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鄉互動激發文學新活力
如果不對城市做限定,不對城市文學的內涵做限定,城市文學不僅歷史悠久,也包羅廣泛。但一般而言,城市文學作為一個所指相對明確的概念,是在新時期才首次出現,其背后的強大推力則是“四個現代化”必然帶來的城市化進程。1983年,在北戴河舉行的首屆城市文學理論筆會,第一次比較明確地探討城市文學這個話題,將城市文學定義為:“凡以寫城市人、城市生活為主,傳出城市之風味、城市之意識的作品,都可以稱作城市文學?!焙髞?,隨著城市化的不斷深化,城市文學的發展走向縱深,也有人認為真正典型的城市文學需要在城市化已經全面展開、尤其是現代城市已經成型的情況下,才算真正確立,因此城市文學被認為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由于我國城市化進程不一,城市化之路充滿差異,關于城市文學的起點和內涵的討論從未中斷,但城市文學與城市化進程的關聯,城市文學相對于鄉土文學的區別性特征等卻一直是不可略過的關鍵。20世紀90年代,也一度有人想要用“都市文學”來取代“城市文學”這一概念,以探討更為典型的城市文學,但由于涵蓋面狹窄,顯然并沒有奏效。
城市文學是與鄉土文學相對的一個概念。沒有鄉土文學,也就沒有城市文學的提法。城市文學的特征是在與鄉土文學的區別中逐步得到確認的,二者互為他者,委實不可分割。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以來,與新時代山鄉巨變同步,我國的城市化進程更加走向深入,城市化率不斷提升,2023年底已達到66.16%,曾經穩固的城鄉結構進一步松動,城市發展迎來新篇章。城市人口的劇增,城市空間的擴大,城市發展的深化等都意味著城市文學有可能迎來新的發展機遇,產生新變從而沖擊以往城市文學的既有范式。
新時代城市文學無疑取得了比以往更為蓬勃輝煌的發展,在表現新時代城鄉巨變、捕捉人們思想和情感變遷、探索審美維度的城市形象等方面都有不俗成就。但也不可否認,新時代城市文學缺乏足夠多的杰作,在呈現城鄉互動的復雜性、表達獨特的城市精神和城市意識等方面所取得的成就不能匹配新時代現實的巨大發展。從量上講,城市文學的體量非常龐大,但從質上講,城市文學的影響力還不是那么可觀。在這個意義上,有學者認為城市文學仍在建構之中,城市文化也在建構之中。這樣的觀點不無道理。在新的時代,期待更多作家作品寫出我們這個時代的城市精神和城市意識。
新時代的城市書寫,要求進行寫作范式的更新。我國農業文明歷史悠久,某種程度上已經成為我們民族文化的基石。在如此強悍的農業文明語境中發展起來的城市及城市文明,確實難以短時間內擺脫農業文明的塑造,從而形成某種混雜的文化景觀。如有研究者所指出的,我們的城市大多可以用“城市的物質外殼,鄉村的精神內核”來概括,而我們的城市文化其實不妨說是“鄉村化城市文化”。而且,我們國家各個地區的城市化進程也存在普遍的差異。不獨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差異甚大,就是一般的小城市,也因為自身的歷史基礎和發展前提,而擁有不大相同甚至完全不同的城市面貌和城市文化。這意味著我們不能籠統地談論城市文學的發展情況和成就,而是應該區別城市文學的不同層次、種類與發展階段,給出差異性甚大的個別評價。與此同時,要基于這樣的復雜狀況,建構屬于這個時代的中國城市文學的美學標準。
如前所述,中國的城鄉文化是互融互動的。隨著交通的便利、人口的流動,城鄉交融的情形變得更加普遍。在當下以及未來一個長時期內,城鄉混雜地帶將是現實最為緊張和充滿張力的地帶。城鄉混雜地帶的文學,有可能成為新時代城市文學乃至中國文學取得重大成就的希望所在。城市和鄉土兩種不同文化的不斷碰撞、交叉和融合,有可能創造出最為復雜、激動人心的現實變化,從而給城市文學提供廣闊書寫天地。目前逐漸興起的縣城敘事、小鎮故事等,某種程度上就是城鄉混雜地帶文學之一種,也在一定程度上提示了城鄉混雜地帶文學可能的探索方向。
我們還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從鄉村走進城市,并用自己手中的筆記錄鮮活的進城經驗。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寫作者來自各行各業,他們進入城市、直面城市,既接受城市發展帶來的機會,也承受城市競爭給予的諸多沖擊。在我看來,晚生代專業作家的城市書寫,盡管具有切身性,但缺乏真正的危機感,也沒有耐人咀嚼的城市痛感,大多浮在城市表象上面,不能深刻地觸動人心。而近年來涌現出的范雨素、胡安焉、王計兵等,卻無不是將自己被城市化沖擊的生命經驗熔鑄為文學創作的素材。他們的寫作因為在個人經驗和時代面影之間的有效勾連,長久地令人震動。2017年,《我是范雨素》一經在微信公眾號發出就引發熱議,其開頭至今仍有敲打人心的力量:“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讀的書。命運把我裝訂得極為拙劣。”事實證明,當寫作者帶著鮮活甚至是充滿痛感的生命經驗去書寫不可不面對的城市時,落下的文字才真正可能切己貼心,成為擁有精神或靈魂的存在。
對于仍處在城市化進程之中,注定不斷遭遇城鄉混雜地帶的中國文學來說,刻意強調城市或鄉土,對任何一面做本質化的理解和區隔,都將注定南轅北轍。城市文學的重心仍在文學,而文學始終要處理人與自己、人與人、人與現實和歷史人與人、人與自身所處時代的關系,始終要在語言、敘述和想象等方面有所建樹。在這個意義上,城市文學并不區別于鄉土文學或其他任何文學類型,城市文學的寫作者要在自己的寫作中吐納整個社會的萬千氣象,不回避城鄉互滲的混雜性,才真正可能成就大的氣象,寫出無愧于我們所置身時代的大作品。
作為研究者,也需要逐步確立一個基于中國城市經驗的城市文學評價標準。在特殊性與普遍性永恒的辯駁之中,我們要以中國式現代化為觀察核心,聚焦中國城市化進程的獨特經驗和中國城市文學的獨特歷程,在思考新時代城市文學時,腳踏中國大地,注重中國經驗。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