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喬《遠道而來》:山河慈悲 蒼生可敬
“我在高原之上的臨潭”“我走在人間,也走在天堂”……作家北喬在散文集《遠道而來》為甘肅臨潭寫下這樣的句子。臨潭,古稱洮州,是藏回漢各族的混居區,因明朝時有江淮的部隊駐留此地,故素有“江淮遺風”之稱。當年,江淮人北喬作為掛職干部來到了臨潭,遂有此散文集。這是一本行走高原的感悟筆記,亦是關于風土哲思的生命之書。3年多的時間里,他走進臨潭的山河野地、關口土堡,感受日常民俗,體驗風土,化解鄉愁。
北喬對臨潭的山河有著獨特領悟,它是自然的,也是神性的。冶力關山脈連綿起伏,峭壁林立,峽谷幽深,北喬會在夜晚感受它的沉默與深不可測。有神山之稱的白石山,牧民在插箭臺之間放牧,俯身塵世生活,轉身致敬神靈。十里睡佛,山形一如將軍疲憊的面龐,北喬發現黑夜中又呈現輕盈一面,堅硬而安詳。赤壁幽谷中的伏蟒崖,高大如蟒身橫臥,蟒頭聳立,那滿壁溝痕,讓他想起爺爺臉上的皺紋。蓮花山主峰如九瓣蓮花,在遠處看,崇山峻嶺猶如五彩梯田。北喬常常將山看成巨型草垛,又把群山看成一個個村莊:“就像我在異鄉想象生我養我的村莊,更像那些我從未進入,只是草草張望過的村莊。”
北喬寫臨潭的水同樣落筆不俗。他甚至不想用“河”這個俗名,“水”與萬物相連,卻難以歸類,與冶力關相遇之后就消逝,如同時光流過。他寫草原中的窄河,像一條閃亮的纜繩,草原像大海,散落的群羊,像朵朵野花。草原深處一位頭戴氈帽的藏族漢子,正放牧一匹黑駿馬,一語道破天機:河是草原的,只是從我家草場路過。當他屢屢獨自面對沉默的群山,靜穆的草原,屏息聆聽冰下水流的聲音……文字之間分明有一種山水孕育蒼生的慈悲。
北喬的臨潭書寫,雖可歸類于歷史文化散文,但不是重述地域史或方志,他更偏重觀察與思考現在的臨潭人的生活。吐谷渾在北魏時就修筑了牛頭城和洮州衛城,延續至今,本是感喟歷史的好材料,但北喬重在寫“土墻”對于臨潭人的意義。
紅堡子是明朝守將劉貴父子所建的防衛城堡,現在的房主老劉是他們的后裔,珍藏有家傳的圣旨,作者與劉家三兄弟喝酒聊天,在榮耀的倔強與落寞之間,他更關心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況。老人喜歡獨自坐在關口,像一個老船長端坐歷史船頭。賀敬之在《回延安》中說“千萬條腿來千萬只眼,也不夠我走來也不夠我看”,北喬也是如此。他沒有精神上的居高臨下,更沒有干部下鄉的威儀,有時還靠上煙或給顆口香糖套近乎。聆聽花兒令,他若有所思;揣摩扯繩的弦外之音,那是狂歡節的意味;品嘗地鍋洋芋,看到洋芋開花,如美麗的格?;ā?/p>
他最開心的事就是獨自在街上溜達,與居民拉家常,喝碗大葉茶,甚至不說話,就是旁邊坐會兒。他與一個擺攤賣野菌子的大娘聊天,感覺像兩棵野菜在街頭相遇。一個雪白胡子的老者,帶著個老樹根做的板凳,自在地跟唱花兒,讓他模糊了現實與歷史。參與藏族人家打制酥油茶,僅僅是偏愛伴著茶香聊天的氛圍。最難忘的場景,是有次在地頭找一位種當歸藥材的大嫂要茶喝,發現她沒有左臂,一邊幫忙拔草,一邊聽她聊家常,丈夫打工,欠有外債,兩個孩子讀書,生活本艱辛,但她毫無抱怨,笑容燦爛,讓作者感到慚愧。這樣普通人的溫馨瞬間,遍布全書。
這些書寫有當年扶貧工作的印記。比如,寫到兩頭受氣堅持走村入戶的鄉村干部,寫聰明能干的年輕人從愛吃羊蹄到做成品給飯館供貨,5年間就脫貧致富;也寫到長相憨厚、身體強壯卻不求上進,等著“扶貧”的男人。但散文畢竟不同于工作報告,北喬的觀察總是“目中有人”,這得益于他總帶著謙卑、敬意與溫情,他更多的記述超越了扶貧本身。無論是執著自信、藝術高超的刻剜匠,還是義務為鄉村畫畫的女大學生,抑或是引發“鄉村和城市哪個好”討論的長年喝蓋碗茶的孤獨老人,甚至是專心寫字而不接受錢財的流浪漢,都有善良的,無功利的感人一面。最為傳奇的是寫一個年輕女子連續給獄中丈夫寫信11年,終得團圓,并靠做帳篷成為脫貧模范的事跡。其美德既傳統又現代,的確是現代“菩薩蠻”,一曲關乎愛情、勤勞、創業的新時代贊歌。
讀《遠道而來》,往往驚詫于北喬對那么多平凡事物有那么精彩的感悟。比如,寫古老的戲臺與河流形成“靜一動”關系;寫新屋與老屋是雌雄二性的;盤著的粗大繩索像高昂的龍頭,滄桑而神秘;寫土墻是立起來的大地,又似大地向上伸展的臂膀;寫河流是草原的肋骨,會重生,可謂意象卓絕。他還提煉出臨潭人喝酒最大特點是霸氣中的“低調”,寫半夜敲門要酒的醉酒人,喝著喝著酒醒了接著喝,這只有到過臨潭的人,才能領會其風采吧。這些領悟與描寫,不是真正的熱愛與真摯,是無法做到的。
北喬關注的蒼生與具體的人,承載著“臨潭風土”。哲學家和辻哲郎在其名著《風土》中說,風土最大的意義在于從中發現我們自身,沒有一種風土不是歷史的,也沒有一種歷史不是風土的。北喬書寫的不只是自然風土,更是人文風土。他對臨潭的書寫不僅在于傳播與宣傳,在我看來,更大的意義在于,這是他留給臨潭人的審美遺產。相信會有一代一代的臨潭青少年,讀北喬的書,通過它完成家鄉的自我觀照與審美啟蒙,從而從甘肅的臨潭,通向中國的臨潭,世界的臨潭——也是新時代的臨潭。這是作家的視角,一個詩人的視角。北喬說,“遠道而來”,不是“既來之,則安之”,還得心甘情愿地投入,熱愛它,熟悉它,才不負高原之行。隨著國家山鄉巨變,更多的作家走進西部山鄉,書寫中國的鄉村,北喬的風土書寫無疑提供了非?!拔膶W”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