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我一向認為，樹是這個世界上最美的意象。無論是懸崖峭壁、黃沙大漠，還是廢墟殘垣，只要有樹的身影，一切就會變得生動起來，盡顯勃勃生機。我不敢想象，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樹，我們的視野里還會剩下什么？

我所生活的烏蒙山區(qū)，自古就被視為邊遠蠻荒之地。“天無三日晴，地?zé)o三尺平，人無三分銀”，這是悠悠歷史給黔地打下的烙印。“夜郎自大”“黔之驢”，種種帶有貶義的成語似在強調(diào)這塊土地的封閉和落后。

如今，古老的黔地抖落歷史的風(fēng)塵，乘上了時代高速發(fā)展的列車，正在向世界展現(xiàn)新的面貌。當(dāng)外地人初次來到這里，會不由得驚嘆黔地地形地貌的大起大落、大開大合。我的出生地水城花戛，更是山巒起伏、溝壑縱橫。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和地形樣貌，塑造了我認識和感知世界的方式，也決定了我小說的故事與形態(tài)。

小時候，因大山阻隔，經(jīng)濟落后，我直到上了初中才第一次親眼見到汽車。我所在的花戛鄉(xiāng)沒有初中，得去幾十里之外的順場中學(xué)。求學(xué)之路漫長而艱辛，放眼望去，全是繞來繞去、凹凸不平的山路。伙伴們大多選擇輟學(xué)，那條荒涼坎坷的山路上，最后只剩下我和幾個“戰(zhàn)友”，背著糧袋艱難跋涉。那時候，我對山路有一種刻骨的恐懼，真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要走多遠才能到達終點。也許正是出于對山路的恐懼，我的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瘸子”這個形象。事實上，我寫作時并未有意識地去寫瘸子，而是瘸子的形象無意間出現(xiàn)在我的筆下。為什么會這樣呢？也許還是出于一種恐懼，擔(dān)心瘸了腿走不出去？在這樣的地方，要是真瘸了腿，會面臨怎樣的困境呢？是不是一輩子只能望山興嘆？

實際上，我身邊確實就有不少瘸腿的人。比如，我有位姨父，年輕時患上脈管炎，被截掉半條腿。我有個同學(xué)，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一瘸一拐的。村里有位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老兵，一只腳掌被地雷炸壞了，多年后傷口仍會隱隱作痛。就是這樣一些人，讓我充滿擔(dān)憂，不知道他們怎么走未來的路？但是，即便他們的生命遭遇了如此艱難，他們?nèi)阅軓姶蟮匦ι睢Ｎ业哪俏灰谈福缃衲赀^半百，在公路邊開了一間超市，還時不時玩玩抖音，拍拍視頻，用以自娛和娛人。那位一瘸一拐的同學(xué)，一路求學(xué)讀書，如今已經(jīng)是某單位的公務(wù)員，提了干，結(jié)了婚，生了子，生活幸福美滿。那位老兵，多年來自耕自種、自給自足，還堅持在荒山種了不少果樹。我記得他曾站在崖下，指著懸崖上的樹說，是不是很奇怪，樹沒有腿沒有翅膀，卻站得那樣高。

我曾抱怨這片土地，讓我吃了許多苦頭。但是當(dāng)我走過許多路后，卻開始慶幸能夠擁有這塊奇崛的土地。這里有巍峨的老王山、神秘的娘娘山、傳奇的吳王山、貴州第一高峰韭菜坪；有司馬遷《史記》提到過的牂牁江、奇險詭異的北盤江；有橫跨北盤江的世界第一高橋、橫跨山崖的高家渡鐵索橋、搭在大樹上的竹竿橋；有古村落天門、老廠竹海、銀杏之鄉(xiāng)，還有霧氣繚繞的亞洲第一天坑；有粗獷的農(nóng)民畫、絢麗的刺繡、風(fēng)情萬種的蠟染、激情似火的火把節(jié)、悠揚婉轉(zhuǎn)的民歌、搖曳生姿的服飾，以及浪漫的民間傳說……這里曾是三線建設(shè)的重要陣地，匯聚了五湖四海的建設(shè)者，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在新時代的浪潮下，成百上千的勞動者面對重重挑戰(zhàn)，吹響脫貧攻堅的號角，譜寫鄉(xiāng)村振興的篇章。不得不說，對像我這樣的寫作者而言，這塊土地充滿了多少故事啊！

如今，當(dāng)我再走過熟悉的山川河流，隨處可見的樹，以各種各樣的姿勢，咬住巖石，抓住峭壁，扎根大地，成為風(fēng)景。每當(dāng)一陣風(fēng)吹過，樹便起舞，樹葉聲嘩嘩，灑落一個又一個美妙的音符。我肅然而立，莊重仰望，深情致意。那位種樹的老兵，已于多年前離世，葬在他種的林子里。當(dāng)我看風(fēng)吹過山林，總會想起老兵說過的話，樹沒有手沒有腳沒有牙齒，卻能從山下爬到崖頂，抵達鷹的高度，何況人呢？

不錯，我那些親愛的父老鄉(xiāng)親們，不也是一棵棵堅韌挺拔的樹嗎？他們把根扎進土地，用寬厚與堅強演繹著無數(shù)質(zhì)樸而平凡的故事，成為人世間一道道生生不息的風(fēng)景。他們用厚實的腳掌，走出與眾不同的步伐。他們用有力的臂膀，撐起蒼茫的天空。我終于知道，有了這些扎根進大地的身影，我的世界便不再荒蕪。

于是，我決定為他們在文學(xué)的世界里也種一棵樹。對我而言，這注定是一場漫長而又充滿驚喜的旅程。在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我置身于一個獨特的世界，那里有我熟悉的山水、人物和情感，每每讓我淚流滿面。我希望我種下的這棵樹破土而出后，從山谷攀上山頂，屹立于懸崖，朝著天空生長，觸摸太陽、月亮，隨風(fēng)搖落音符。

如果這棵樹能夠被看見，被聽見，那將是我最大的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