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江夏看落羽杉
落羽杉是高大的喬木,它的葉片在枝條上排列得像羽毛,冬季連枝葉一起脫落,如羽毛飄落,故稱落羽杉。秋冬之際,綠葉轉紅,有的棕黃色,有的古銅色,在冷寂的季節里落羽杉色彩鮮艷;樹干挺拔,羽葉簇生,橫柯上蔽的眾多樹種里,落羽杉樹形秀美,風神瀟灑。
到武漢,我想去江夏青龍山森林公園看看落羽杉,聽說那里的落羽杉顏色濃郁,游人不多,有山林野趣。
杉樹,我從小就很熟悉,村口就有一片杉樹林,針葉如刺,從樹根到樹梢都是針狀葉片,稍不留心就被掛、被刺,很少有人鉆進杉樹林玩。杉樹林深處更是密匝匝的,找蟲子吃的雞才能進去,人只能在外面看看。它也開花也結果,那種與葉片顏色混雜在一起的花果,不中看,還不能吃,引不起我們注意。
后來認識水杉,高而直的大樹,不長刺。在長江入海口的堤壩上,夾岸高生,秋冬時節,起風了,堤岸一夜之間鋪滿了水杉褐色的落葉,與斜坡上深綠色的沿階草相映成趣。堤岸下方是成片的夾竹桃,夏秋之際,潔白的、鮮紅的花朵也鋪張成花的海洋。現在是冬天,枝頭葉片依舊,它們有點灰頭土臉,靜默而矜持地站在堤岸的低處,過了季節的夾竹桃學會了怎樣在熱鬧的地方自處。
很多人從城區騎車三十多公里,趕來看這些睡在水泥地上的落葉,拍照,野炊。順便到江海交匯處的蘆葦蕩里捉蟛蜞。
杉樹、水杉我早就熟悉了。落羽杉,我最近才留心。行前查了一些資料,了解水杉和落羽杉的區別。杉樹葉子是針形,堅硬的;水杉的葉片寬多了,是長條狀的葉片,柔軟的;落羽杉的葉片是狹窄的條形,比水杉細,也是柔軟的。這樣說,還是不甚了了。得仔細看它的葉子是如何排列的,才好區分。水杉的葉子是對生的,落羽杉的葉子是互生的。對生,就是長在同一枝條上的兩片葉子頭對頭,葉柄長在一處;互生,長在同一枝條上的葉子是錯開的,葉柄一上一下。我學習了很多關于落羽杉的知識,看了不少圖片,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誰拍了落羽杉,就趕緊去點贊、詢問,可就是沒有看到一棵真的落羽杉。這次,我要去江夏青龍山看看它們。
青龍山森林公園位于武漢市江夏區城關紙坊鎮東南,總面積有兩萬多畝,這地方原來是林場,漫山遍野都是樹。公園分為八分山、青龍山和大花山三個片區,單是喬木的數量,估計跟十畝麥地里的麥苗棵數一樣多,我則是十畝地里的一只螻蛄,要爬多久才能認識這片林海呀。何況這里不只是一種喬木,馬尾松、水杉、香樟、苦楝、木樨、泡桐、柑橘、板栗、黃連木,雖然跟我生活的城市所見樹木大同小異,但如此密集的呈現,還是讓我這只螻蛄感到驚訝。
我在安慶長大,在上海工作,到武漢出差,這些長江中下游的城市,我到了哪個街道都不陌生,植被基本一致,連行道樹都一樣,要么梧桐要么香樟。不像到了福建廣東,榕樹還好辨認,像藍花楹、紅楹(鳳凰木)、盆架樹,一下子就讓街道陌生起來。有人根據飲食區分南北,有人根據方言辨識東西,我是根據植物來認識周圍的。街道上只要是香樟樹、法國梧桐、廣玉蘭,樓盤差不多,店鋪面目大同小異,南京、上海、杭州有什么區別呢?
但你看了一棵樹的樹冠都是淡紫色的霧,冬天里樹梢上全是火紅的花,你會迷惑,這是在哪里呀?
我在福州看到街上一種陌生的樹,當地的朋友告訴我,這是盆架樹,也叫糖膠樹,六月開花,一股腥臭味,像石楠花的味道,其實是夾竹桃科的喬木。我盯著它看了很久,還是感到陌生。
陌生的樹如果變得熟悉起來,我就融進了這座城市,走在異鄉的街頭,也像在故鄉。但那要多久啊。有多少陌生的樹,我不認識,有多少陌生的地方,我沒去過。你看那天上的星星,它們都在發光,咫尺,卻是多少光年的距離。陌生人,比一望無垠的麥地里的麥苗還要多,我們摩肩接踵,彼此之間也有光年的距離,永遠不會說一句話。
如果騎驢,走山路,就會一步一步認識周圍世界的改變,這種漸變會讓人接受陌生,心跳和腳步一致,眼光才能與認知一致。空間的改變原來要用半個月、一個月的時間去適應,現在,乘飛機、坐高鐵,迅速來到陌生的城市,“才飲長沙水,又食武昌魚”,兩個小時的事,太快了,讓人有點迷亂。
人們很快適應了這種迅疾的生活方式,但大腦皮層的深層記憶有時不免釋放一些固執的信息,我這是在哪里?我為何在這里?
聽,斑鳩、喜鵲、大山雀,青龍山的鳥,跟崇明島上的鳥叫得一模一樣。我最熟悉的珠頸斑鳩“咕咕咕,咕——”的呼喚,讓我覺得自己還在東平森林公園里散步。不不不,這里是武漢,是江夏。
公元759年,李白流放夜郎途中遇赦放還,在江夏逗留時遇見了長安故人、時任南陵縣令的韋冰,寫下了“我且為君槌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的詩句。李白到武漢,人生暮年、潦倒晚景,還要去“槌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為的是消胸中萬古愁。
我沒有李白的酒量和氣魄,內心沒有怨憤。我到江夏,是來跟這里的同行交流,要認識一些陌生人,我交流完了,很快離開這里,誰也不曾認識。他們可能會記下我說的某句話、某個觀點,從而記住我這個人;我盯著一雙深邃的眼睛看,想,他在認真聽我講話?也許他只是眼窩深陷。
我心情平靜,在正事辦完之后,到江夏森林公園來看落羽杉。
秋冬之際,公園里的三角楓、雞爪槭、烏桕樹的葉子都紅了,遠遠看去,與柏樹、竹子、香樟、木樨這些常綠的樹種相比,顏色更加鮮明,特別是晴好天氣,藍天瑩潔,日光澄鮮,暖暖的鮮紅色、緋紅色、橙黃色、紫銅色、絳紫色,層次分明、濃郁的色塊,是老天筆下的油畫。
哪一棵樹都好看,大片的暖色更好看,眼前多是槭樹、楓樹、烏桕樹,水杉也很多,樹冠毛茸茸的。為何非得去看落羽杉?
林子太大了,沒有導游,看導覽圖,不辨南北。今天是工作日,游人不多。遇兩位姑娘,找背景,擺姿勢,笑靨如花。
這些紅壤上,喬木的根能扎得很深,略顯貧瘠的土壤懷抱了千萬棵大樹,它們挨著土就能生長,就能年復一年地長大長高長粗,每棵喬木都有它的領地,所以,任何兩棵大樹都是遙相致意,再好,也不能彼此擁抱。
人群里,微笑的、溫柔的臉,刀削斧刻的、堅毅的臉,都忍不住多看一眼。森林里,很多樹很孤獨,雖然萬木環抱,但沒有一個懷抱。
落羽杉是能懷抱的樹,我突然想。這棵樹和那棵樹,樹干疏離,但是樹冠蓬松,蓬松的樹冠在天上交會了。一大片落羽杉的葉子,在風里,在陽光里,彼此觸摸,發出溫柔的絮語,幻化出漫天飛舞的紅羽。這些輕盈的羽毛輕微振動,是落羽杉微笑時眨動的睫毛;這些層次分明的紅色,是它們樸實的臉膛,兩腮上恰到好處的一點羞怯。
水杉是筆立的,樹冠瘦小,它們是一些孤傲的樹,每棵修長、矜持。當它們的葉子落盡,干枯的樹干就像老年落魄的紳士,黑瘦,沉默。
落羽杉的枝杈不光向高處長,還朝四周水平生長,即使落盡了葉子,那些毛細血管一樣的細碎枝杈,還會使落羽杉在深冬時節保持世家殘存的體面。
我有多想在陌生人群里看到鮮活的、微笑的、深刻的臉,就有多想在森林公園里看到能懷抱的、會眨眼的、溫暖的落羽杉。
這是我遠道而來非要去看看落羽杉的原因?
紙上談兵。
看了網上的視頻和文字介紹落羽杉,我想象萬畝林場的某個角落,落羽杉正披著節日的盛裝,對,初冬,就是它們喜慶的節日。某個角落,它們在“深山發紅萼”。
樹,也需要目光的愛撫。我去看它們,就像去見“暗里回眸深屬意”的人,是踐約。
我這樣隨意走著,無邊的森林其實不會在乎我,就像一大塊麥子不會在乎一只螻蛄。螻蛄,深夜仍然會振翅發出求愛的音樂。
我有點輕微的焦慮,天色漸晚,還要返回城里的賓館,我不能像螻蛄一樣夜宿深山,那,落羽杉林到底在哪里呢?
簌簌簌,極輕微的聲響,是誰碰了落葉?抬頭看,一只小松鼠在梧桐樹上飛行。它不是爬,是在飛。從枝干到梢頭,有時還將身體貼在搖動的葉片上行走。粗大的尾巴讓它看上去很可愛,不像老鼠,尖細的尾巴和牙齒,小小的眼睛,讓它看上去既奸又壞。同是嚙齒類,它們在人心里喚起的感受完全不同。我盯著松鼠看,不敢發聲驚擾了它。樹林的海洋里,它就是魚;高遠的天宇里,它就是鳥。它屬于微笑的、快樂的族群。
它發現了我,并不在意我的存在,趴在很細的枝條上,朝我眨眼。我朝梧桐樹踹了一腳,想嚇跑它,樹干絲毫不動,松鼠得意地看著我落荒而逃。
一直到閉園,我都沒找到落羽杉。我看到了很多槭樹、楓樹和烏桕,還有水杉,它們都是紅色的、紫色的或者鐵銹色的。就是沒有找到落羽杉林,這是一次失敗的行旅。千里迢迢滿懷熱望去看心上人,卻吃了閉門羹。
幸好我今天過來,并未向任何人透露我是來看落羽杉的。