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的森林》:在地下森林尋找光明
這些年來,作家孫頻一直在中篇小說這一文體領域持續發力,新作《地下的森林》較之于她此前的作品,不僅在生存經驗的諦視與表達上有所精進,富含形而上的哲學意蘊,而且藝術表達方式也愈加成熟老到。
關于小說創作,巴爾加斯·略薩曾發表過深刻的洞見:“小說是寫出來的,不是靠生活生出來的;小說是用語言造出來的,不是用具體的經驗制成的。事件轉化為語言的時候要經歷一番深刻的變動。”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小說與生活之間存在著千絲萬縷的各種聯系,但在另一方面,小說與生活之間卻并不是簡單的等號。小說是擁有生活經驗的作家運用語言想象虛構出的藝術產品。《地下的森林》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藝術想象資源,就是詩人榆木那部被命名為“礦山筆記”的詩集。我們必須注意到小說結尾處作家所專門注明的“文中除《致梁帥》和《獨行記》之外的詩歌均出自詩人榆木的詩集《礦山筆記》”這樣一句話。本名為徐亮亮的榆木,既是一位擁有煤礦一線生活經驗的礦工,也是一位優秀的詩人。正如《礦山筆記》這部詩集的書名所顯示的那樣,榆木一直在用手中的筆,在以詩歌的方式真切記錄書寫著自己在煤礦生存的經驗。在某種意義上,我們也不妨把《地下的森林》看作是《礦山筆記》的小說版。
《地下的森林》對兩重記錄者“我”與小齊的特別設定是形式上的創新之處。與身為外來觀察者的小齊一同出場的,是一臺索尼攝影機。小齊是懷抱著拍出一部獨立紀錄片的電影理想來到礦區的。“我”既是礦區的子弟,也是一位熱衷于電影拍攝的藝術狂人,之所以能夠順利完成傳媒學院的學業,全都是因為有哥哥張云飛鼎力支持的結果:“那時候我已經上大學了,我在上大學,而他在下井,我的學費還是他下井掙的錢。”故事的邏輯起點是從“我”在縣文聯的文學刊物上不期然間讀到了一組書寫煤礦生活的詩歌:“這些詩讓我覺得似曾相識,尤其是最后一首,我印象太深刻了。再一想,這好像都是張云飛以前寫的詩。”在發現張云飛詩歌在縣文聯刊物上發表的同時,“我”也發現詩作的署名是梁帥。梁帥不是別人,是張云飛當年最要好的工友。他們倆的共同點是都喜歡文學,好朋友已經去世了,梁帥冒名發表好朋友的詩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沒想到,等“我”找上門之后,所了解到的情況竟然是梁帥居然也已經失蹤8年了。令人倍感蹊蹺的一點是,這梁帥雖然已經失蹤,但卻總是會不時地偷偷回家放下一些錢。梁帥失蹤8年,恰好張云飛也是去世8年。
當“我”以礦工的身份真正進入礦井之后,才對井下的黑暗世界有了真切的體驗,在井下呆久了,“我”所生出的便是一種地下森林的聯想。在井下獨自一人看水倉的過程中,“我”發現了那些被刻印在巨煤上的詩歌。其中的一首出自于張云飛之手:“井下的冬雨一直很小心地下著/我在井下用風筒布裹緊自己/靠著水倉的開關坐/想起我小的時候/和父親圍坐在爐火旁/那時,父親還很年輕。”這一細節展現出孫頻非同尋常的藝術想象力,從敘述邏輯的角度來說,正是這些詩行的發現,促使“我”決定繼續尋找梁帥。
讀完全篇之后我們才能明白,原來《地下的森林》所講述的是一個帶有悲劇色彩的“李代桃僵”的故事。事情的真相是,8年前死于那場瓦斯爆炸事故的,并不是張云飛,而是梁帥。為了給家人留下一筆巨額賠償金,張云飛從此假死,而梁帥失蹤,沒拿到一分錢賠償金。”如果說他長期接濟梁帥家人是想求得一種心理慰藉,那么,他最后時刻的主動求死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精神救贖的表現,這種行為如同一束難能可貴的光,照亮了那個由黑白雙色組成的生存世界。
(作者系山西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