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曾豪《小乙》:用動物故事書寫人間寓言
《小乙》,金曾豪著,長江少年兒童出版社,2024年8月
金曾豪非常擅于通過書寫動物來觀照人類社群和自然萬物的關系,無論是《狼的故事》中狼在山林和城市間穿梭的冷峻,還是《蒼狼》中人類刻意制造的狼之“楚門的世界”,抑或是《藍調江南》中孩童放鴨并鏖戰的酣暢,以及《鷹淚》《小鹿波波》《漁船上的紅狐》《烏鴉開門》中的桀驁、惆悵與魔幻,都讓讀者過目難忘。金曾豪對動物書寫的癡迷,跨越了小說與散文,很大程度上源自他對東方童話中“以弱小為美”書寫立場的不滿,而希望從動物“拼死爭當強者”的生存方式中汲取到精神力量。這是一個作家的情懷和擔當,也成就了金曾豪一部部文字老辣、風格鮮明的佳作。
在金曾豪大量的動物敘事中,可以發現他喜愛狼、鷹、馬、鶴、鵝等具有獨立性、戰斗力的動物,而對從眾、示弱、妥協等品性抱有警惕之心。而在長篇新作《小乙》中,他暫時告別了對野性動物世界的挖掘,頗具反向意味地深描了群居動物猴子被“抓進”人間社會的種種遭際,它從一只聰慧、自在的野猴,逐漸淪為人類的采藥工具、賣貨噱頭、賣藝玩物、偷竊幫兇等。它從自在天成、清俊慧黠的野物逐漸變成了隨時會磕頭作揖、蹺二郎腿抽煙的猴子,或者說,它成了人類刻板印象中的“猴子”的樣子;所謂“沐猴而冠”“朝三暮四”都是人類社會干預猴群后對猴子的嘲弄,這也是金曾豪想通過猴子“小乙”告訴世人的某種人間寓言。
空間敘事的移步換景
和很多兒童小說擅于時間化的線性敘事不同,《小乙》是一個空間化的作品,小說通過空間的彼此交疊展開敘事。首先是對猴子群體所生活的青龍塢的描述,這對于猴群來說是一個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小乙》共有22章,前4章全部在講述猴群在青龍塢的內部生存特點和外部生態環境。這里既有猴王的不怒自威,也有鷹隼的偷襲挑釁,還有大鼻子、三點兒、二花臉和小乙等青少年猴子間的嬉戲打鬧。作為一只身形如同大香蕉、體能孱弱的小猴子,加之媽媽瘸腿,小乙在猴群中的地位是極低的。但這種“低等”并沒有妨礙小乙對大鼻子(猴王兒子)等出身“高貴”的少年猴子的捉弄,也沒有阻隔猴王在“辣椒”事件后對它的青睞,更沒有影響群猴對戰鷹隼時的齊心協力、小乙深陷泥淖時猴群對它的救助。或者說,青龍塢的猴群社會結構,某種意義上比人類社會更加純粹、友善。這在此后的人類活動空間中得到了印證:囚禁小乙的木耳碗村、鬈發人和老黑頭各自的烏篷船,小鎮鬧市的“猴子采藥”攤位、耍猴戲班,以及阿邦企圖讓猴子進行偷盜的商店試衣間,這些不斷城市化的人類生活空間一步步印證了人類的貪婪。作品完結于青龍塢,使空間敘事的移步換景以螺旋式的輾轉回到了原點。當然,“歸來”的早不是當初的少年猴子小乙,而是沾滿人類多疑、狹促、嗜煙等負面品性的猴子。這與很多兒童冒險小說的叢林冒險、奇境歷險等書寫恰恰相反。如果說兒童歷險小說的目的是展現歷險中兒童所獲得的勇氣、智慧和力量的成長性,那么猴子小乙的人間歷險則是沾染了人類的諸多弱點。
敘事視角的眾聲喧嘩
《小乙》的敘事視角也是多元互動的。一直以來,小說敘事的“眾聲喧嘩”所展現的藝術品質和情感張力成為很多小說創作的重要方式,這一寫作模式凸顯了敘事立場、人物心理、場景情節的“魔方”意味,使作品透露出某種多義性與復雜性。《小乙》的敘事聲音也是多元的,既有書寫青龍塢猴群的“大自然視角”(金曾豪語),也有茶園主人“老丙”、擅長野外拍攝的柯先生的人類觀察者的視角,還有烏篷船上偷獵小乙的鬈發人、善良的小男孩、耍猴藝人老黑頭、守林人阿胡子和兒子大頻、隱居山林馴猴高手的段小手、淪為竊賊的阿邦、動物園鍋爐房里的曾老頭等多種人物類型。在他們口中,小猴子是“小乙”“小不點”“三哥”“小把戲”“毛毛”等,小猴子不斷被人類命名的過程就是它在人間不斷被規訓和流轉的過程。
不同的人對待小猴子的不同態度,恰恰是人類社會自身的“照妖鏡”:鬈發人抓住小猴子的目的是訓練它上山采石斛,并通過拍攝為海報的方式證明自己兜售的石斛是野生珍品;耍猴藝人老黑頭不斷破壞著剛剛和好的兩只猴子的關系、通過讓兩只猴子的爭斗來獲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社會青年阿邦甚至妄圖將猴子訓練成偷盜財物的幫兇,他們暴露了人類的逐利、貪婪、不擇手段等缺點。而隱居山林馴猴高手的段小手、鬈發人家中善良的小男孩、守林人阿胡子和兒子大頻,以及最初的老丙、柯先生,對小猴子是沒有惡意的,但是他們對待小猴子的方式仍是訓練其“服從”,夸贊其“靈性”的判斷依據是動物能聽懂人話;抑或是通過強制訓練其“交換”的方式,讓小猴子唯命是從、配合拍照。在作品的收尾處,在人間如同歷經九九八十一難的小猴子終于有機會從被動、輾轉的情狀中“反轉”,在動物園的犄角旮旯處獲得了隱身般的自由,且用被人類訓練出來的各種小伎倆戲耍了鍋爐房里的老曾頭。小猴子在人間歷險的“建構”與人類對猴子天性的“解構”構成了作品奇異的多重敘事的互文。
人類和動物的雙向凝視
空間的交叉與疊加、敘述立場的多元與互文,共同演繹了猴子小乙被人類馴化的悲喜過程。一方面,小乙被鬈發人、老黑頭、阿邦等人馴化,淪為他們賣藥、賣藝、偷盜的工具;在老黑頭的烏篷船上,作為“三哥”的小乙,和另一只叫“二哥”的猴子,以及山羊“白娘娘”等動物微型社群與老黑頭共同生活。兩只猴子間的勾心斗角、睚眥必報,山羊的逆來順受,老黑頭的猥瑣狡黠,讓這艘烏篷船暗含了某種程度的“方舟”意義。當然,“方舟”的符號意義在這艘烏篷船上顯然是相反的,它并沒有彰顯人類的包容、希望和理性。更具有反諷意味的是,被解救、回到青龍塢的小乙,處于不斷發作煙癮、不時懷念烏篷船的扭曲狀態中,正如作品的最后一句:“連小乙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在盼望那條陰險的烏篷船”,呼應了封面小乙雙眸的特寫中:一只閃爍著山林、一只閃爍著城市,一心二用、難以兼得;恰似一聲冷哨,擊穿了渡盡劫波后的歲月靜好。
金曾豪的人生閱歷和寫作能力,決定了《小乙》不會是一個輕巧的、甜美的故事,而是用動物故事書寫了一則深刻的人類寓言。當然,動物間的野性搏殺,賣藝人的奇遇,動物園的鐵欄內外、半野生動物的自得其樂,守林人的遁世清高……這些素材在金曾豪的寫作中似曾相識,又煥然重組。如何在題材、素材、敘事中突破自我,是每一位成熟作家殫精竭慮之所求。長篇小說《小乙》是金曾豪不斷突破自我的又一次嘗試,作品在對人類和動物的雙向凝視中,用人類視角呈現了動物世界的多重關系,也在提醒我們認真思考人與動物和諧共處的真正意義。
(作者系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教授,美國匹茲堡大學兒童文學中心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