稀奇古怪的問題之中,仍然讓我感到訝異而驚喜。
這些問題,能提供給多少人、多大程度的啟發和思考,我保持著最大程度的期待。就這個意義而言,《寸鐵筆記》是一部時間之書。它既是寫給這個時代的,也有可能是寫給萌萌那個時代的,更是寫給未來的某個時代的。
《火與焰的詩學》是長刀與短器最精妙的融合。
很少有作家用這樣天量的文字來闡釋火焰:137則斷片,幾乎就是一部火焰詞典。文學的、歷史的、自然的、社會的、心理的,種種,或者類類,在這樣的長刀里有序列隊。
也很少有作家,用這樣極致少的文字來闡釋具體的火事:火上澆水,得到灌溉的火苗,長成了火墻,看上去,很像馬頭墻,防火墻。
從火到墻,意象的轉移,隱喻也在轉移。當然,情緒也在轉移。
情緒和表達之間,極可能很快速,也極可能很漫長。
就《寸鐵筆記》中的表達而言,作家的抵達有的在一念之間,有的則可能窮盡一生。就直觀性的那一部分而言,作家顯然是情緒和隨感的有心人;就含蓄性的那一部分而言,情緒抵達斷片之路上,通常充滿了難以把握的神秘。
其實,《寸鐵筆記》這樣的寫作并沒有什么秘密可言,但卻是充滿神性的。
解構蛙,是《寸鐵筆記》又一個具體而微的語典貢獻。
這顯示出作家留心萬物的深刻性,和在萬物體察中的乖僻行為。
越乖張,越特立。作為讀者,我們的經驗,常常在這樣的乖僻或者乖張里一無用處。好在,我們可以學習這樣的乖僻和乖張背后,進入萬事萬物的角度。
我曾親見過篆刻家曾杲的臨場治印。鋼的刻刀,不是整個的鋒刃迎向石頭表面的,而是鋼的角。聯想到蔣藍在《寸鐵筆記》中對蛙的解構角度,我明白了進入角度的重要性。
“箍桶匠和厚黑學”這一部分,極像作家的一個文體實驗——不是基于斷片的,而是基于人文隨筆的。和前面的暗喻相比,這樣的想象幾乎就是明喻了,也因此,我們能從中讀出幽默、趣味和博大。
鑒于通識和博雅是今天這個時代又一個比較稀缺的品質,《寸鐵筆記》這樣的開題,當然也可以歸于文學的功德。
最后來說說“話語的舌頭”這一部分。它從陽春白雪,轉向下里巴人,致力于讀書筆記,不是思想的滑鐵盧,只可能是思想的放假,或者,思想短暫性的忙里偷閑。
極像錢鍾書先生在文史哲的學術精進之余,以福爾摩斯探案來放松一樣——事實上,邏輯推理性極強的福爾摩斯探案,也并不能讓人放松。以此類推,“話語的舌頭”,仍然有著思想的堅硬質地。它指向的,仍然是另一個維度的斷片,或者,是偽裝了的短器——在你以為是貼身肉搏的時候,它會斜刺里,刺出這樣的短器來。
刀光閃處,讓人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