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AI不是鬼魂,我們恐懼的是自身
1999年,蘋果公司發布第一臺筆記本電腦iBook;2000年,珍妮特·溫特森寫下小說《The powerbook》,當我在2011年讀到其中文譯本《蘋果筆記本》時,并沒有最先把這兩件事聯系起來,小說中“能叫太陽和星星移動的愛(但丁語)”像場濃霧,把溫特森捕捉到的時間感受的變化和虛實邊界的消弭遮擋在我的視線之外。
阿里在網上給任何需要的人講故事,給他們哪怕一個晚上的虛構的自由。這樣,她遇到一位婚姻中的女性,兩人相遇的這場微小意外,開啟了她們從相愛到分離的整個世界。她無法做婚姻生活的流放者,“我不能從元年開始”,她說。而始終面臨著“被選擇”或“落選”這兩種結局的阿里,希望她們之間沒有過去未來,只有現在。阿里想到了時間,打開電腦筆記本,對著空無一物開始創造——阿里為她講述“偉大而具有毀滅性的”戀人們的故事,將郁金香球莖嫁接到身體上的阿里,王后吉維尼爾和騎士蘭斯洛特,馬洛里再選擇一次還是會攀登珠穆朗瑪峰……阿里講述自己被收養在垃圾場長大的故事,也講自己對她不能平靜的愛。通過不斷講述,阿里把時間豎起來,充分利用“現在”。在小說譯者余西看來,溫特森將不同時間的故事按照神秘的序列匯聚在同一個文本里,阿里和已婚女人的愛情被更多故事肢解甚至淹沒,使得小說本身被溫特森的時間觀物象化,在形式上闡釋了時間是什么。一生中至少畫了自己五十次的倫勃朗給了阿里啟示,他通過畫作移動自己的界限,向外界展現、讓自己進入不同個自我,因為一個人一種結局是不夠的。只要時間沒有界限,阿里就能把愛情也變成一個橫截面,拒絕結局的邊界。現實中的兩人消失在此刻,虛擬的孿生體出現在對等的故事中。不但虛實的界線隨時間流動不再分明,連分辨虛實也不再重要了。阿里想證明任何人任何時候只要想走,門都是敞開的,故事可以說出“從未發生過的歷史”和“不可能已然發生的未來”。
在《十二字節》中,溫特森也回憶了這部“關于早期計算技術的小說”,它“聚焦了自我創建、非二元對立、流動的性別身份與實體。” 距離《蘋果筆記本》出版短短二十多年,我們已生活在“神秘的序列”——更為混雜的虛擬和物質世界中,當愛的濃霧散去,這些主題在她包括《十二字節》在內的后續作品中,連接成一片“一切從何而來,一切通往何處” 的群島。
一切從何而來?阿達·洛芙萊斯在19世紀40年代計算機語言尚未普及時解釋了“運算”:兩件或多件事情之間關系的改變。計算機革命來臨,一方面運算的速度加快——人腦神經元每秒放電200次,但計算機處理器每秒完成十億次放電——既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也改變了人與時間的關系;一方面聯結生成——溫特森期待這種改變能終結人類把自己從自然和人群中分離出來的優越感,終結 “存在” 與 “價值” 相互分離的錯覺——人類一邊占領更多空間,一邊計劃像計算機那樣不必從屬于壽命期限。
盡管《十二字節》從開本到話題都更接近我們對AI科普而不是對溫特森的印象,卻恰恰是溫特森擱置小說的語言,與我們分享她對AI重組的記憶與情感。自圖靈開始,我們就關注計算機能否模仿或代替人類,但就像發明作曲程序的大衛·考普所說:“關鍵不在計算機是否擁有靈魂,而是我們是否擁有靈魂。”如果 “作家已死”,人類和AI寫作有何區別?如果我們所相信的個人選擇基于周圍環境的暗示,我們又從何審判AI不具備自由意志?溫特森將討論AI是什么,轉向反省人類是什么。
“你的本質為何?你的肉身由何造就?”
反復追問間,《人形愛情故事》誕生了。溫特森重寫了“弗蘭肯斯坦”,并由它回溯瑪麗·雪萊寫下這個人形怪物恐怖故事的前因后果,同時延展出年輕醫生利·雪萊見證人工智能科學家維克多進行意識上傳和人體拼裝實驗的現代版弗蘭肯斯坦。這是個古老的“變形”故事(原名“Frankissstein”是“Frankenstein(弗蘭肯斯坦)”的變形,譯名的“人形”也保留了“變形”的暗示),而“變形”代表核心的自我沒有形體。瑪麗看著雪萊白皙纖細的身體,產生一種“近似真實”的感覺,仿佛他的身體只是倉促披上的一件外衣,為了靈魂來世間走一遭。雪萊和拜倫還在為形而上的話題爭論時,瑪麗提著酒壺上樓,希望自己能認真想想 “人類是因何種特質同其他生物區分開來?又是什么將我們同機器區分開來?” 工業革命發生后,瑪麗·雪萊感知到人類的定義會隨機械技術的應用發展發生基礎性的轉變;當下,溫特森察覺到人類各個層面的生命體驗都受到了人工智能影響。兩種經驗再一次在時間橫截面上被疊加(同時還有《蘋果筆記本》的回聲)。利·雪萊想著渴望長生不死和渴望多重人生有什么不同,給自己做幾個備份,分頭行動再與“那個我相信是自己的我”會和。作為跨性別者,利思考假如我們離開人形,生物學不再適用,標簽是否還會存在。如果《人形愛情故事》套娃式故事中的時間也被豎起來,利·雪萊的愛人維克多與他的實驗室一起消失時,正是瑪麗·雪萊筆下的弗蘭肯斯坦組裝出的怪物出逃時。
與弗蘭肯斯坦同時出現的怪物有吸血鬼,他們是神話傳說中精靈、仙子的延續,又是近未來文學影視中人工智能的先兆。溫特森總結出這些生命形式的重要特征,他們不一定要和人類有什么相似之處,又介入了人類的死亡。后人類如何顯靈?《河之夜界》這部當代靈獄簿會告訴你。繼殖民者血史(《沉睡谷的傳說》)、不完全無辜的人類(愛倫·坡)、邪惡之地的持續影響力(《閃靈》《邪屋》)之后,超越自身生理極限的未來成為一款靈異新套路。人工智能產品環繞下,人類雖然越來越像活在系統內部,卻依然相信有鬼——哪怕不信有神。溫特森對此感到好奇。她對一個人怎樣召喚出、一個地方怎樣釋放出“不圣潔”的興趣,結合不再將自我下載至肉身(甚至鬼影)的數字化鬼魂,以及經算法重置的生死關系,組成了分“地點”“人物”“裝置”“顯靈”四個章節的短篇小說集。故事里去軀體化的實體和生物實體一起生活,他們可能是人類目前認知中的“鬼”,也可能是未來死亡被重新定義時的“后人類”。去世的丈夫變成了姐姐設置在我手機上的《幻影APP》并操縱著我的生活;《宅中老宅》是一個不依賴物質存在、因此為亡靈創造了加入機會的元宇宙;九死一生逃出1838年的泰晤士河之夜界游到現在的岸邊,我才知道“萬物都是液態的,可穿透的”……
珍妮特·溫特森
《蘋果筆記本》末尾也使用了泰晤士河即河流這個古老的時間意象。只要不斷講述,時間就不再只是靜靜流淌的河水,而是涌動、遴選、帶一些東西沉回河底而將另一些物件推向河岸的潮汐。我們在河岸邊看見什么,什么就構成了歷史。講述同時間如車輪與車軸,改變著事件的走向,揭示出遠遠大于我們預期的真相和意義。身為寫作者,溫特森將反復講述視為自己的責任。《人形愛情故事》通過女性角色提出人類對“進化”結果必須承擔的責任,回應了《十二字節》中她所指出的科技巨頭無視進步代價,也反駁了亞里士多德“女性先天不足”的論調,“對男人來說,女人也是異己”。羅西·布拉伊多蒂曾在《游牧主體》中回顧西方科學、哲學和文學上的傳統邏輯——女性被排出在“理性之外”,亞里士多德認為規范的生育會誕生男孩,出現問題或未能發生的生育才會生出女孩,女性是一種反常,是人類沒有被賦予理性靈魂的變體。“女性”不是與“男性”而是與“怪物”相聯系。這使得瑪麗·雪萊與弗蘭肯斯坦的關系更意味深長。瑪麗·雪萊獨自探索人類能否通過非生命創造生命,十分接近我們可能抵達的、非自然混合體成為“超人類”生靈(人工智能)的未來,利與維克多就此展開了不少關于生死、意識、靈性的爭辯,這些爭辯傳達的是那個要殖民太空的少數群體的野心,和溫特森代表的多數群體的明確立場:當人類還帶著所有弱點、虛榮、愚蠢、偏見、殘忍的時候,你真的想迎來強化人類、超級人類、上傳人類、永生人類?道德和精神上,我們幾乎剛剛離開海洋爬上陸地,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迎接你想要的未來。
一切通往何處?陀思妥耶夫斯基說,人的出路是使人不至于毀于因為不理解自己的道路和命運而絕望,毀于惡的神秘性和注定的不可避免性的信念。如果我們給AI帶有種族、性別偏見的數據樣本,飛速運算只會得到擴大化的差異;如果我們依賴名為共享經濟實為花費金錢又交出數據信息的雙重消費,網絡的聯結只會因為“猜你喜歡”越來越偏狹。我們害怕AI失控,真正害怕的是人類缺陷的失控。“真正重要的思維領域進化發展”,才是“后人類時代”人類的出路。溫特森堅持用Alternative Intelligence(另類智能),而不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人工智能)來指代AI,她期望AI成為與我們共存的另一種生命形式,一起去往一個不僅是“現在的延續”更是文明上的未來。如果這個期望再次落空,《人形愛情故事》里那個講座上不肯退讓的女人就會拽住麥克風對維克多大吼:人類的末日就那么了不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