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婚禮
“花棍打,九月八,九月十八摘棉花。”
江南有的地方叫花棍為連廂。連廂是用竹子做的,從中間破開一道道口子,將一串串銅錢串在里面,打時,就發出有節奏的聲音。棉花讓人想起豐衣足食,想起人間冷暖。小時候,我家兄弟姐妹多,每到冬天,一家人擠在一張床上抱被取暖的情形如同在目。我好尿床,往往半夜里就夢見到處找廁所,找呀找呀,找到一塊地方,結果可想而知。如果尿的面積不大,趕緊就將熱熱的身子蓋住那塊地方,如果尿的面積過大,一床的人都睡不好,母親只得起來,罵著,換被子,換衣服。那時候,哪有多余的被子,更何談多余的衣服,一般情況下,就只能忍著,一直到天亮,帶著一身的尿騷,上學去了。
我們所住屋子臨街的一進是棉花加工廠,正月十八,棉匠小馬結婚大喜的日子。小馬與鐵板洲的姑娘沙春梅是前年上半年就談定下來的。鐵板洲是棉產區,一九六二年鐵板洲棉花豐產,小馬就是這樣與鐵板洲的姑娘沙春梅好起來的。老閔的妻子梅香嫂從中一撮合,事情就成了。小馬是一個老實人,平常扁擔都壓不出一個屁來,都說做一次媒人添十歲,他與沙春梅舉辦婚禮的所有流程,都要靠梅香嫂操持,好在一切都順風順水。按小馬的意思,第二年,也就是一九六二年臘八就把事情給辦了,但梅香嫂還是請街道上的麻大姑算了算,麻大姑說,小馬的屬相犯了太歲,還是等過了這個年吧。“好事不在忙中起。”麻大姑說。
剛剛度過艱難的三年,小馬老家無為那邊也沒什么人,好在鐵板洲那邊,小馬的丈人老沙人很開通,說,現在是新社會,不必講究太多的規矩。梅香嫂便說,小馬從小孤苦伶仃,讓他講究也講究不起來,只好請老丈人包涵了。話雖然這么說,但差不多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婚期就定在正月十八,若要發,不離八。按照無為那地方的規矩,大通這邊去迎親的要去五人,去單回雙,去時五個,新郎小馬,媒婆梅香嫂,梅明懷夫婦,還須有一個童男,梅明懷就點兵點將到我的頭上,回來帶著新娘子,就是六個人,六六大順,好事成雙。
這個秋季,我就要上初中了。依照父親,去年就歇了我的學,跟著他學手藝,學木匠。母親知道我不愿意,便說,我黃狗(小名)身子骨單薄,再等年把吧。可過了一年,我的身子骨仍是單薄。但父親不管這些,執意讓我歇了學,去跟他學木匠。我同父親抗爭著,明知道拗不過父親,就指望大哥來幫我了。可大哥在煤礦上參加了一個業余劇團,排練獨幕話劇《春歸何處》到處巡演,風生水起的。我自我感覺是無救了,心情一直灰暗得很。梅明懷找到我,我開始是不情愿的,只因我與梅明懷的關系非同一般,最后還是答應了下來。
我母親很高興,那天一早就開始為我做著準備,母親從柜子里翻出哥哥的一件舊大衣讓我穿了,雖然有些肥大,也只好將就了。又再三地叮囑我說到了鐵板洲沙家要些什么規矩,不要走在新郎的前面,以免攔了人家的風頭,進門時不要踏踩門檻,吃飯時不要主動夾菜,人揀什么菜就吃什么菜,筷子不要伸到碗那一頭,哪些菜是不能動筷子的,哪些菜可以動,碗里的飯必須吃得一粒不剩,不要亂說話,不要亂插嘴等等。我聽了就不想再去了,我把那件舊大衣脫下來,扔到床上,說,我不去了,誰要去做這種倒霉的童男,我都開始發育了。母親笑了,說,你發育了又怎樣,說說看呢?我的臉便紅了一片。這時梅明懷進來,看到梅明懷,我不好再耍脾性,便重新將那件大衣穿到身上。梅明懷掏出一疊用紅紙包著的新鈔說,這是小馬給你的喜錢,你留著。那是一角一角的十張新票子,正好一元錢。我跟著梅明懷出去,母親又追在后面叮囑著,沙家要是給你錢,一分錢都不能要。我說我知道了。我盤算著口袋里的那一元錢,決不能落到母親的手里,如果下半年能去上銅陵中學,或許能派上用場的,我賣碎玻璃和撿廢銅爛鐵也積攢了差不多一元多錢,這些母親都是不知道的,從現在起,我慢慢地積攢錢,一分一分地攢,到了秋天,也許學雜費就夠了。
小馬今天穿著一套半新的中山裝,戴著藏青色人民帽,上衣的口袋里竟然插著一支鋼筆,我看著他這樣子有些滑稽,但也只好忍住了笑。梅明懷雇了一條民船,權當迎娶新娘子沙春梅的花轎了。小馬遞給船夫幾張用紅紙包著的喜錢,船工似乎嫌少,嘴里咕咕呶呶,梅明懷又遞給他一包飛馬香煙,船夫接下了。船一點一點地離開大通的江岸,向對面的鐵板洲方向駛去。鐵板洲,和悅洲,雖是不同的兩塊沙洲,但事實上早就連在了一起,中間一片無人區似乎成為兩座沙洲的邊界區。但鐵板洲與和悅洲是完全不同的地屬,和悅洲人是看不起鐵板洲人的。和悅洲人吃的是商品糧,鐵板洲人是農業戶口,他們只能在那片沙洲上耕種著,棉花是他們的主產品。近年來棉花的增產,也給鐵板洲人帶來生機,他們也就漸漸地與大通鎮上的人通婚了。過去的幾年,我多次在學校組織下與同學們一起去鐵板洲參加助農活動,每次回來,鐵板洲人都會把花生種炒熟了,讓我們每人分到一小碗。我們就把那熱熱的炒花生揣在口袋里,嘴里說不要吃了,不要吃了,留給家人一個驚喜,可等回到家中,那口袋里的花生已寥寥無幾了。
船靠岸了,早就等候在那邊岸上的沙家人開始放起一掛長鞭,空氣中彌漫開一陣藍色的煙霧,很快就在寒冷的空氣中消散開來。梅明懷附在我耳邊說,上了岸后,你要走在小馬前面,不要落下了。又說,你要高興些,今天是小馬大喜的日子。我想起母親的話,便說,我媽說不能走在新郎前面。梅明懷又說,你是童男,你必須走在新郎前面。我知道梅明懷的話是不錯的,這是無為的風俗,便不再說什么。一行人走了不到半小時,便到了沙家。門口自然是人來人往,又是一掛長鞭,一群人迎了上來。有人將一紅紙包塞到我的口袋里,我想著母親的叮囑,便拉扯著,梅明懷說,這是給你的喜錢,你就收下吧。我感覺口袋里沉甸甸的,其實是我的心思沉甸甸的,總想趁人不備,打開那只紅紙包,看看到底有多少錢,卻又總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梅明懷把前一天就準備好的喜禮一一呈上,半片豬肉,兩條十斤以上的鯉魚,兩條方片糕,歡團兩簍,飛馬香煙兩條,這些喜禮在一九六三年算是豐盛的了。豬肉和魚上都貼著紅紙。小馬的老丈人高高的個子,穿著對襟棉襖,他從口袋里掏出香煙散給大家,也散給我一支,我不知道接還是不接,梅明懷碰了我一下,說,是喜煙,你就接了。我接過煙,轉身就遞給了梅明懷。
似乎并沒有復雜的程式,新娘子沙春梅此前見過,她穿著一件紅色的棉襖,坐在屋子里的一張床前,屋子里有幾個鐵板洲的女人在同她說話,包括沙春梅自己,都是喜滋滋的,看得出,對這門婚事,雙方都是滿意的。梅明懷說,沙春梅嫁到大通來,就成了棉花加工廠的職工,也是可以吃商品糧的。小馬人又是出奇的老實,沙春梅嫁過來就當家做主。
沙家在鐵板洲上親戚很多,今天該來的差不多都來了。很快就開席了,我坐在梅香嫂與梅明懷之間,不知所措。菜一道一道地上來,我記著母親曾經叮囑我許多禁忌,現在一條都記不住了。一桌子的人狼吞虎咽,一九六三年的婚宴不可能辦得太奢華,但一道一道的菜還是在我面前川流不息,讓人眼花繚亂。我不敢越規矩,就沒敢動筷子。梅香嫂催著我,你怎么不吃?我不說話。梅明懷喝著酒,似乎剛發現我面前的筷子一動都沒動,他說,你怎么這么沒出息?我懶得搭理他,我只是記著母親叮囑我的話,或者是我第一次參加這樣的宴席,面對這么多人,我根本沒有勇氣去動眼前的筷子,我不知道怎么個吃法。沙家的人也注意到我坐在那里局促不安的樣子,說,這些菜不合你們街上人口味吧,給你盛碗湯喝吧。湯盛來了,我仍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直到一個少年走到我的身邊,他碰了碰我的胳膊,附在我耳邊說,我帶你看大沙灘去。我顧不得桌上的人,也顧不得酒席上的一切規矩,跟著少年一溜煙地跑出屋子。少年往我手上塞了一塊熱乎乎的山芋,我們來到洲頭的一處沙灘上。正是枯水期,那一片廣袤的沙灘,在陽光下閃著白亮的光,刺人眼目,沙灘的那面是寬闊的長江主航道,天是藍的,水也是藍的,一艘大輪船從上游駛來,我數了數一共五層,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地看一艘大船。想著什么時候也乘著這艘大輪,在世界周游一圈,該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
我們在那片沙灘上瘋跑著,在沙灘上打滾,翻跟斗。我與沙開成交換著畫片和銅鈔,我告訴他,這些都是我在共和街的游戲中贏來的,都送給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